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胭脂井

第58章 第五十八節

慈禧全傳·胭脂井 高阳 3817 2018-03-13
此散彼聚,東交民巷中,十一國公使正在外交團領袖西班牙公使署中集會。因為前一天回复總理衙門,要求展限出京,並派兵護送的照會,在末尾聲明,希望這天上午九點鐘獲得答复,期限已到,並無消息,需要會商進一步的行動。 十一個公使中,膽怯的居大半,因此德國公使克林德所提,依照前一天照會,不得答复,即由全體往總理衙門當面交涉,不妨照預定步驟辦理的建議,反應冷落。有人主張投票表決此一提議,有人又以為應該另覓其他途徑,議而不決,擾攘多時,克林德要退席了。 “我在昨天派人另外通知中國的'外交部',約定今天午前十一點鐘去拜訪,現在時間將到,不能不赴約會。” 大家都勸他不要去,而克林德堅持不能示弱,於是會議亦告結束。因為各國公使的想法相同,京林德此去,必有結果,至少亦可探明中國政府最後的態度,等他回來之後,根據他的報告,再來採取適當的對策是比較聰明的辦法。

於是克林德坐上他的綠呢大轎,隨帶通事,以及兩名騎馬的侍從,出了東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迤邐而去。 這條在明朝為王府所萃,入清為貴人所聚的南北通衢,此時家家閉戶,百姓絕跡,只有義和團呼嘯而過,看到克林德莫不怒目而視。但亦僅此惡態而已,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 轎子行到東單牌樓總布胡同口,總理衙門所在地的東堂子胡同已經在望了,突然衝出來一小隊神機營的兵,領頭的直奔轎前,那種洶洶的來勢,嚇壞了轎伕,剛將轎杠從肩上卸了下來,手槍已指著克林德,不由分說便乒乒乓乓地亂開一陣響。克林德的那兩名騎馬的侍從,見勢頭不好,撥轉韁繩,回馬向南急馳,逃回東交民巷,德國公使館的通事下轎狂奔,逃到鯉魚胡同一家中西教士堅守的教堂,克林德卻死在轎子裡了。

下手的那人是神機營霆字第八隊的一名隊官,他的官銜,滿洲話叫做領催,這個領催名叫恩海,無意間殺了一名洋人,自以為立了大功,丟下克林德的屍首不管,直奔端王府去報功。端王府平時門禁森嚴,但這幾日門戶為義和團開放,所以恩海毫不困難地,便在銀安殿的東配殿中,見著了端王。 “啟禀王爺,領催在總布胡同口兒上,殺了一個坐轎子的洋人。” “喔,”端王驚喜地問道:“是坐轎子的洋人?” “是!洋人坐的綠呢大轎。另外有頂小轎,也是個洋人,可惜讓他逃走了。” “慢來!慢來!坐綠呢大轎的洋人,必是公使,你知道不知道,是那一國的公使?” “不知道。” “這洋人長得什麼樣子?” “年紀不大,三十來歲,嘴裡叼根煙卷,神氣得很!”恩海說道:“如今可再也神氣不起來了!”

“啊!”載瀾跳起來說,“是德國公使克林德。洋人之中,就數這個人最橫。” 這一下,歡聲大起。因為上次有兩名義和團受挫於克林德,端王及義和團的大師兄,為此一直耿耿於懷。不想此人亦有今日! “好極了!一開刀便宰了最壞的傢伙,這是上上吉兆!”端王大聲說道:“有賞!” 恩海是早已算計好了的,不要端王的賞賜,只要端王保舉,因為賞賜不過幾十兩銀子,保舉升官,所得比幾十兩銀子多得多。 “領催不敢領王爺的賞,只求王爺栽培。” “你想升官?”端王想了一下,面露詭祕的獰笑:“慶王府在那兒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這會就去見慶王,把你殺了德國公使的事告訴他,就說我說的,請慶王給你保舉。”

恩海怎知端王是藉此機會,要拉慶王“下水”,一起“滅洋”,便高高興興答應著,磕過一個頭,直奔慶王府去討保舉。 慶王府可不比端王府,侍衛怎肯放一個小小的領催進門?但恩海有所恃而來,亦不甘退縮,大聲嚷道:“是端王派我來的,有緊要大事,非面禀慶王不可。” “什麼大事,你跟我說,我替你回。” “說不清楚。”恩海答說:“德國公使見閻王爺去了!” 一聽這話,侍衛何敢怠慢,急急入內通報。慶王既驚且詫,即時傳見恩海。 “你是什麼人?” “神機營霆八隊領催恩海。” “你要見我?” “是。”恩海答說:“德國公使叫克什麼德的,在總布胡同口兒上,讓領催逮住殺掉了。端王說領催立了大功,叫領催來見王爺,請王爺替領催上折保舉。”

慶王驚怒交加,恨不得一腳踹到跪在地上的恩海的臉上。但想到“打狗看主人面”這句話,礙著端王的面子,不便斥責,只冷冷地說了句:“我知道了!我會跟端王說。” 說完,回身入內,一面更衣,一面傳轎,直到西苑,去找軍機大臣談論此事。 軍機直廬中只有禮王、王文韶、剛毅三個人。午餐畢,禮王在打盹,王文韶神色陰沉,只有剛毅紅光滿面,興致勃勃,是剛喝了一頓很舒服的酒的樣子。 “子良!”慶王抑鬱而氣憤地說:“你聽說了沒有,神機營的兵,闖了一個大禍。” “王爺是指克林德斃命那件事?” “原來你知道了。這件事很棘手,你們看怎麼辦?” “王爺的意思呢?” “我看,非馬上回奏不可。” “那,不必這麼張皇吧?”

“張皇?”慶王不悅,“子良,你這話什麼意思?” “王爺,你請坐!”剛毅將慶王扶坐在炕上,自己拉張凳子,坐在他對面從容說道:“王爺倒想,使館旦夕之間,就可以剷平,洋人能逃活命的很少,如今多殺一兩個,要什麼緊?” “錯,錯,大錯!”慶王深深吸了口氣,“公使非教民可比。如果不是馬上有很妥當的處置,各國引此為奇恥大辱,連結一氣,合而謀我,這豈是可以兒戲的事?” 一句話未完,有個蘇拉匆匆進門,屈一膝高聲說道:“叫起!” 這是召見軍機。體制所關,慶王不便隨同進見,匆促之間,只拉住禮王說道:“德國公使被害這一節,請你代奏。我在這裡候旨。” 禮王答應著,與王文韶、剛毅一起在儀鸞殿東室,跟兩宮見面,他倒很負責,將慶王所託之事,首先奏聞。

將經過情形大致奏明以後,禮王又加了兩句剛毅所教的話:“據說是該使臣先開的槍,神機營兵丁才動的手,說起來是咎由自取。” 不管咎由自取,還是枉遭非命,總是殺掉了外國的公使,而這正是包括榮祿在內的許多大臣,所一再主張必須避免的事!慈禧太后有些不安,隨即傳諭,召喚榮祿進見。 這又是一次“獨對”,重提將各國公使護送到天津一事。榮祿幾次有此奏請,但等慈禧太后這時接納了他的建議,榮祿的回答卻令人大感意外。 “回老佛爺的話,晚了!奴才不敢說,準能將洋人平平安安送到天津。” 慈禧太后詫異地問:“這什麼緣故?” “董福祥早就不受奴才的節制了!至於義和團呢,連奴才都讓他們給罵了。” “有這樣的事?”

“奴才怎麼敢在老佛爺面前撒謊?義和團真敢攔住奴才的轎子,指著奴才的鼻子罵。” “罵你什麼?” “漢奸!” “這可不成話!”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不過也不要緊,反正到明天就有人管他們了。德國公使被害這件事,你看怎麼辦呢?” “只要不攻使館,還可以平人家一口氣。” “你說的什麼話!”慈禧太后突然發怒:“你只知道平人家的氣,誰來平我的氣?” 榮祿不敢爭辯,只碰個頭說,“奴才慚愧!” “既要宣戰,又不教攻使館,”慈禧太后的神氣緩和了: “這話說不過去。” “是!”榮祿答說:“不過投鼠忌器,東交民巷也住了好些王公大臣,徐桐是逃出來了,還有肅王,太福晉六十好幾了。”

“這不要緊!我已經告訴慶王,務必派人把他們接了出來。”慈禧太后又說:“也跟端王說了,讓他傳諭董福祥,等把人都接了出來再開仗。” 事已如此,回天乏術,榮祿覺得只有設法保住南方各省。想了一下,很宛轉地說:“劉坤一、張之洞、李鴻章,都有電報到京,希望大局不至於決裂。他們遠在南邊,京里的情形,不大明白。疆臣守土有責,總要讓他們知道朝廷不得已的苦衷,才能聯絡一氣,支持大局。” “這話很是。”慈禧太后說道:“你跟他們商量著擬個稿子來看!” 所謂“他們”是指軍機大臣,而榮祿退下來只找王文韶商議,字斟句酌地擬好一道電旨,再寫個奏片,一起用黃盒子送了上去,等候欽定。 這道電旨與前一天的口諭:“兵釁已開,須急招集義勇、團結民心、幫助官兵”,以及已經定稿,尚未發布的宣戰詔書,大異其趣,仍指義和團為“拳匪”,說他們“仇教與洋人為敵,教堂教民,連日焚殺,蔓延太甚,剿撫兩難。”

略道朝廷處境之難,總之以茫然的悲嘆:“洋兵麇聚津沽,中外釁端已成,將來如何收拾,殊難逆料。”接下來便是寄望於疆臣,語氣親切而冷靜:“各省督撫,均受國厚恩,誼同休戚,時局至此,當無不竭力圖報者,應各就本省情形,通盤籌劃,於選將、練兵、籌餉之大端,如何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如何接濟京師,不使朝廷坐困?事事均求實際。”對於東南沿海及長江航運所通,外人能到之處,更特有指示:“沿江沿海各省,外人覬覦已久,尤關緊要,若再遲疑觀望,坐誤事機,必至國事日蹙,大局何堪設想?是在各督撫互相勸勉,聯絡一氣,共挽危局。時勢緊迫,企望之至。” 自同治初年以來,凡是讓督撫與聞大計,都是用這種宛轉提醒的語氣,除非萬不得已,決不用任何“欽此欽遵”毫無寬假的詞句。這道上諭,在慈禧太后看,是要求疆臣同心協力,共赴國難,而隱約有不為遙制之意,亦是一貫籠絡的手法,並無不妥,所以很快地就發了下來。 其實,榮祿與王文韶合擬這道短短的電旨,字字推敲,暗藏著好些機關。原來在上海的盛宣懷,正聯絡張謇他們這一班講求經濟實學的名士,在策動兩江總督劉坤一及湖廣總督張之洞,醖釀東南互保之策,榮、王二人,默喻其事,深為贊成,但不便公然參預,所以藉這一道上諭,為劉、張等人,謀一憑藉。京師拳匪蔓延,剿撫兩難,而外省並無此種難處,所謂“應各就本省情形,通盤籌劃”,即是暗示不必以朝廷的舉措為準,而“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刊在“接濟京師,不使朝廷坐困”之前,亦明明指出重輕急緩所在,至於“事事均求實際”六字,更有深意;意思是只要於國家實際有益,不僅不為遙制,甚至不必重視上諭中的宣言。這是針對即將明發的宣戰詔書,預先作一伏筆。 派專差到天津、山海關的電報局發布這道電旨以後,榮祿總算略略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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