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92章 第九十一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5495 2018-03-13
袁世凱離京不久,民政部侍郎趙秉鈞免職,這是意料中事,封印以後,監察御史謝遠涵參劾郵傳部尚書陳璧,也是意料中事。 這個折子參得很兇。案由是“虛糜國帑,徇私納賄”,文內條舉劣跡,有訂借洋款,秘密分潤;開設糧行,公行賄賂等等。當然也牽涉到“五路財神”之稱的梁士詒。不過,他不甚擔心,因為要講辦鐵路營私舞弊,盛宣懷的把柄都在他手裡。同時,他全力交涉,從比國收回京漢路的路權,朝廷雖無一字之褒,可是連載澤亦不能不承認他此舉有功於國,盛宣懷想信此機會攻掉他,在他看來,未必能夠如願。 類此參案,自然是派大員查辦;一個是德高望重的孫家鼐,再一個是那桐。孫家鼐已經不大管事,主持查案的是那桐,而那桐只要有人送錢上門,不管來路如何,他都敢收,自喻為“失節的寡婦”,“偷漢子”已經不在乎了。因此,梁士詒益發不愁,把他手下的大將關冕鈞、關賡麟、葉恭綽找了來,有一番話交代。

“兩宮升遐,八音遏密,年下沒有什麼好玩兒的地方,不如請同事們加加班,額外另送津貼。一方面幫了公家的忙,一方面既省了年下的花費,另外又有收入,是個難得積錢的機會,勸大家不妨買點鐵路股票。” 兩關一葉,如言照辦,所以郵傳部鐵路這一部門的收支帳目,不待欽差派員來查,就已經整理得清清楚楚了。 到了除夕那天,由於國喪未滿百日,梓宮暫安在宮內,因而平時肩摩轂擊的大柵欄、笙歌嗷嘈的八大胡同,清靜異常。至於貼春聯、放爆竹,最能渲染年味的那些花樣,自亦一概不許。九城寂寂,近乎淒涼了。 然而關起門來,合家團聚,又是一番景象。金魚胡同那宅,來辭歲的絡繹不絕,到得黃昏,關照門上,再有來客,一律擋駕,那桐只有一班客要請。

這班客在名士筆下,稱為“小友”,全是戲班子裡的名伶,又以旦角居多。那桐把他們邀了來,不是為了串戲或者清唱,只以一遇國喪,戲班子立刻就得輟演,伶人生計,大受威脅。那桐借吃年飯為名,請來相熟的一班“小友”,大散壓歲錢。當然,名氣有高下,交情有深淺,紅包也就有大小,從四百兩到四十兩不等,跟包一律四兩銀子一個。 到得十點多鐘,這班“小友”散了一大半,但留下來的還有七八個,正在客廳中纏著那桐,要他以維持市面為名,設法破例開禁,準戲班子提早開鑼時,門上來報:“郵傳部梁大人來了!” 已關照了有客一律擋駕,門下居然敢違命通報,自然是已得了一個大人的門包之故。那桐在這上面最精明不過,也最厚道不過,為了讓門上能心安理得地受那個門包,便點點頭說:“請進來!”

“大年三十,財神駕到!”王瑤卿笑道:“中堂明年的流年,一定是好的。” “對了!”那桐被提醒了似的,“財神來了,你們可別錯過機會!回頭好好放眼光出來。” 在一旁伺候的聽差,聽這一說,隨即悄悄地去準備。這樣的場合,自然不是推牌九,就是搖攤,便搭好桌子,增添燈火,備好兩副賭具待命。 這時梁士詒已經到了廳上,布袍布鞋,手上拿著木盒,一見有這些名伶在座,似乎頗感意外,但仍從容不迫地向主人致了禮,也跟大家都招呼過了,方始將那木盒子揚揚說道:“得了一盒德皇御用的雪茄,特地給中堂帶了來,留著待客。” 他既不說打開來嚐嚐,也未親手奉上主人,卻將這盒封緘甚固的名貴雪茄,順手遞給了那宅的聽差,這一來,那桐當然懂了。

“我不抽這玩意,洵貝勒最愛好雪茄。”那桐吩咐聽差,“你好好收在我書房裡,我要送人的。” “是!”聽差奉命唯謹地,捧著那盒雪茄往裡邊而去。 “今年這個年,可是省事多了。”那桐指著那班伶人說:“就苦了他們。” “這可是沒法子的事,不過有中堂在,他們也苦不到那裡去。” “中堂不如財神!燕孫,”那桐笑道:“你來放賑吧?” “這,”梁士詒做出稍有畏縮的樣子,“不要緊吧?” “在中堂府上,怕什麼?”說著,王瑤卿來拉梁士詒。 那桐與梁士詒都到了小客廳裡,就一張紅木桌子麵對坐下,做主人的說:“自然財神做上風,玩什麼?” “請中堂吩咐。反正不能打麻雀。” “你們看呢?”那桐看著左右問:“要不要梁大人做番攤給你們打?”

“搖攤得要有人開配。”唱小生的程繼先說:“番攤數棋子兒更麻煩,倒不如一翻兩瞪眼的牌九為妙。” “好吧!就是牌九。”梁士詒說:“請把籌碼遞給我。” 那宅的籌碼很講究。他處的籌碼,都是長條子牙籌,唯獨他家的象牙籌碼,圓如洋錢,中間打個洞,可以貫穿在銅簽子上,邊緣鏤出回文的壽字,填以彩色,金色的最貴,五百兩一個,依次是紅色一百,黃色五十,綠色十兩。梁士詒理齊了四疊籌碼在桌上,餘下的交主人保管。 “來!每位一個。”他拿起八個金色籌碼,往外一撇。 “來吧!別客氣。”那桐做“散財童子”,將籌碼一個一個塞到“小友”手裡。 “還有六千銀子,”梁士詒指著籌碼說:“讓你們贏淨了為止。” “聽見了沒有?”那桐將籌碼交給王瑤卿:“歸你管庫,你可仔細,兌阿找啊的,別弄錯了。”

於是梁士詒捲起衣袖推莊,手氣平穩,玩了有個把鐘頭,突然手氣轉壞,連賠了三把,只剩下兩千銀子,而下風卻越賭越潑,金色籌碼都出現在賭注上了。 “慢點!莊家只有兩千銀子。”那桐說道:“我看是多了,而且多得還不少。” “中堂何不在我身上賭一注?”梁士詒看著那桐說:“風險有限!” “好!我在你身上賭一注。”那桐將自己的賭注收回,成了莊家的臨時股東。 打骰子分牌,上門兩點,天門八點,下門麼四配人牌,紅通通一片,卻只得三點,有人就說:“'單雙'的牌,兇多吉少了!” 梁士詒將兩張牌扣著用中指一摸,大聲說道:“統配!” 說著將牌移向那桐,他也摸了一下,一張地牌,一張麼丁,果然是“單雙”吃上下門的牌。這兩張牌當然不必給人看,隨手一攪糊,結帳賠了一千多銀子。

“中堂在我身上賭輸了一記!”說著,梁士詒取了一張一萬銀子的銀票,遞給王瑤卿。 “風險有限。”那桐答說。 等客人辭去,那桐親自到書房去打開那盒“德皇御用”的雪茄,裡面有張“存條”,梁士詒已在那桐匯豐銀行的戶頭中,存入五萬銀子了。 宣統元年正月十六,孫家鼐、那桐奏复謝遠涵參劾陳璧一案,洋洋五千言之多,結論是:“該尚書陳璧才氣素優,勇於任事,甚有能名,惟德不勝才,往往失之操切,輿情不洽,聲名頓減,遂致謗議叢生。此次所參贓私各節,或未免人言之過,然濫費公帑,濫用私人,檢查該署官冊,皆所難免。徇情見好,殊愧公忠,職守有虧,實難辭咎。”奉旨交部嚴加議處,終於革職。而謝遠涵所指責的梁士詒、葉恭綽、關冕鈞、關賡麟,盡皆安然無事。

其時東三省總督徐世昌,自知“袁黨”的色彩太重,而又以奏摺繕寫有瑕疵的細故,傳旨申飭,見微知著,託病奏請開缺。奕劻知道他不能安於外任,而少年親貴也不放心他膺邊疆重寄,正好郵傳部尚書出缺,便保他繼任,調雲貴總督錫良為東三省總督。 這一來,另一個“袁黨”楊士驤,更為恐慌,喝酒打牌時,常會突如其來的說:“我楊老四可不是袁黨!”但旁人不是這麼看法,覺得楊士驤恃袁世凱為奧援,冰山既倒,怕他何來?直隸有看不下的事,盡不妨攻擊。 於是有個給事中高潤生,對直隸百姓無不痛恨的津浦路北段總辦李德順發難,狠狠參了一本。當然牽涉到津浦路的總辦大臣呂海寰,而暗中所攻的卻是楊士驤。因為李德順的差使,是出於楊士驤所保薦,兩人的關係非常密切,楊士驤之有今日,可說一半靠袁世凱,一半是靠李德順。

李德順是廣東人,出身微賤,卻娶了個德國女人為妻,一向在青島一帶廝混。庚子以後,楊士驤飛黃騰達,兩年工夫由直隸候補道做到署理山東巡撫,自分“官居極品”,不但難望更上層樓,巡撫能夠真除,已非易事,那知官符如火,由於李德順的投效,竟又開了一番新的局面。 原來其時朝廷很注重對德的外交,而山東是德國的勢力範圍,所以楊士驤做山東巡撫,第一件大事便是將德國人敷衍好。李德順便替楊士驤策劃,暗中以光緒二十四年為膠州灣事件所定條約中,許予德國而未履行的利益,如採礦權等等,確定讓予德國,而表面談判撤兵的條件,只是以二十八萬銀元買回德國所蓋的營房。朝廷認為楊士驤善辦外交,大為激賞。 同時,李德順又常陪著楊士驤到青島,跟德國駐華的官員敦睦友誼。此外,凡可以取悅德國的花樣,無不想到做到。因此德國的報紙,常常恭維楊士驤,而德國的公使、領事,只要有機會,亦無不大贊楊士驤。由是之故,袁世凱內召,保楊繼任,才得一奏即準。

李德順本來是北洋洋務局的翻譯,久住天津,此時當然隨著楊士驤捲土重來。其時津浦路的督辦大臣呂海寰,雖當過駐德公使,但不諳德文,而津浦路借英、德兩國的款子建造,合約內規定南北兩段分聘英、德總工程師。呂海寰以語言隔閡,無法與北段的德國總工程師直接打交道,譯員又不甚得力,深以為苦。於是楊士驤正好推薦李德順,經過呂海寰同意後,奏請派為津浦路北段總辦。 於是,李德順上恃直督,外結客卿,盡奪呂海寰的權柄,不但經費收支一手把持,甚至呂海寰下條子派的人,亦未必能為李德順接受。至於工程,則自徵收民地到購料僱工,營私舞弊,無所不用其極,而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蓄意媚外,幾不知有國家二字。本來在盛宣懷當鐵路總公司督辦大臣時,只要藉款到手,不惜以路權拱手讓人,梁士詒代之而起,全力相爭,大為改觀。所以津浦路借款,除了南北兩段各用英德總工程師各一人以外,別無束縛,而李德順則不但公款存在德華銀行,巧立名目如副工程師、書記、醫官之類,用了六十幾名無事可做、坐領乾薪的德國人。最後,打算將津浦路天津總站設在城南南關地方,可把“天津衛的哥們”惹火了! 天津華商的市面,都在城東城北,鐵路總站既對繁華地方有極大的作用,理應設在水陸均便的河北。而南關地方,窪下不毛,且距運河不近,同時津浦路接京奉路入京,而新車站在河北,如由北繞西而南,轉車亦不方便。所以勘定在新車站迤西辛莊地方,設置總站,且已破土。此為袁世凱在外務部尚書任內,力拒德的要求,一手主持的結果。及至袁世凱被逐,李德順推翻原議,棄北就南,說穿了,無非既以媚外,亦以營私而已。 原來南關以東,便是各國租界,德國且已提出要求,在德租界傍海河另設一站,果然如此,德租界立刻就會成為水陸要衝,盡奪華商之利。 至於李德順的營私,手段甚巧亦甚拙,他是跟一個姓曹的,合設了一家公司,在南關預定建作總站之處,以極賤的價錢,收買了大批土地,但呈報農工商部註冊,報的是每畝六百五十兩,將來徵購,自然照此給價。一轉手之間,估計可以有五十萬銀子的暴利,但所謀如果不成,則此一大片鬧水的窪地,就更難脫手了。 這一來,天津與直隸的士紳大嘩。及至高潤生髮難,朝旨派直隸徹查,楊士驤正在設法為他洗刷之際,直隸全省士紳,大動公憤,在天津集會,認為津浦路的工款,雖借英德外債,但一部分是直隸、山東、安徽、江蘇四省在食鹽上加價而來,所以津浦路是國家的鐵路,但亦是四省百姓的鐵路,不容李德順隨便盜賣主權、侵吞肥己,決定調查他的弊端,預備“京控”。 楊士驤看眾怒難犯,答應將總站仍舊移回辛莊。但公憤未平,加以新派的津浦路幫辦大臣孫寶琦,亦主張嚴辦,而所有的報紙,一致抨擊,使得楊士驤又急又氣。四月二十八那天,將李德順找了來,痛罵一頓,餘怒未息,隨即趕到新車站去迎接欽差。 欽差是法部尚書戴鴻慈,奉派為答謝俄國遣使來吊國喪的專使,由京出國,經過天津。 照規制,凡欽差過境,督撫要“請聖安”,儀制是在欽差入境的接官亭中,陳設香案,等欽差在香案後面東首站定,督撫便率省城文武,朝香案行三跪九叩的大禮,稱名請安,欽差代皇帝答一句:“朕安!”如果是朝廷倚為柱石督撫,恩禮特優,便再加一句:“卿安?”不待回答,儀式便算結束。 有了火車,請聖安當然是在車站。列車開到,司機的技術很高明,車停穩了,欽差花車的出入口,恰好對正鋪在月台上的紅地毯。戴鴻慈神情肅穆地下車站好,楊士驤便領頭行禮,口中說道:“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臣楊士驤,率領屬下,恭請聖安!” “安”字還不曾出口,人不對了,但見手足牽動,口眼俱斜,一頭栽在紅地毯上。當即有人驚惶的喊道:“不好了!大帥中風了!” 於是一陣大亂,欽差亦就無人招呼,趕緊將楊士驤送回衙門,由衛生局總辦屈庭桂,延請德、法醫生各一會診,性命暫時保住了,但身子癱瘓,神智不清,而且哭笑無常。於是駐保定的藩司崔永安,連夜趕到天津來照料,楊士琦亦由京里趕來探望,同行的還有袁克定,是來“觀變”的。 楊士驤的病不好亦不壞,但縱能保得住命,亦是帶病延年,直督非開缺不可,因而自問資格夠直督之任的,無不大肆活動,尤其是山東巡撫袁樹勳,據說派他的兒子帶四十萬銀子進京在鑽門路。 到得五月初九晚上,楊士驤病勢突變,終於不治。喪事由楊士琦主持,靈前懸一副楊士驤自挽的對聯:“平生喜讀遊俠傳;到死不識綺羅香”弔客無不詫為奇談。楊夫人奇妒,楊士驤生平僅納一妾,而且是楊太太陪嫁的丫頭,亦竟不容。楊士驤一談起來神情抑鬱,道是自作輓聯,就是靈前所掛的這一副。有人以為堂堂封疆,作此不莊之語,殊屬“不成事體”,楊士琦卻有辯解,說是“如兄之志”。 楊士驤一死,直督出缺,上諭調兩江總督端方繼任,頗令人困惑,因為就在幾天以前,御史胡思敬參劾端方十罪二十二款,特命兩廣總督張人駿查復,不想反倒調為疆臣首領的直督! 這一來自然有一番大調動,張人駿調兩江;袁樹勳終於升官,補了張人駿空下來的缺;山東巡撫則由慶王奕劻的兒女親家孫寶琦接充。 新任直督端方在未到任以前,本可派藩司暫為署理,但因直隸內部的情勢甚為嚴重,除了李德順一案外,前兩任還有絕大的虧空。袁世凱離任時虧空公款六七百萬,要求楊士驤彌補,為保他由東撫調升的主要條件之一。無奈楊士驤無此手段,兼以資望不足,京中大老一個不敢得罪,所以凡有八行書來求差的,無不應酬,以致冗員充斥。加以迎來送往,應酬浩繁,所以不但不能為袁世凱補漏,反倒又虧了三四百萬下去,總計不下千萬之多,非派大員,無法清理,因而特命那桐署理直督,陛辭出京時,攝政王載灃即以查辦李德順及清查袁、楊虧空兩事,定為那桐此去的主要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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