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82章 第八十一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4117 2018-03-13
慈禧太后尊諡字數多寡的難題,由於一道上諭,迎刃而解。這道上諭是根據載灃的建議而下的,道是“大行太皇太后垂簾訓政,四十餘年,功在宗社,德被生民,所有治喪典禮,允宜格外優隆,以昭尊崇,而申哀悃,著禮部將一切禮節,另行敬謹改擬具奏。”禮部議奏,比照皇帝的喪禮,斟酌改擬。皇帝的尊諡二十二字,既然比照,自然可加,而且加六個字正好。 原來諡法有一定的規矩。後諡第一字必用“孝”字,下一字用賢德貞淑的字樣,末四字的偶數,則必用“天”、“聖”二字。這樣加起來,不多不少,恰好六個。 只是會典所載,適用於後諡的字樣,崇隆切合而又未曾用過,竟找不出來,於是又下一道上諭:“著於會典帝諡字樣內參酌選擇,敬謹恭擬,以重巨典,而伸顯揚。”

這件事有人看得極重,有人看得極輕。看得極輕的是一班少年親貴,見解都差不多:“反正字數跟皇上一樣就行了。 字眼上不必去細琢磨,還能用個醜字眼嗎? ” 看得極重的,自然是一班詞臣。說帝諡重在末一字如世祖章皇帝、聖祖仁皇帝、世宗憲皇帝、文宗顯皇帝,這章、仁、憲、顯之諡,無不確切不移,一字可以盡其一生。高宗純皇帝、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穆宗毅皇帝的純、睿、成、毅等諡,亦有因時論勢,或者有所諱言,出以曲筆的苦心在內。至於後諡,重在第二字,慈禧太后垂簾四十年,蓋棺論定,用一字涵蓋,能不格外慎重? 這樣的一件大事,自然是宰相之任,上諭中亦指示“著內閣各部院衙門,會同敬謹擬奏以聞”,即是交付廷議,理當由大學士主持。不過廷議是表面文章,出主意的還須靠一班通人。所以張之洞跟孫家鼐商量,開了一張名單,漢人是協辦大學士鹿傳霖、陸潤庠,南書房翰林朱益藩、吳士鑑、鄭沅、袁勵準,京師大學堂總監督劉廷琛,以及翰林出身的丞參、唐文治、汪榮寶等人,旗人只邀了三個:大學士世續,協辦大學士學部尚書榮慶、禮部尚書溥良。

由於國有大喪,禁止筵宴,張之洞命會賢堂備了兩桌素飯,亦不設酒,草草餐畢,喝茶開議。 “大行太皇太后一生,史冊罕睹。”張之洞說:“自古垂簾的賢後,莫過於宋朝元祐年間宣仁太后,然而臨朝時間不長,也沒有什麼大憂患。我面承大行太皇太后末命,諄諄以後人'說公道話'見囑。我輩今日所議雖只一字,關係重大,總要勿為千秋史評所譏才好。” 沉默片刻,禮部尚書溥良職責所在,不能不表示意見:“上諭雖說在帝諡字樣中選用,其實合於皇太后身分的也不多。譬如文武神聖,至大中正等等字樣,似乎都不合適。” “那麼合適的呢?”榮慶接口:“不妨先列出來,逐字斟酌。” “這話不錯!”孫家鼐附議:“這樣雖費點事,倒是最妥當的辦法。”

“其實,”鹿傳霖突如其來地說:“聖字很可用。宋朝垂簾的太后,諡必用聖,只有章肅明獻劉后例外,那是因為李宸妃的緣故,另當別論。” “滋軒此議甚是!”世續正好賣弄他肚子裡那點墨水:“我記得《貴耳集》中談過,議論甚正。” “是,議論甚正。”唐文治接口:“奈孝聖憲皇后何?” 原來據說是高宗生母的鈕鈷祿氏,諡法便是“孝聖”。唐文治的聲音不高,鹿傳霖不曾聽見,世續卻大為掃興,緊閉著嘴不作聲。 “如何?”鹿傳霖不明究竟,還在得意洋洋地高聲問道:“孝聖之聖,亦猶聖祖之聖。雍正初元……。” 他的議論還剛開端,坐在他身旁的陸潤庠歪過身子去,湊在他耳朵邊,大聲提醒,蘇州人撇京腔,除非像說書的用虛飄的假嗓子,不然就說不響,所以陸潤庠拿手掌遮在唇上,用蘇州話說道:“有過格哉!喏,乾隆的親娘、孝聖憲皇后!”

鹿傳霖做過江蘇巡撫,庚子年自蘇州勤王北上,所以吳儂軟語,亦能解意,聽得陸潤庠的話,臉色也就跟世續一樣了。 於是取來一本會典,翻到敘“內閣”這一卷,關於“諡法”一條中載明:“凡諡法,各考其義而著於冊”,共上中下三冊,總名《鴻稱通用》。每冊卷數不同,下冊只一卷,“群臣賜諡者得用之”,共七十一字。中冊兩卷,上卷“以諡妃嬪”,共四十一字,下卷“以諡王”,共七十五字。上冊便歸帝后專用,“上冊之上,列聖廟號取焉”,共四十四字;“上冊之中,列聖尊諡取焉”,共七十一字;“上冊之下,列後尊諡取焉”,共四十九字。這些字樣,在會典中都有記載,如今為慈禧太后上諡,須在上冊中卷中選用。 上冊之中雖有七十一字,但適合慈禧太后的並不多。因為雖用帝諡,究竟是後,太剛勁的字面不能用,如果能用,不妨諡武。平洪楊、平捻軍都是她垂簾時候的事,“克定禍亂曰武”,在她亦足當之無愧的。其次,如純、宜、成。哲等字,雖亦可用,犯了列帝的尊諡或廟號,自然避免。因此,逐字斟酌,初選只得十個字,由吳士鑑提筆,寫在一張素箋上,送給並坐在上的孫家鼐、張之洞看。

“香濤,你念吧!”孫家鼐說:“念完了公議,十中選三,再交廷議,就一定允當了。” 於是張之洞念道:“'任賢致遠曰明;聰明睿哲曰獻。'獻字不好!”他說了這一句,接著又念:“沈幾燭隱曰淵;空安中外曰定;裕以安民曰寧;柔德安眾曰靖;威儀悉備日欽……。” 下面還有三個字,張之洞就不念了,眼向上望,口中念念有詞,顯然的,他是在推敲這個“欽”字。 “先拿不用的去掉”孫家鼐說“我也覺得'獻'字不好! 凡列朝末代帝后的諡法、廟號,務須避忌。 ” “宋欽宗不算末代之君吧?”張之洞脫口便問。 “不算!”世續答說:“欽宗有弟接位,而且還有南宋。怎麼能說是末代之君?”

“說得是!”張之洞招招手,“勞駕,那位拿會典我看看!” 這部會典的字極小,張之洞拿掛在衣襟上的放大鏡照著,好不容易才找到“欽”字的說明,一面看,一麵點頭,是很滿意的神情。 “我看不用十中選三了,十中選用,唯欽字為不可易!”他提高了聲音說:“各位請看:'威儀悉備曰欽;夙夜祗畏曰欽;敬慎萬幾曰欽。'垂簾聽政,雖後而帝,自是'威儀悉備',而夙夜祗畏;敬慎萬幾',正見得大行太皇太后,亦知垂簾非祖制,迫於情勢,不得已而為之,故而戒慎恐懼如此!”張之洞越講越得意,拍手頓足地笑著說“妙啊!這個欽字,天造地設,彷彿早就為慈聖預備好了!” 一時眼淚鼻涕,無法自禁,沾得白中帶黃的鬍子上,亮晶晶發光,他從袖中掏出一塊已成灰色手絹擦眼擦鼻子,搞得一塌糊塗,惹得下坐諸人,都忍不住想笑。

於是吳士鑑開玩笑似的附和:“中堂,還有妙的嘍!”他用一口杭州話說:“後諡中也有欽字:'威儀悉備曰欽,神明儼翼曰欽!'神明儼翼,豈非形容入妙?” “是啊!”張之洞一點不覺得他有開玩笑的意味,很鄭重地問孫家鼐:“欽字如何?萬不可易吧!” 他已說了萬不可易,孫家鼐還能說什麼?點點頭不答。 “好是好!可惜,犯重了!”鹿傳霖說:“徽號中有個欽字了。” “這倒不要緊!”這一次世續的腦筋比鹿傳霖來得清楚:“孝聖憲皇后的尊諡中,不有兩個'聖'字嗎?” “這一說,更無疑義。”張之洞說:咱們再擬最後四個字! ” 最後四字,實際上只擬兩字,因為天、聖二字是現成的。大致“天”字指先帝,“聖”字指當今皇帝,所以太后的尊諡,用此四字,必得在“相夫教子”這句話中去揣摩,可以不受《鴻稱通用》的限制。

“這四個字雖是照例文章,其實大有講究。”張之洞又發議論了:“'天'上一字,要切太后的身分;'聖'上一字,要能表明跟今上的關係。譬如孝靜成皇后,用'弼天撫聖'四字,就是一個好例子。” 原來文宗的生母孝全成皇后,初封全嬪,逐步晉封,成為繼後,至道光二十年,以三十三歲的盛年,忽然暴崩,傳說是婆媳不和,皇后之死,出於自荊其時文宗年方十歲,由皇六子恭王的生母靜貴妃所撫養,晉為皇貴妃,卻不曾象孝全皇后那樣,正位中宮,據說亦因宣宗痛孝全死於非命,所以不再立後。 道光三十年正月,宣宗崩逝,遺旨封皇六子為恭親王。文宗即位,尊皇貴妃為皇考康慈皇貴太妃,居壽康宮。皇貴太妃大為失望,因為她本來可望繼位為皇后,只以宣宗對孝全皇后有那麼一般隱痛,以致受屈。如今她不能正位的障礙已不存在,而文宗又該報答撫養之恩,尊之為皇太后,情理允當,而於禮亦無不合,而居然如此,豈不令人寒心。

據說文宗與比他小一歲的恭王,原有心病,不肯尊養母為太后,多少有些意氣在內。這樣到了咸豐五年,皇貴太妃身染沈痾,一天,文宗去探病,迎面遇見恭王自內而出,便問病勢如何?恭王跪奏,且泣且言,道是病已不救,看樣子是要等有了封號,才會嚥氣。 已經貴為皇貴太妃,再有封號,當然是尊為皇太后。文宗一時還沒有工夫考慮,只“哦,哦”地應聲,示意聽到了。而恭王卻起了誤會,將未置可否的表示,錯誤為已經允許,他這時是“首揆”,一回到軍機處,便傳旨預備尊封的禮節。 及至禮部具奏,文宗大為惱怒,不過他亦很理智,知道決不能拒絕,否則在病中的皇貴太妃,受此刺激,立刻就會斷氣。因而准奏,尊養母為“康慈皇太后”,這是七月初一的事,隔了八天,康慈皇太后駕崩。

這下,文宗沒有顧忌了。他自己雖仍照儀禮,持服百日,但禮部所奏康慈皇太后喪儀,則大加刪減。最重要的是兩點:一是不祔廟;二是不繫宣宗諡。 不祔廟是神主不入太廟。太廟是極嚴肅的禁地,有無這位太后的神主,誰也看不到,但不繫帝諡,則天下共知,這位太后不是“正牌”。宣宗尊諡末一字為“成”,所以皇太后應稱“成皇后”。康慈太后的尊謚為“孝靜康慈弼天輔聖皇后”,並無成字。這在明朝有此規矩,皇帝的生母為妃嬪,如果及身而見親子即位,則母以子貴,自然被尊為皇太后,倘或死在親子即位以前,則追尊為後,但不繫帝諡,以別嫡庶。文宗的用意在此,卻不肯擔承薄情的名聲,凡此減損喪儀,都托詞是太后的遺命。 兄弟猜嫌的跡象,不止於此,十一天以後,文宗以“辦理皇太后喪議疏略”為由,命恭王退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本來親如一母所生,至此,文宗拿恭王跟所有的弟弟一樣看待了。 及至辛酉政變成功,穆宗即位不久,為了報答恭王的功勞,孝靜太后才得祔廟系帝諡,稱為“孝靜成皇后”。 “孝靜的尊諡,那時加了一個'成'字以外,還改了一個字。”張之洞說:“原來是'弼天輔聖'輔者輔助,有保母之意,有人跟恭王獻議,要改為安撫的撫。這樣一來,孝靜的身分,就大不相同了!文宗亦確為孝靜所撫養,不悖事實,這個字實在改得好!由此可見,議諡的學問大得很,你們好好推敲吧!” 交代完了,與孫家鼐相偕離座,接著,世續、鹿傳霖與陸潤庠等人,亦一個接一個地走了。議諡是內閣的公事,但禮部尚書總司其成,所以溥良接替張之洞主持其事,聚訟紛紜,只擬定了兩個字“興聖”。實際還只是一個“興”字,“天”字上面那個字,尚無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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