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80章 第七十九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3656 2018-03-13
十月二十一,清早先將徵醫的上諭發了出去,以示皇帝大漸。遺詔及嗣帝兼祧大行皇帝的懿旨,雖已擬好,卻還不能發,因此,載灃監國的身分,亦還不能宣布。但事實上,監國已在行使大權,總得有個明白的表示才好。 最後是張之洞想出來一個辦法,背著奕劻跟世續說:“倘有懿旨,說朝會大典,常朝班次,攝政王在諸王之上。這樣,雖未宣示攝政王監國,已指出攝政王的地位,高於掌樞的慶王。我想天下臣民,皆能默喻。” “通極,通極!”世續翹一翹大拇指:“我看也不必請懿旨了,跟監國說一說,立刻明發,也不算矯詔。” 事機也很巧,恰好奕劻身子不爽,要回府去召醫服藥,正好把這道上諭發了下去,而就在這時候,傳來消息,說慈禧太后病勢突變。於是一面由內務府大臣,帶領施煥、呂用賓去請脈,一面派軍機章京,趕緊將走在半路上的奕劻追了回來。

“怎麼回事?”他詫異地問:“昨兒召見還好好兒的!” “暈過去一會。”世續回答他說:“醒是醒過來了,聽說神氣非常不好!此刻要那兩道懿旨看,又讓擬遺誥!” “喔,”奕劻說道:“我先看看那兩道懿旨。” 一道是以溥儀入承大統,早就擬好的,另一道派攝政王監國,剛剛脫稿。奕劻接來一看,上面寫的是:“現在時勢多艱,嗣皇帝尚在衝齡,正宜專心典學,著攝政王載灃為監國,所有軍國政事,悉禀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歲漸長,畢業有成,再由嗣皇帝親裁政事。” 奕劻看完,向張之洞問道:“香濤,你看如何?” “但願這道懿旨有用。” 這道懿旨有用,便是慈禧太后危而復安,倘或駕崩,所謂“悉禀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便成了空話。因為慈禧太后並不如列朝皇帝,賓天以後有“聖訓”的輯錄,可作為禀承的依據。

“事到如今,我可實在不能不說了!”奕劻仍是以長輩的姿態向載灃說道:“嗣皇帝親政,總還有十三四年,攝政王監國就得監到底!” 載灃不懂他的意思,鹿傳霖聽不見他的話,所以都是困惑的表情。其餘的人完全明白,奕劻的意思別再蹈太后垂簾的覆轍。 “太皇太后最聖明不過。”張之洞說:“把這兩道懿旨送了上去,必有指示。” “要不要在遺誥上說明白?” “不要,不要!” “是的,不必說明白。”袁世凱立即附議。 奕劻也想明白了,遺誥上寫明垂簾不足為訓,豈不就等於當面罵慈禧太后?所以他亦同意,“不寫也好,看上頭作何指示。” 於是一面由張之洞與鹿傳霖督同軍機章京草擬遺誥,一面由世續派出人去分幾路打聽消息。奕劻與袁世凱坐以待變,默默地在打算心事,只有監國的攝政王走到東問兩句、走到西望望,不知他是在巡視還是不知幹什麼好。

消息陸續報來了,“吉祥板”已經送到瀛台,由皇后帶同崔玉貴替大行皇帝小殮,欽天監選定明天卯正,也就是清晨六點鐘大殮。 “那麼移靈呢?”袁世凱向來接頭的內務府大臣繼祿問說:“定在什麼時候?” “這得請示監國、王爺跟各位中堂。” “我先請問,”袁世凱說:“是不是停靈乾清宮?” “是!” “由西苑移靈到大內,打寬一點,算他三個時辰好了。今晚十二點鍾啟靈,也還來得及。”袁世凱解釋他選這個時間的原因:“這得戒嚴,晚一點好,免得驚擾市面。” “不錯,不錯!”載灃接口:“戒嚴要通知步軍統領衙門。 慰庭,這件事請你辦吧! ” “是!” 接著是第二起消息,滿城的剃頭棚子,皆有人滿之患,這表示皇帝駕崩,已是九城皆知。重聽的鹿傳霖偏又聽見了這些話,失聲說道:“啊!明天一清早成服,百日之內,不能剃頭,咱們也得找個剃頭匠來!”

“不必忙!”世續答說:“內務府有。太監之中會這手藝的也不少,不怕找不著。” 一語未畢,第三起消息又來了,是照料福昌殿的奎俊,一進來便大搖其頭:“請脈的兩位大夫又乾上了!”他說:“昨兒是施煥主張用烏梅丸,呂用賓不肯,今兒是呂用賓主張用烏梅丸,施煥不肯。他說,緩不濟急,炮製烏梅丸很麻煩,又要蒸、又要煅、又要焙,等藥好了,趕不上吃!” “同仁堂不有現成的嗎?”張之洞說:“而且,同仁堂不是在海淀設了分號?” “去問過了,這藥只有他家總號才有,一去一來,也得好大工夫。再說,方子還得先研究,等藥來了,趕不上吃,這個責任誰也負不起!所以,”奎俊輕巧地說:“乾脆不開方子了!” “照這麼說,太皇太后也是迫在眉睫了!”張之洞擲筆說道:“遺誥的稿子,不能再推敲了,遞吧!”

“乾脆請起。”奕劻接了一句:“若是太皇太后來不及有幾句話交代,那可真是抱恨終身的一件事。” “說得是!”張之洞回身擺一擺手:“監國,請!” 於是,一行七人,匆匆到了福昌殿,李蓮英進去一回,立刻傳召。這一次慈禧太后已不能起床了,擁衾而坐,有兩宮女爬上御榻,在她背後撐著身子,只聽她喘著氣說:“我不行了!” 一語未終,袁世凱嗷然而號,把大家嚇一跳,不過,隨即都被提醒了,鼻子裡欷歔欷歔地發出響聲,悲痛不勝似的。 “你們別哭!”慈禧太后用力提高了聲音說:“我有幾句要緊話,你們聽好了!” “是!”大家哽咽著齊聲答應。 “我怕是真的不行了!以後,”慈禧太后盡量說得清楚說得慢:“國事都由攝政王裁定。遇到非要請太后懿旨的大事,由攝政王當面請旨!”她又加了一句:“你們聽清楚了沒有?”

“是!”大家齊聲而響亮地答應。 張之洞卻單獨碰頭,朗朗說道:“太皇太后聖明!有此垂諭,社稷臣民之福。” “張之洞,”慈禧太后的聲音忽然淒楚了:“我雖比不上宋朝的宣仁太后,不過,你們一肚子墨水的人總也知道,歷朝以來,那一位垂簾聽政的太后,也沒有遇到過我的處境!如果不是內憂外患,或者穆宗不是落到那樣一個結局,我為什麼不好好兒享幾天福?張之洞,你們將來要替我說公道話才好!” “太皇太后的聖德神功,昭垂天下後世,自有公論。且請釋懷,安心靜攝。” “靜攝是不能夠了!求安心而已。”慈禧太后問道:“我的遺囑擬好了?” “是。” “你念給我聽!” 於是張之洞站起身來,走向禦榻一端,在慈禧太后與顧命諸臣之間,斜著立定,雙手捧著遺誥的稿子念道:“予以薄德,祗承文宗顯皇帝冊命,備位宮闈。迨穆宗毅皇帝衝年嗣統,適當寇亂未平,討伐方殷之際。時則發捻交訌,回苗俶擾,海疆多故,民生凋敝,滿目瘡痍!予與孝貞顯皇后同心撫訓,夙夜憂勞,秉承文宗顯皇帝遺謨,策勵內外臣工,暨各路統兵大臣,指授機宜,勤求治理,任賢納諫,救災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難,轉危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以沖齡入嗣大統,時事愈艱,民生愈困,內憂外患,紛至沓來,不得不再行訓政……。”

“你們看!”慈禧太后一說話,張之洞隨即閉口,聽她說道:“這裡這個'衝齡'似乎可以取消。” 張之洞也發覺了,大行皇帝以沖齡嗣統,則與穆宗即位無異,當然仍非垂簾不可。但戊戌政變的訓政,與衝齡無關,在文字上是個大毛玻慈禧太后居然一下就听出來了,真是神明未衰,張之洞佩服之餘,急忙答說:“是!猿辶洹稚境恕!? 慈禧太后的意思,原就要籠統而言,因而點點頭表示滿意,張之洞便即再念:“前年宣布預備立憲詔書,本年頒示預備立憲年限,萬幾待理,心力俱殫。幸予體氣素強,尚可支柱,不期本年夏秋以來,時有不適,政務殷繁,無從靜攝,眠食失宜,遷延日久,精力漸憊,猶未敢一日遐逸。本月二十一日,复遭大行皇帝之喪,悲從中來,不能自克,以致病勢增劇,遂至彌留。嗣皇帝方在衝齡,正資啟迪,攝政王及內外諸臣,尚其協力翊贊,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國事為重,尤宜勉節哀思孜孜典學,他日光大前謨,有厚望焉!喪服二十七日而除,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很好!”慈禧太后說:“不過我想應該加一段,我操勞了五十年,就這麼一撒手去了,說實在話,心裡不能一點都不在乎!” “是!”奕劻也覺得遺誥的文氣有缺陷,“皇太后操勞五十年,撫今追昔,所不能釋然的,仍是天下蒼生。” “對了,”慈禧太后很快地說:“就是要把這個意思加進去!” “是!”張之洞略想一想說道:“'遂至彌留'之下,擬加此數語:'回念五十年來,憂患疊經,兢業之心,無時或釋,今舉行新政,漸有端倪',下接'嗣皇帝方在衝齡'云云。是否可行,請太皇太后示下。” “好!就這樣。”慈禧太后轉臉問道:“皇后呢?喔,如今該稱太后了。” “太后在涵元殿。”李蓮英答說:“萬歲爺先小殮了,才好移靈。”

“是移靈乾清宮嗎?” “這得問王爺跟各位大人。” 於是載灃答說:“是!移靈乾清宮,大殮時刻,選的是卯時。” “我呢?”慈禧太后問道:“你們打算把我擱在那兒?不會是慈寧宮吧?” 聽這語氣,表示她不願停靈慈寧宮載灃雖聽得懂,卻不知如何回答。奕劻便說:“自然是皇極殿。” 作為高宗歸政之後養尊之所的寧壽宮,正殿名為皇極殿,規制全仿乾清宮而略校慈禧太后正是想據此殿,但另有說法。 “慈寧宮是太后的地方,我不便佔她的!”慈禧太后忽然問道:“張之洞,你今年七十歲?” “臣,”張之洞跪下來答說:“今年七十有二。” “我記的你跟翁同龢的侄子是一榜,原來定的是傳臚,我作主把你換成探花。這話有四十年了吧?”

“是!四十五年了。”張之洞以知遇之感,死別之悲,不由得涕淚交揮,嗚嗚咽咽地語不成聲了。 “老佛爺歇一會吧!”李蓮英出來干預了,“等精神好一點兒,再叫兩位王爺、各位大人的起。” 說到這話,載灃自然領頭跪安,退了出來。心裡都在想,總還能見一面。那知回到軍機不久,隱隱聽得深宮舉哀,再一打聽,慈禧太后已一瞑不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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