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69章 第六十八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4301 2018-03-13
按照慣例,慈禧太后由頤和園返駕,總是坐船到西直門外的廣源閘,再換乘鸞輿回宮。 臨行前一天特為叮囑:皇帝不妨先走,不必乘舟隨侍。為的是皇帝可以節勞,亦是一番體恤的德意。 從排雲殿前下船,慈禧太后戀戀不捨地回頭望著萬壽山,忽然說道:“皇上病重,我們這趟回去,恐怕一時不能到這裡來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一面是瑾妃,一面是榮壽公主,都默不作聲。這不算不敬,凡是太后、皇帝有這種令人不敢贊一詞的話,容許左右保持沉默。 “天氣可真是好!”慈禧太后又說:“回頭上了岸,咱們到萬生園逛逛去。” “是!”瑾妃與榮壽公主同聲回答。 “可惜!挺好的兩隻象,竟會餓死!這件事,我亦不知道應該怪誰。” 原來所謂“萬生園”這個名稱,即由這兩頭像發端而來。端方考察憲政回國,帶來兩隻象,一隻獅子,貢獻慈禧太后,本意可養在頤和園中,而李蓮英認為不免危險,大加反對。

其時農工商部正利用西直門外一處荒涼已久,來歷已難稽考,只知習稱為“三貝子花園”的一大片官地,創建“農事試驗潮,除數十畝稻畦麥田之外,還搜羅了各地的奇花異果,試為種植,如今為了安頓這兩像一獅,索性擴大規模,植物之外,闢地豢養動物,又建了好些亭台樓閣,作為遊憩眺望之所。落成之後,敬奉兩宮觀賞,慈禧太后將最宏敞的一座洋樓,題名為“暢觀樓”。上年夏天來過幾次,而這一年,卻還只到過一次,但兩頭像已經餓死了。 “問內務府,說是洋人餵養得不好,也有人說,洋人要加這只象的口糧,內務府不肯,以致慢慢餓死了。那兩個洋人是跟農工商部訂了合同的,期限未滿,硬爭著要照合同拿薪水。”慈禧太后緊接著說:“說不定那兩隻象,就是洋人弄死的,為了好白得一筆薪水回國。洋人真不是好東西!”

“其實餵象又何必請洋人?咱們從前不也有像房嗎?”榮壽公主又問:“聽說象房裡餵的象,還食三品俸祿呢!不知道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慈禧太后說:“那些象全通靈性。” 於是,慈禧太后大談道光以前象房中的故事,象奴如何哀懇象為他故意阻道斂錢,像如何會知道象奴侵吞了它的俸祿而以惡作劇作為懲罰等等。就這樣興致勃勃地,一直談到西直門外的廣源閘,舍舟登陸,照例先到萬壽寺拈香,然後率領宮眷去逛萬壽寺以東的萬生園。 這時早有內務府的人,作了緊急通知,盡驅遊人,以便接駕。慈禧太后進園穿廊右行,過了一道小溪,在一座八角亭前停了下來。 這座亭子極大,其實就是一個獸圈,亭分八方,豎著頂天立地的鐵柵,禁繫著八種猛獸,獅子、老虎、黑熊、金錢豹、野牛、黃狼,還有一隻角的犀牛。

不知是忽發童心,還是有意要表示她膽大,慈禧太后走近了鐵柵,一頭閃著碧眼的老虎,突然撲了上來,將李蓮英的臉都嚇黃了。 “老佛爺,”他喘著氣說:“把奴才的膽都嚇碎了。請往後站吧!” “有鐵柵在,怕什麼?” 話雖如此,禁不住宮眷們也苦勸,慈禧太后便往後站站,看夠了又往左走,那裡是沿牆構築一排獸舍,斑馬、梅花鹿、印度羊,有醜有妍,千奇百怪。慈禧太后一面看,一面問,將個內務府出身的“農事試驗場監督”,問得張口結舌,無詞以對。慈禧太后倒未生氣,只笑笑說道:“你還得多念點兒書!” 看完走獸看飛禽,看完飛禽又看家畜,慈禧太后的腰腳甚健,而李蓮英卻深以為苦,幾次相勸:“別累著了!息息兒吧!”慈禧太后置之不理。

不但不理,而且每當他落後時,必定問一聲:“蓮英呢!”害得李蓮英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了上來,卻又沒事。誰都看得出來,慈禧太后是有意給李蓮英找麻煩。 一踏進殿門,慶王奕劻便是一愣,御案後面坐著的,只是慈禧太后。皇帝呢?他在想,十月初一太廟時享,皇帝是行禮去了?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已想起早有上諭,是派恭親王溥偉恭代行禮。那麼,皇帝何以不陪太后一起御殿? “皇上的病又添了!”慈禧太后說:“讓他息幾天。” “是,”奕劻毫無表情地答應著,隨即將手裡的黃匣子捧上御案,“達賴喇嘛另有獻皇太后,恭祝萬壽的貢物,請懿旨,讓他那一天進呈?” “皇上不是要賜宴嗎?”慈禧太后問道:“定的那一天?” “十月初六。”奕劻欲言又止地,但終於說了出來:“請懿旨,是不是要改期?”

“改期?”慈禧太后詫異地問:“為什麼?” “奴才怕到那一天,皇上還得將養,不能駕臨紫光閣,親自賜宴,就不如改期為宜。” 奕劻緊接著說,“這一次達賴喇嘛,為了覲見磕頭,覺得很委屈似的,英國又拚命在那里拉攏示好,前天英國公使朱爾典去拜他,說是談得很投機,這種情形可不大好。奴才幾個商量,要請皇太后、皇上格外優容,以示羈縻。不賜宴則已,賜宴務必要請皇上親臨。” “你說的話,我可大不明白。達賴喇嘛不是一向跟英國不對嗎?” “那是以前的話,現在英國拚命在他身上下工夫,當然就回心轉意了。” “這可見得咱們派的人無用,不然,英國人怎麼插得進手去。” “是!奴才已經告訴達壽、張蔭堂留意。”奕劻停了一下又說:“賜宴要請皇上親臨,就是達壽跟張蔭堂從達賴喇嘛那裡得了口風,特為來跟奴才說,務必奏明,俯準照辦。”

慈禧太后想了一會說:“現在也不能說,皇上到時候一定不能到紫光閣,改期的話,不好措詞。至於他另有貢品,讓他十月初九進呈,我會好好安撫他。” 這意思是相當明顯的。十月初六紫光閣賜宴,皇帝多半不會親臨,慈禧太后已在籌思補救之計了。不過,這個看法如果不錯,太后萬壽又將如何?莫非皇帝也不來朝賀? 這是絕大的疑問,也是個絕大的變化!袁世凱認為皇帝的病如真已加重,固然應該趕緊作最壞打算,倘或病勢如常,而慈禧太后忽然作此表示,真意何在,更非立即探明,有所因應不可。 奕劻完全同意他的見解,於是以請屈庭桂治病為名,將他延入王府,在內書房跟袁世凱一起跟他見面。 “皇上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奕劻問說:“你是每天進宮請脈的,一定比誰都明了。永秋,你務必跟我說實話。”

“在王爺跟宮保面前,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敷衍的話。皇上的病,當然輕了!呼吸慢慢恢復正常,腰痛亦減了,遺洩亦少得多。不過尿裡檢驗出來,還有蛋白質,這是腰子有病的明證。不過並不算很厲害!” “你今天請脈了沒有?” “請了。” “你剛才說的情形,就是你今天親眼目睹的?” “是啊!”屈庭桂不由得眨眼,不解奕劻問這話的意思。 “永秋!”袁世凱問:'照你說,皇上的病不礙? ” “不礙!”屈庭桂答說:“可是,要能安心靜養。” “那麼太后呢?”袁世凱又問:“經常鬧痢疾,也不礙嗎?” “我沒有替太后看過,不敢說。不過,到底七十四了!老年人的心臟,總要差一點,也容易中風。至於痢疾,要看情形,不能一概而論。”

袁世凱點點頭,看著奕劻問:“王爺還有什麼話要問?” “一時也想不起。想到了再說吧。”奕劻又說:“永秋,咱們這會兒所談的情形,你擱在肚子裡好了。” “是,是!”屈庭桂急忙答應:“我知道輕重。” “如果皇上的病勢有變化,或者在內廷聽到什麼有關係的話,請你隨時來告訴我,或告訴袁宮保也是一樣。” “是!” “勞駕!勞駕!我就不留你便飯了。” 這是暗示可以告辭了。屈庭桂隨即站起身來,奕劻卻又喊住他,親自打開紅木鑲螺甸的櫥門,裡面是各式各樣的珍玩,他挑了一隻金表,連裝得極講究的盒子,一起遞給屈庭桂。 “這是英國公使朱爾典送我的一隻表,專為跑馬用的,”他指點著說:“這裡有個鈕,一按,秒針就不動了。我想,你數脈搏倒挺用得著!”

“太用得著了!多謝王爺。”屈庭桂恭恭敬敬地請個安,告辭而去。 “王爺,”袁世凱的神色變得很興奮,很鄭重了,“事情已經很清楚!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上達王爺。”說著,回頭望了一下。奕勵知道他的用意,喊一聲:“來啊!” 一名聽差應聲而進。奕劻吩咐,如有下人,一律退出垂花門,並責成他在門外看守,任何人不准進入。 於是袁世凱自己移張紅木圓凳,與奕劻促膝而坐,輕聲說道:“事情很清楚了,太后絕不能讓皇上死在她後頭。一旦龍馭上賓,後事如何?” “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的例子,太后總得召集御前會議,問問大家的意思吧?” “是的,我是請問王爺的意思。” “我主張立長君。”奕劻毫不考慮地說:“讓溥倫來幹!”

“不!”袁世凱說:“王爺為什麼就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搬到寧壽宮去納福?” 一聽這話,奕劻目瞪口呆,好半天說不出話,腦子裡不期而然地浮起高宗內禪以後的種種傳說。可是怎麼也不能把自己跟嘉慶元年以後的高宗並合成一個人。 “慰庭,”他終於開口了:“這怕不行!” “何以見得?” “我是疏宗。” “嗐!王爺怎麼妄自菲薄呢?”袁世凱說:“仁宗跟慶僖親王是同母兄弟。當初的身分、教養,完全相同,只為仁宗長了兩歲,所以得承大位,這一系下來,至今上而絕,那就該回頭由慶僖親王一系繼統,才算公道。” 如說慶僖親王永璘一系繼統,則皇位應該落在載振身上。奕劻做夢也沒有想到,袁世凱會有這樣一種說法,真所謂匪夷所思,連當事者都覺得說不過去。 “慰庭,你的好意,我父子感激至深,不過這件事怕辦不通。” “怎麼不通?請教王爺!” “第一,你的說法,於古無徵……。” “有徵,有徵!”袁世凱搶著說:“宋朝自太祖駕崩,兄終弟及,帝係從太宗傳到南渡以後的高宗。以下自受禪的孝宗開始,就又是太祖的子孫做皇帝了。” “孝宗是太祖的子孫?”奕劻驚訝地:“我倒不知道。” “有書為證,不能瞎說的。” 書架上現成的一部二十四史,袁世凱抽出《宋史》第一本,翻到《孝宗本紀》,看都不看便遞了給奕劻。果然,書上記載得明明白白,孝宗是太祖的七世孫,秦王德芳之後。 這使得奕劻有些動心了!不過知子莫若父,載振望之不似人君,又有楊翠喜那一重風流公案,必難服眾。所以仍是搖搖頭說:“不必,不必!徒然落個話柄,何必?” “王爺是怕有人不服?” “是啊!” “為何不服?如今是擇賢,振貝子那一點不如他人?當然要反對總可以找理由,這不妨事先疏通。”袁世凱停了一下又說:“當年世宗即位,弟兄之間還不是個個不服?但有隆科多在,還不是只好俯首稱臣。” 雍正之能入承大統,得力於隆科多以步軍統領掌握著兩萬禁軍,袁世凱以此作譬,是以隆科多自擬。 奕劻心想,袁世凱雖已不在北洋,但所練的六鎮新軍,除鐵良統制的第一鎮,由旗丁編組,指揮不動以外,此外五鎮,都能直接間接地調度。他手下的第一員大將段祺瑞,現任袁世凱嫡系的第三鎮統制,駐紮保定,駐南苑的第六鎮,本由第三鎮所孳生,實際上亦由段祺瑞在指揮。一旦有變,要求駐畿南的第一鎮,駐小站的第四鎮,駐山東的第五鎮按兵不動,作壁上觀,是袁世凱絕對可以辦得到的事,然以一鎮對付鐵良,一鎮控制京城,何愁大事不定? 想到這裡,奕劻的雄心陡起,不斷地搓手吸氣,自我鼓舞了好一會,方始開口說道:“茲事體大!慰庭,得要好好籌劃。” “是,是!當然要好好籌劃,不過也要快!”袁世凱說:“照我看,比較難對付的只有澤公!” 提到載澤,更激發了奕劻的進取之心,因為現任度支部尚書載澤,想取奕劻而代之,已非秘密。想到載澤種種跋扈的情形,他不由得恨恨地說:“總有一天讓他回家抱孩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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