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61章 第六十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3351 2018-03-13
情形很清楚了。那怕宮闈事秘,只要勢力達得到,工夫下得深,還是可以直抉底蘊。都以為慈禧太后的河魚之疾是小病,皇帝幾已病入膏肓,而揭底來看,適得其反。 “太后到底七十多了!年紀不饒人。”袁世凱說:“我親自問過好幾位替太后請過脈的御醫,都要我逼得緊了,才肯說實話。別看太后精神很健旺的,痢疾不好,是一大患。再說,她也不是真的健旺,只是硬撐著,要讓大家都這麼想:宮中倘或出大事,必是龍馭上賓,不是駕返瑤池。” 坐在袁世凱對面的楊士琦與趙秉鈞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靜聽袁世凱再說下去。 “太后如果撐不住,一倒下來就完了,皇上呢,卻有得磨。屈永秋說什麼'易地療養',頤和園如果只有皇上一個人,不,如果沒有太后,不必每天請安,戰戰兢兢地不知會出什麼岔子,如果不必天天侍膳,或者常常陪著看戲,讓大鑼大鼓震得心驚肉跳,那不就等於易地療養?”

“情形很清楚了!”楊士琦說:“母子之間,已成勢不兩立之局。” “話是這麼說,似乎也有分別,”趙秉鈞垂著眼在剝指甲,神態悠閒之極,“皇上的病固非太后駕崩不能好,可是皇上不在了,太后亦未見得有多大好處。” “你是說,太后成了太皇太后,究竟隔一層了?”楊士琦說:“我看不盡然,宣仁太后不就是太皇太后嗎?” 他是說的北宋的故事。神宗棄天下,哲宗繼立,宣仁太后雖成了太皇太后,依舊臨時聽政,起用“元祐正人”,扶植善類,成一代美治。這些典故,小廝出身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趙秉鈞不甚了了。不過意思是聽得出來的,楊士琦是說,慈禧太后即使成了太皇太后,仍能掌握大權。 “太后也不是想抓權,只是不敢不抓而已,她怕大權落在皇上手裡。只要不是皇上,誰都可以掌權,她也落得逍遙自在。”

聽得這話,袁世凱與楊士琦若有所思地好半晌不開口,趙秉鈞卻要等袁世凱有了表示,才肯往下說,因而形成僵持。都覺得自鳴鐘的“滴答”之聲,何以是這樣的響? 終於還是袁世凱發話:“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太后並不想抓權?” “從李蓮英、崔玉貴的消長去看!”趙秉鈞說:“太后是在培植皇后做太后了!” “這話有味!”楊士琦矍然而起:“談到要害上頭來了!我們從頭數起。” “何謂從頭數起?”袁世凱問。 “數數看,那些人具九五之相?” “不用數,事情明擺在那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倫貝子,一個是醇王的長子溥儀。” 袁世凱與楊士琦想了一下,都同意他的看法。兄終弟及如當今皇帝繼穆宗之位的情事,決不會再有。如果皇帝賓天,必是在溥字輩中選人為穆字繼嗣,兼祧大行皇帝。倘以為國賴長君,則唯有立宣宗一支的長房長孫,現掌資政院的貝子溥倫,才不會引起爭議,而以親疏遠近而論,則醇王的長子,為大行皇帝的胞侄,自然最有繼嗣的資格。

“倫貝子怕沒有希望。”袁世凱說:“太后就不想抓權,又豈能將大權交給疏宗的倫貝子。” “誠然!”楊士琦深深點頭。 “此所以太后在培植皇后做太后!”趙秉鈞緊接著說:“那時的情形,就跟三十年前,太后撫養今上一樣。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太后一定會把當初如何失策,說給皇后聽。就怕皇后沒有太后的才幹。” “要她有才幹做什麼!”袁世凱沉吟著,思量怎麼能安一個人在皇后身邊,以為將來間接操縱的工具。 “你自號智庵,我倒要考考你!”楊士琦突如其來地說。 趙秉鈞卻微吃一驚,轉臉望去,發覺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句很要緊的話想出口而又有所顧忌似的。 “請出題啊!”趙秉鈞開口催問。 “你說,皮硝李是何等樣人?”

趙秉鈞知道這不是他原來要問的話,更無須多想,信口答說:“第一等聰明人。” “不錯!可是這一陣子他做的事,似乎很傻。” “是指他反對達賴進京,公然表示衛護皇上?” “是啊!你說那是為什麼?” “八個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趙秉鈞忽然轉眼看看袁世凱,“崔玉貴讓我給宮保問好!” “喔,”袁世凱問:“你什麼時候遇著他的?” “昨天。”趙秉鈞說:“為小德張新買一所宅子,有了糾葛,崔玉貴來託我料理,已經替他弄好了。” “小德張!”袁世凱很注意地問:“此人怎麼樣?” “才具不如安得海,見識不如李蓮英,可是將來會得寵。” “何以呢?” “我想,大概皇后從沒有一個親信太監的緣故。”

“這又是怎麼說?” “皇后無權無勢,也不是怎麼能體恤下人的人,谁愿意當她的親信?好處沒有,壞處多得很。”趙秉鈞慢條斯理地說:“第一,會得罪李蓮英、崔玉貴;第二,到處吃不開,可又不能不去爭,爭不到會挨皇后的罵,何苦?如今情形不同了,皇后的話慢慢有人聽了,自然就有小德張這樣的人,肯替皇后賣命。” “好!”袁世凱說:“小德張是崔玉貴弄進宮去的,自然聽崔玉貴的話,這條路子交給你了。不過,李蓮英那面,也不能隨便放棄。” “對了!”趙秉鈞被提醒了,“杏丞剛才的話,還沒有著落,你以為我的看法如何?”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自然不錯,不過太泛了!我在想皮硝李也不是什麼氣量寬宏的人,就能毫不在乎地瞧著崔玉貴爬到他頭上來?他這樣子故意給太后唱反調,必有一種重大的作用在內。”楊士琦轉臉問說:“宮保,我說得可有點兒道理?”

“確是有道理,只想不透他是什麼重大的作用?杏丞,你說呢?” “以我說,他是為了躲一件大事!” “大事?” “是的,大事!” “我明白了!”趙秉鈞一反悠閒的神態,臉色嚴肅,並且帶著恐懼,“確是件大事!” 在他們這樣神秘、深沉而慄懼的神態之下,袁世凱驀地裡領悟了,內心大震,臉色凍變,覺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楊士琦與趙秉鈞亦是如此。因為他們發現,原來只有一個人心裡的猜疑,甚至只是一個妄誕的念頭,而此刻卻變成彼此在商議,至少是研究,那件“大事”究竟可行與否了! 袁世凱很快地恢復了常態。也就是內心接受了楊士琦的想法,“杏丞說從頭細數,我看要從兩宮孰先孰後數起。”他說:“倘或子在母亡,會是怎麼個局面?”

楊、趙兩人是一樣的想法,如果慈禧太后駕崩,皇帝健在,首當其衝的便是袁世凱。皇帝不論在瀛台、在頤和園、在西安行宮,只要覺得幽居無聊,就會拿紙畫個烏龜,寫上袁世凱的名字,然後把它剪得粉碎,或者將紙烏龜貼在牆上,用小太監所製的竹弓竹箭發射,不中鵠不止。 當然,皇帝一朝收回大權,能不能殺得掉袁世凱,自是一大疑問,但不論如何,他之倒楣是倒定了,這話要直說亦未嘗不可,不過措詞不能不講究。 “那是件不堪想像的事!”楊士琦說。 “不是不堪想像,”趙秉鈞緊接著說:“是不敢想像。”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敢想像!上頭要有什麼大舉措,總也得先經軍機,才能成為事實。” “不能先換軍機嗎?”楊士琦冷冷地說。

“對!”袁世凱很快地接口:“咱們就是研究這一點,到那時候,軍機上留下的會是誰,新進的又是誰?” “醇王當然會留下。” “肅王一定會進軍機,”趙秉鈞接著楊士琦的話說:“保不定還是領班。” “那你的意思是,老慶一定不會留下羅!” “是的。如果老慶留下,肅王的資格邁不過他去。” “我當然要回洹上養老去了!”袁世凱的語氣近乎自嘲:“我擔心的是那一來朝局會有大翻覆。國事如此,何堪再生動亂?如果康梁得志,善化東山再起,西林捲土重來,只怕用不到三年,就會斷送了愛新覺羅的天下!” “康梁不見得會得志。”趙秉鈞說:“我聽肅王談論,說皇上這幾年跟戊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經過這一場大亂,逃過那一次難,長了許多見識,不會輕舉妄動,再說銳氣也消了許多。不過善化復起,卻是一定的!”

“然則西林重來,亦為時所必然。那一來,”楊士琦說:“一定翻戊戌政變這一案。北宋紹聖,明末崇禎年間的往事,必見於今日。” 他所說的典故,趙秉鈞聽不懂,袁世凱卻很了解,點點頭:“此語甚確!我們須早為之計。” “定計先要定宗旨。”楊士琦說:“是預先疏通呢,還是不容此翻覆出現?” 袁世凱起身蹀躞,沉吟不答。想了好一會,突然站在趙秉鈞面前問道:“你說李蓮英想躲開那件'大事',是你的猜想呢,還是聽到了什麼?” “也不算是猜想,是細心琢磨出來的。” “你知道不知道當年慈安太后暴崩的事?” “知道!我就是從那件事上悟出來的。” 袁世凱點點頭,“你琢磨得不錯!不過,這件'大事'李蓮英不干,自然會有人幹!”

他看看他們兩人問:“是嗎?” “此所以小德張格外值得重視。”楊士琦說:“眼前倒是肅王的一舉一動,更宜注意。” “這何消說得?”趙秉鈞答道:“在眼前來說,我還能製他,倘或他再往上爬,我可就無能為力了。” “當然不能讓他再往上爬,如果他能往上爬,大事就不可為了。”楊士琦說。 這等於有了一個結論,也就是定了“宗旨”,如楊士琦所說的,必不容朝局有大翻覆的情形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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