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23章 第二十三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4058 2018-03-13
下了朝,奕劻關照門上,訪客一律擋駕:“除非是那大人、袁大人。” 那桐很早就到了。圍爐傾談,從從容容說了一套辦法,主要一點是,讓鐵良真除戶部尚書。 鐵良——鐵寶臣的底缺是戶部右侍郎,但卻署理著兩個尚書:兵部與戶部。這是親貴揄揚,所以慈禧太后加以重用。那桐認為不如送個人情,保他真除。然後叮囑他切實整頓軍需,嚴杜浮濫。話既冠冕堂皇,加以鐵良喜與漢人作對,這一下自然就不會輕輕放過岑春煊的軍費報銷了。 奕劻欣然同意。問起鐵良的底缺,該給什麼人?那桐乘機為柯逢時說話。奕劻笑了,“琴軒,你糊塗了!”他說:“那是個滿缺,柯遜庵怎麼能當?” “不到任辦事,掛個銜頭,漢缺、滿缺似乎不生關係。” 一則是那桐說項,再則柯逢時的孝敬甚豐,奕劻終於點點頭,“好吧!”他接著說:“回頭慰庭要來,你就在這里便飯,替我陪陪客。”

那桐遲疑未答。他繼了內務府的遺風,精於餚饌,喜好聲色,這天約了兩個“相公”在家裡吃飯,一味魚翅花了廚子三天工夫,一想到便覺口中生津,但奕劻相邀,又是陪袁世凱,似乎亦不便辭謝。 奕劻看出他的為難,也知道他的家庖精美,便即笑道:“怎麼著,有什麼美食,何妨公諸同好?” 那桐很見機,急忙賠笑說道:“正在想,有樣魚翅,不知道煨爛了沒有?”說著,招招手將王府中伺候上房的大丫頭喚來,“煩你傳話給跟來的人,回去叫廚子把魚翅送來,還有客……。” 那桐沉吟著不知如何措詞,奕劻卻又開口了,“還有客?” 他問:“是誰啊?若是要緊的,我放你回去。” “不相干。”那桐只好實說了:“是二田。” “二田?”奕劻想了一下問:“一田必是架子比老譚的田桂鳳,還有一田呢?”

“田際雲。” “原來是'想九霄'!”奕劻笑道:“也是個脾氣壞的。算了,算了,不必找他們吧!” 那桐亦不願多事,告訴傳話的丫頭說:“你告訴我的人,有兩個唱戲的來,每人打發二十兩銀子,讓他們回去。” 於是一面等袁世凱、等魚翅,一面閒談,奕劻忽然問道:“文道希的近況如何?” “文道希?”那桐答說:“去年就下世了。” “下世了?”奕劻不由得嘆息:“唉!可惜!” “王爺怎麼忽然想起他來了呢?” “我是由'想九霄'想起來的。” “原來如此!”那桐笑了。 原來“想九霄”的脾氣很壞,得罪過好多士大夫,有一次惹惱了文廷式,信口罵了句“忘八旦”,與“想九霄”恰成絕對。於是有人便說:“才人吐屬,畢竟不同,連罵人都有講究。”而“想九霄”的名氣,經此一罵,卻愈響亮。

於是由文廷式談到翁同龢,由翁同龢談到戊戌政變,奕劻不勝感嘆的說:“琴軒,宦海風濤,實在是險。載漪、剛毅那班混小子在的時候,我都差點老命不保!唉,談什麼百日維新,談什麼國富民強。你我還有今天圍爐把杯的安閒日子過,真該心滿意足了。” “王爺的話是不錯,無奈有人不讓你過安閒日子!” “你是說岑三?”奕劻又憤然作色:“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談到這裡,只聽門外高聲在喊:“袁大人到!” 於是那桐起身,迎到門口,簾子掀處,袁世凱是穿著官服來的,正待行禮,奕劻站起身來,大聲吩咐:“伺候袁大人換衣服。” 袁世凱的聽差原就帶了衣包來的。更衣已畢,重新替奕劻請了安,同時說道:“多謝王爺!” “咦!謝什麼?”

“多承王爺周旋。”袁世凱答說:“今天一到會,瞿子玖就說'慶邸託病不到,以後會議都請你主持,這是上頭交代,請你不必客氣。'上頭交代,當然是王爺進言之故。” “不錯!我面奏太后了。”奕劻答說:“太后道是,原該如此!” '慰庭,”那桐提醒他說:“瞿子玖可不是'肚子裡好撐船'的人噢! ” 這又何待那桐提示,袁世凱早就知之有素,點點頭答說:“是的。所以我在會議桌上,每次發言,都問一問他,如果有不周到之處,請他改正。” “那還罷了!”那桐忍不住又說:“慰庭,你可得知道,親貴中不忌你的,只有王爺。”他指一指奕劻,又指自己,“族人中不忌你的,怕也只有我了。”

“這話也不盡然!”奕劻接口:“端老四總不致於忌慰庭吧?” “端老四應該歸入漢人之列。”那桐跟袁世凱說話,一轉臉不由得詫異,“慰庭,你怎麼啦?” 袁世凱這才知道,自己的臉色必是大變了。那桐是一句無心之言,根本沒有覺察到這句話的分量,在袁世凱卻大受衝擊,果如所言,未免過於孤立,而在親貴中如為眾矢之的,更是一大隱憂!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可能性命都不保。轉到這個念頭,自然不知不覺的變色了。 當然,這是件必須掩飾的事,“得人之助不必多,只要力量夠。”他故意裝得很輕鬆地說:“我有王爺提攜,琴軒照應,還怕什麼?” “裡頭不怕,就怕里外勾結。”奕劻耿耿於懷的是岑春煊,此時很起勁地說:“慰庭,你昨天說的那句話,我想通了,而且也可以說是辦妥,這都是琴軒的功勞!”

“喔,”袁世凱很關心地問:“是何辦法?” “一面吃,一面聊吧!” 那桐摩腹而起,做主人的便吩咐開飯。袁世凱一面大嚼魚翅,一面聽那桐細談如何利用鐵良以製岑春煊,只覺得那家廚子做得魚翅更美了。 也就是剛剛談完,袁世凱還未及表示意見時,聽差悄悄掩到主人身邊,低聲說了兩句,奕劻隨即笑道:“巧了!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鐵寶臣來了?”那桐問。 “是的。”奕劻略有些躊躇,“擋駕似乎……。” “王爺,”那桐搶著說:“何不邀來同坐?” 奕劻想了一下說:“好!” 於是聽差便去延客,另有一名聽差來添杯箸。鐵良一進屋,先向奕劻請安,然後與起身相迎的那桐與袁世凱分別招呼。 “請坐下吧!”奕劻說道:“琴軒家的魚翅,名貴之至,你什麼話別說,先多吃一點兒。”

說著親自舀了一小碗魚翅,放在客人面前。 鐵良也就不說什麼,兩大匙下嚥,趕緊把酒杯送到唇邊,不然,魚翅的膠質會將上下唇粘祝“真好!上次到南邊去,學了一句俗語,'吃到著,謝雙腳!'今天正用得上。” “你真行!”奕劻笑道:“連南邊的俗語都學會了!” “足見寶臣肯隨處留意。”袁世凱說:“那個奏報抽查營隊的奏摺,纖細不遺,觀察入微,整整花了我幾天工夫才能細細看完。說常備軍以湖北最優,河南、江蘇、江西次之,大公無私,已成定評。” 於是話題轉到不久之前的“河間秋操”,鐵良對新建的北洋四鎮陸軍,亦有一番很中肯的批評。奕劻聽完了,又扯到岑春煊身上。 “岑三每次奏報剿匪,鋪張揚厲,彷彿天下只有他帶的才是精兵。寶臣,你看怎麼樣?”

“未曾眼見,不敢說。” “總聽別人談過吧?” “是的。”鐵良想了一下說:“聽人傳言,他帶兵有一樣可取的長處,頗重紀律。” 聽得這話,袁世凱不服氣了,脫口詰問:“莫非北洋陸軍,就不講紀律?” “我是指綠營而言,不能與新建陸軍相比。”鐵良大搖其頭,“綠營太腐敗了,不知道出多少笑話。” “可也有兩廣綠營的笑話?”奕劻問說。 “有!”鐵良答說:“我也是聽來的,不知真假。” “管它是真是假?”奕劻慫恿著:“只要好笑,能助酒興就好!”說著,還親自為鐵良斟了杯酒,一個勁催他快說。 “岑雲階到了廣西,是駐紮在梧州,柯遜庵仍舊住省城……。” 廣西的省城是桂林。督撫雖不同城,但廣西的政事,本可由柯逢時作主的,變成需事事取得總督的同意,而所謂“督撫會奏”,事實上皆由岑春煊主稿,柯逢時不過列銜而已,因而督撫勢成水火,互不信任。柯逢時最擔心的是,土匪攻打省城,岑春煊會坐視不救,甚至三面圍剿,獨留向桂林的一面,作為土匪的出路,等於驅匪相攻,豈不危乎殆哉?

因此,柯逢時在巡撫衙門的大堂上,架起一尊大砲,遠近相傳,當作笑談。其後,又從江西調來一名道員,是他署理江西巡撫時,所識拔的干才。 此人籍隸皖南,名叫汪瑞闓,雖是文官,頗能帶兵。柯逢時調他到廣西後,讓他統領五個營,專負護衛巡撫衙門之責。岑春煊看他這五個營,器械充足,人亦精壯,很能打一兩場硬戰,心裡在想,汪瑞闓以知兵自詡,千里遠來,或者急於有所表見,不妨利用。 打定了主意,便處處加以詞色,希望他能自告奮勇。但汪瑞闓論兵之時,儘管侃侃而談頭頭是道,只是到了緊要關頭,不肯說一句慨然請行的話。岑春煊自不免失望,但仍不肯死心。 慢慢地,他看出來了,汪瑞闓不是不想立功,更不是不會打仗,只是膽量不足。如果能逼出他的勇氣來,一上了陣,也就義無反顧,拚命向前了。

於是,擇日發帖,大宴將士,席間特意向汪瑞闓不斷勸酒。汪瑞闓的酒量很好,但酬勸頻頻,逾於常度,就不免使人懷疑了。汪瑞闓很機警,酒到杯幹,而腦子卻很清醒,看看是岑春煊快要激將的時候了,開始鬧酒,有意自己把自己灌醉,席間當場出彩,吐得一塌糊塗。 到了第二天,柯逢時把他找了去,很不高興地說:“你怎麼醉得人事不知,出那麼大一個醜?連我的面子都給你丟完了!” “回大人的話,”汪瑞闓俯身向前,低聲答說:“職道是迫不得已。為了保護大人,只好自己委屈。” “此話怎講?” “制台跟大人過不去,千方百計,想把職道調出去打土匪,職道帶兵一出省城,萬一有警,制台一定留住我不放。倘或我回師來救,說我擅自行動,不服調度,那是個要腦袋的罪名。大人請想,能救得了職道不?” “啊!啊!原來他是這麼一個打算!” “不是這麼打算,以他的崖岸自高,為什麼要那麼敷衍我?”汪瑞闓緊接著說:“說起來這一支精兵不出仗,也是不對的,所以職道應付甚苦,務必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等他一開了口,我不能說,我的兵是專為保護巡撫的,只好答應。 那一來,大人又怎能留得住我? ” “不錯,不錯!倒是我埋沒了你這番苦心,錯怪你了!”柯逢時想了一下又說:“不過岑三的居心太可惡,我倒要跟他碰一碰!” 柯逢時“碰”岑春煊,不止一回,奕劻是很清楚的。聽鐵良談到這裡,拊掌稱快,“原來柯遜庵那次參他,是這麼一個內幕!”他說:“論起來,倒是岑三吃了啞巴虧。” “怎麼?”那桐問道:“柯遜庵的折子上怎麼說?” “說他'軍中酗酒,強沃屬員,以到醉不能興!'”“那也是汪瑞闓的主意。”鐵良接口說道:“若非如此先發製人,岑雲階很可能參汪瑞闓一本,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不過,”鐵良提出疑問:“柯遜庵此舉對他自己來說,得失已頗難言!” 原來當時是照通例,以下劾上,皆令被劾者“明白回奏”。岑春煊當時在回奏時,自是盡情反擊,柯逢時因而落職,所以鐵良有那樣的質疑,只是他不知道奕劻與袁世凱,對柯逢時已因此而另眼相看。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其間的得失,在座的人自然都不願意跟他談。 這個有關岑春煊的話題,到此便算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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