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21章 第二十一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3323 2018-03-13
考察政治四大臣變成五大臣,輔國公載澤、兵部侍郎徐世昌、戶部侍郎戴鴻慈、湖南巡撫端方以外,另外又加了個商部右丞紹英。 選隨員、定旅程、辦行裝、定船票,一切齊備,八月十九請訓,二十六黃道吉日啟程,乘火車南下,預備在上海坐太古輪船放洋。 鐵路局預備的專車一共五節,前面兩節供隨員乘坐,第三節是五大臣的花車,第四節僕役所乘,最後一節裝行李。一大早就在前門車站,八點剛過,送行的人陸續到達。首先到的是徐世昌,接著是紹英、端方、戴鴻慈,最後到的當然是載澤。 送行的人自然分成三等,第一等是王公大臣,上花車寒暄,“一路順風”、“旅途保重”,說過了下車,川流不息地此來彼往;第二等的站在車窗外的月台上,得便才能賠笑跟五大臣表達送行之誠;第三等的便只是遠遠站班,但望車中人能一顧盼,發覺他也來送別,便不虛此行了。

“各位大人!”專車的車長在花車門口高喊:“專車準九點鐘開,還有一刻鐘,送行的大人們請下車吧!” 此言一出,紅頂花翎來送行的人,紛紛下車,而前面的隨員,後面的僕役,或者巴結上司,或者伺候主人,便紛紛湧向花車。前面還好,後面卻有載澤所攜的侍衛,守住車門。有個瘦瘦小孝三十來歲的漢子,身穿藍布薄棉袍,足登皂靴,頭上戴紅纓帽,兩手虛虛護著腰間,正待跨過兩車相接之處的鐵板,為侍衛攔住了。 “你是乾嗎的?” “徐大人的跟班。”那漢子是安徽安慶府的口音。 “這會兒快開車了,別往裡擠吧!” “不行啊!我家大人會找我。”那漢子說:“剛才我上錯車了。” 後面這句話令人不解,“你該上那一輛車?”侍衛問。

“自然是花車,我得跟著我家大人。” “那麼,剛才怎麼不跟了上去呢?” “月台上人多,擠散了。” 侍衛起疑了,瞪著眼一打量,指著他腰際問:“你懷裡揣著什麼?” 一語未畢,“哐啷”一響,倒退車頭接上了車廂,力量猛了些,五節車一齊大震,“哐啷啷”一連串的響聲。站著的人都立腳不住,侍衛已倒向那人身上。就這時砰然巨響,車廂頂上開了花,硝煙之中飛起來碎木片、鮮血、斷手、斷足,嘩啦嘩啦地落在車廂頂上,好一會才停。 五大臣魂飛天外,載澤用一隻受傷的血手,摸著自己的脖子問:“我的腦袋呢?” 此行當然中止了。五大臣之中,只有載澤、紹英受輕傷,死了三個五大臣的隨從。刺客死得最慘,下半身炸掉了,卻留著上半身,嵌在兩節車廂之間。臉上血肉模糊,看得出一雙眼睛鼓得銅鈴似的。

刺客的姓名不知道。只是有內行指出,刺客所帶的炸彈,簡陋異常,並無引線,一撞即炸,所以有此結果。 “兇手是誰啊?”從慈禧太后到宮巷小民都在這樣問,卻無答案。而有個人,卻非找到答案不可。 這個人叫趙秉鈞,字智庵,直隸人,出身不高,據說幼年是官宦家的書僮。為人極工心計,且善逢迎,因而以一個佐雜官兒,為袁世凱所賞識,連連升官,五六年工夫就當上了道員。 他這個道缺叫作“巡警道”。辛酉之亂以後,袁世凱創辦警政,由天津推及京城,收編聶士成的潰卒,訓練成巡警,即由趙秉鈞主持其事。 在京師的巡警,隸於工巡局,歸肅親王善耆管理,實際上是趙秉鈞在當家。如今輦轂之下,有此用炸彈謀害大臣的情事發生,自然朝野震驚,非追究個水落石出不可,而居然連兇手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件事如果沒有交代,趙秉鈞自知丟官是丟定了,所以親自策劃監督,寢食俱廢地展開搜索。

幸而刺客的面目猶自完好,用藥水洗淨了,攝成照片,印了數百份,分發給所有的便衣偵探,到客棧、會館、廟宇,以及任何可以作為旅客逗留之處去查、去問。 問來問去,終於問出結果來了。在桐城會館有個小女孩,認出他就是在會館住過的“吳老爺”,桐城的世家子吳樾。 於是,桐城會館的執事被捕,帶到工巡局,由趙秉鈞親自審問。這個執事自道叫吳士祿,從照片中認出吳樾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兒。 “這吳樾是乾什麼的?” “不知道。”吳士祿答說:“同鄉很多,沒法子去問底細。” “他平日來往的,有些什麼人?” “這吳老爺孤僻得很,沒有什麼朋友來往的。” “哼!”趙秉鈞冷笑一聲,“你倒很夠義氣,同鄉同宗,處處替人家瞞著。不過,義氣兩個字也不是那麼容易得的,我叫你嚐嚐講義氣的滋味!”

說罷,吩咐行刑,最輕的一種,掌嘴五十。套上皮手套的五十巴掌,打得吳士祿滿嘴流血,不能不說實話了。 “常來的是一位張老爺。八月二十五那晚上,跟吳老爺睡一屋,兩個人悄悄談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去,從此沒有回來過。 ” “是這個人不是?”趙秉鈞取出一張從吳樾屋子裡搜出來的照片,讓吳士祿指認。 “不錯!就是這位張老爺。” “還有呢?” 還有一個“楊老爺”。吳士祿問過他的車夫,知道這“楊老爺”名叫楊篤生,湖南長沙人。現任譯學館教員,乃是戶部尚書張百熙所推薦,但也常到軍機大臣瞿鴻璣家。五大臣考察憲政,他也是隨員之一。這樣一個有來頭的人物,將他牽涉入內,吳士祿認為可以惹上殺身之禍。所以斬釘截鐵地說:“有是有,一兩個,來過兩三回,我不知道姓什麼?”

見此光景,趙秉鈞覺得不必再問。最要緊的是抓住這個關外口音姓張的人,他與吳樾悄悄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相偕出門,自然是一案共犯。抓住此人,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於是拿這張照片,翻印了許多,分發各處懸賞查緝。天津探訪局當然也接到了。 這個探訪局的總辦,名叫楊以德,原來是天津老龍頭火車站的司事,職掌剪票。辛酉之亂,趁火打劫,很發了些財,一時官興勃發,捐了個佐雜官兒,派到探訪局當差。其時袁世凱正在大抓革命黨,楊以德知道唯此邀功為升官的捷徑,所以自己花錢,廣布耳目,只要行跡稍微可疑,立即逮捕到局,動刑拷問,冤狂的雖多,真正革命黨人死在他手裡的亦不少。 因此,大得袁世凱的賞識,不過三四年工夫,連捐帶保升到了道員,當上了探訪隊的管帶。

及至探訪隊改組為探訪局,楊以德居然擁有總辦的頭銜了。 由於久任車站剪票,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陌生面孔,因此楊以德養成一樣特長,識人之面,過目不忘,只要看過這張臉,是胖是瘦,是圓是方,有何特徵,立即深印腦中。在他的“簽押房”裡,書桌對面懸著好多照片,孫中山、黃興、康有為、梁啟超、章炳麟等等,閒來無事,諦視不休,一面看,一面在想:“這裡面只要抓住一個,三品堂官指日可待。” 從五大臣被炸一案發生,楊以德便已怦怦心動,認為這是一個絕好的立功機會,所以早就派出人去,明查暗訪,看看有什麼行跡詭秘的人出現。及至姓張的照片到手,一經入眼,不覺狂喜,原來他已經查到了四個來歷不明的人,在秘密監視,這姓張的便是其中之一。

楊以德有個得力的手下,是探訪第三隊的隊長,姓麻,恰好又是麻子,因而麻麻子的外號,格外響亮。那四個來歷不明的人,就歸這一隊監視,所以楊以德便找了他來問。 “你看!像不象姓餘的?” “象!”麻麻子答說:“餘本強一定是化名。” “現在還在不在?” “怎麼不在?剛才還有報告來,中午在侯家後的窯子裡。” “那還等什麼?”楊以德問。 “不行!這傢伙紮手,會把式,沒有五六個人,動不了他。”麻麻子說:“而且腰里總是鼓鼓的,說不定也揣著個炸彈,逼急了一鍋煮,抓不住活口,反饒上幾個,不合算。” “那麼,你說該怎麼辦呢?” 麻麻子認為只可智取,到深夜出其不意,悄然掩捕,方能成擒。楊以德自然同意。這晚親自出馬,翻牆入內,將這個酒後酣臥的“要犯”從床上揪了起來。

“何必如此!”那人神色泰然地說:“我又不是鼠盜狗竊,跟你們走就是。” “好!你是條漢子。不過,朋友,聽說你手底下很來得,咱們只好先個人後君子了。” 楊以德吩咐手下,將張榕雙手反剪,外面替他罩上長袍,扶上車直駛探訪局。 在楊以德的簽押房中,姓張的坐著受審。他說他叫張榕,字蔭華,撫順土著,還是個漢軍,累世充任福陵的“守護役”。他也承認跟吳樾是好朋友,知道他的一切計劃。吳樾向主暗殺,這次進京本想不利於鐵良,其後因為朝廷決定立憲,怕民心受了盅惑,不願革命,所以改為向考察政治五大臣下手。 “八月二十五晚上,你們是不是談了一夜?”楊以德問。 “是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起出的門?”

“不錯!” “那麼,行刺五大臣當然也有你的份羅!” “不!”張榕從容不迫地否認:“沒有我。我前一天勸了他一夜,不必用此手段,我那裡會跟他一起去幹這種傻事。” “既然你知吳樾有這種計劃,而且你也不贊成,那麼,為什麼不去自首呢?” “那不是出賣朋友了嗎?”張榕露齒而笑,態度輕鬆得很。 楊以德語塞。再問他炸彈的來源,張榕知道是譯學館教員楊篤生所製,卻搖搖頭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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