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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課稅新法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王晓磊 4482 2018-03-13
隨著袁氏舊屬紛紛歸順,冀州的局面已被曹操穩定掌握,他上表朝廷讓還兗州牧的兼職,改領幽州牧;為表示對河北士人的開誠佈公,又任命崔琰為冀州長史。不過明眼人都知道,兗州乃曹操起兵之處,實際行政權早被他攥得牢牢的,北伐的軍糧都是夏侯淵自那裡徵調的。讓兗州牧改領幽州牧不過是句空話,領是真領,讓非真讓。 與此同時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傳來,擁兵并州的高幹向曹操獻書投降。曹操雖然接受投誠,並以朝廷的名義令其繼續擔任并州刺史,但心裡卻充滿懷疑,招曾在高幹府上為賓的仲長統到帥帳詢問。 仲長統,字公理,山陽高平縣人,自幼博覽群書聰穎好學。他雖年紀輕輕,卻曾遊學青、徐、並、冀諸州,輾轉遊歷觀盡了漢室衰微百姓之苦,有感時事著作《昌言》一書,也因此被荀彧極力推薦,在曹操帳下充任參軍。

不過仲長統自進入曹營並無絲毫建樹,談政事他可以,搞軍事他可就一竅不通了,這幾個月來基本就是糊里糊塗跟著走,即便有差事也是樓圭、郭嘉替他辦。一個年僅二十六的年輕人,剛入幕府就當了參軍,而且在軍營里白吃白喝什麼也乾不了,旁人能沒閒話?仲長統心中惴惴難安,故而今日見了曹操,顯得格外緊張。 曹操見他太拘束,指指旁邊的杌凳:“你不必緊張,坐過來講話。” “諾。”仲長統惴惴不安地坐了。 “老夫只問一件事。依你之見高幹是真降還是詐降?” 仲長統想了半天,覺得萬無一失了,才答道:“卑職以為是假降。” “何以見得?” “高元才在并州輕財好義,大肆收買人心。” 曹操想來卻也不假——郭援是鍾繇的外甥,不到朝廷為官,反被他拉攏過去;馬騰、韓遂在涼州,他總想設法結好;甚至像張白騎那等黃巾餘寇都要交好互助;就連眼前這位文士,當年還不是他座上客?如果沒有異志,高幹豈會這樣不遺餘力?在整個征伐河北的過程中,高幹既不是竭力救袁,也不誠心歸順,似乎在等待從中漁利的機會,此子之陰險好亂實過於袁氏兄弟啊!

想明白這一點,曹操微微點頭:“河朔之士有譽,說高元才文武秀出,你曾在他府上為賓,以為其人如何?” 仲長統起身施禮:“當年卑職離開并州,他也曾相送,臨別之際我對他說'君有雄志而無雄才,好士而不能擇人'。” “哈哈哈……”曹操拍案而笑,“說得好!袁尚有難而不救,豈不是無才?糾結亡命之徒豈不是不能擇人?公理說得太好了。” 仲長統得了這幾句誇獎,心裡不再緊張了:“我想向主公推舉一人,乃是高幹從弟,先朝蜀郡都尉高躬之子,名喚高柔,字文惠。當年高躬卒於蜀地,高柔千里奔喪輾轉三年才還,稱得起大孝子,而且高幹對高柔也是信賴有加。主公徵辟此人不但可以樹聲名於天下,還可以為人質,高幹顧念其從弟之困,便不敢再叛。”

曹操暗笑仲長統畢竟是個文人,太相信親情道德的約束了。袁譚、袁尚親兄弟尚且自相殘殺,一對從兄弟又能有何羈絆?他心裡這樣想,嘴上卻道:“一切皆依你言。老夫不但要徵辟高柔,還要派幾個地方官去并州。既然他詐降,我就裝糊塗,讓他們以為我真的相信,看看最後是誰騙了誰!” “主公睿智,屬下莫及。”這種話仲長統是跟郭嘉學來的,說罷再施一禮準備退下。 “公理留步,還有要緊之事商議。”曹操叫住他,滿面微笑背誦起文章,“政之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賢愚之分,以開盛衰之數也。日不如古,彌以遠甚,豈不然邪?” 仲長統一愣——這不是我的《昌言》嗎? 曹操初時斷章取義只讀了《理亂篇》開頭,便先入為主以為仲長統也是孔融一類的人物,不過看荀彧的面子才任命他為參軍。這幾日休整人馬得暇細細品讀全篇,發現其文所論不是世俗風氣,而是闡述治國之道,又非諸子百家那般空泛,而是詳細分了從古至今的賦稅改革和變化。曹操如獲至寶,這才知荀彧之言不虛。

仲長統聽他背自己的文章,乍著膽子問道:“主公以為如何?” “好!”曹操站起身來拱了拱手,“老夫原以為荀令君送我個舞文弄墨之人,哪知他早有算計,算定了我能拿下冀州,把理亂安民之士提前給我備下了。” 仲長統驚惶還禮:“不敢當……不敢當……” “冀州久經戰亂百廢待舉,我欲行之不得要領,若依公理之見當務之急又是什麼?”其實這是試探之言,曹操早已想好該干什麼。 仲長統脫口而出:“當革袁氏縱容之舊弊!”他出謀劃策不得其法,可一說時政兩眼爍爍放光。 “此真老成謀國之見啊。”曹操剛才說的都是客套話,見他一言點題才真信服。 仲長統此時真當曹操是個知己,索性一吐為快:“邑有萬戶者,著籍不盈數百,收賦納稅三分不入其一。招命官職不就,徵兵勞役不趨,國之政令不法,興兵討之不屈,天下之亂皆因其弊!”

曹操卻道:“老夫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然袁紹自佔據河北以來,重用豪強委任望族,何以還能兵強馬壯糧草充盈?” “天下之治並非一法,雖皆可興盛世,本末不同耳。聖人治國本之於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故黎民安樂方能兵戈強盛文教昌明,既而不敗於天下。袁氏治民皆委任豪強私黨,父祖驕縱兒孫膏粱,權柄集於一黨,財貨聚於家門,非為安民,乃為擁財權以自固!故子弟親信大半仕途,鎧甲兵戈遍列中庭,珍珠金玉盈於其庫,舞女歌童充備綺室,狗馬飾雕,土木披繡。看似兵強馬壯富庶天下,實是剝割黎民競恣奢欲,道義淪喪官吏無恥,百姓不過一時隱忍耳!若袁紹之輩志士在位,可勉強稱盛一時,即便強盛,尚有張燕等流民據守深山誓不歸順;袁紹一死,後輩宵小空有坐而論道之能,既無蕭規曹隨之德,又無振興圖強之智,那死期還能遠嗎?”仲長統侃侃而談猶如行雲流水,言辭之激烈反倒有幾分豪邁之氣。

曹操聽得如醉如痴,這些觀點他都讚同,其實想得還要更深一層——從朝廷角度來說,豪族與民爭產、與國爭稅;若從曹操自己的角度來看,豪族掌握大量田地和財貨,可以依仗權勢染指官爵和武裝,勢必干涉他的獨裁,這更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其實哭祭袁紹已經能算是某種妥協了。 曹操想到這兒,早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以公理之見,有何良策可抑制豪強兼併?” 仲長統作揖道:“限民名田(限民名田,西漢時董仲舒提出的政策。主張制定個人田產上限,以抑制土地兼併。但是由於阻力太大未能得以實施),勿令過制。” 曹操聽到這八個字,立時沉默不語了。其實荀彧早就在朝廷討論過限田問題了,侍中荀悅甚至上書要求禁止土地買賣,已被曹操駁回了。原因很簡單——不敢。

豪強土地兼併已非一日,秦末已見端倪,日推月移愈演愈烈,多少明君賢相都管不了,想用一刀切的辦法解決是不是太草率了?昔日王莽推行王田私屬,不但不能安定天下,反而弄得國破家亡身敗名裂。光武帝一代雄傑之主,搞一次度田都困難重重。那些太平天子都不行,亂世之中怎麼可能成功呢?你若奪人家的田,人家可以不保你,即便保了你也可以造反,昔日兗州之亂的教訓還不夠慘重嗎?就連曹營嫡係人馬中也不乏豪強。就拿李典來說,宗族三千餘家,田產遍及成武、乘氏諸縣,不折不扣的大地主。可人家有功,兗州是李家幫曹操玩命打回來了。泰山呂虔、汝南李通,都是豪強武裝起家,只是這些人還算本分罷了。還有曹洪、許攸、劉勛、郭嘉那幫人,求田問舍的賬又該怎麼算?

單就眼下冀州的麻煩,袁氏統治已久,豪族比比皆是。就連直諫之士崔琰也是其一,如果再把他們惹不痛快了,先前的努力就白費了,哭袁紹不是白哭了嗎?以後的仗還怎麼打? 曹操低頭想了半天,最後感嘆道:“治大國若烹小鮮啊……” 仲長統聽了這句話便知曹操下不了決心,那些困難他也明白,只有天下一統時才能根本解決,便沒再深勸,轉而道:“既然不能鋤強,那就要在扶弱上下功夫了。主公可適當蠲(juan)免冀州賦稅,並教諭各地官吏及郡縣大戶,令其寬待佃戶減少兼併,將戰後無主之田分與百姓。”這些辦法雖不治本,卻能立竿見影。 “好,就依你言。”曹操揉了揉眉頭,又道,“河北用兵多年,黎民苦不堪言,賦稅不能循中原之數,你看多少才合適呢?”

“十取其一。”仲長統已經想好,“河北的豪強之製在下清楚,少則坐收三成,多則上交一半,就跟屯……”他險些說出“就跟屯田五五分成一樣”,覺得不妥趕緊閉嘴。屯田制是曹操的傑作,但產出糧食五五分成卻是很高的,只不過這些糧食不是進私家,而是入國家府庫,不啻於讓朝廷充當最大的豪強地主。好在那些屯民不像尋常的自耕農,是動亂流散之民,根本沒有自己的田地,能有田種、有飯吃就很知足了。仲長統依據曹操以往的做事風格下了一個判斷,他肯定覺得十稅其一太少(十稅其一,就是收十分之一的糧食作為租稅),還要增加。 哪知曹操卻笑了:“十稅其一還是太高,我看每畝地收四升糧就可以了。” 仲長統驚得差點兒蹦起來——太低啦!

姑以每戶一百畝地,畝產兩斛糧食來算,十稅其一就是賦稅二十斛。若依曹操的辦法,每畝地收四升,一百畝賦稅只有四斛。況且現今農戶已精通施肥之法,畝產近十斛的肥田都有,種得好的人一畝地就把一百畝的稅交了。 曹操瞧著仲長統吃驚的窘相,不禁笑了:“單是冀州一地如此,其他州郡依然施行舊法。況且此非定制,還可變更嘛,日後倘若國庫空乏再增加,似今年這樣的情況就蠲免。” “那戶調(戶調,是各類的雜捐,一半是棉花、布帛、蠶絲類,按戶繳納。有學者認為租調製度是曹操在建安九年首創的,但是有些史料證明在漢末已經存在,學界尚無定論)呢?”仲長統又問。 “每戶出絹二匹、絲二斤即可,嚴令郡縣再收其他雜項。” 租稅如此之低,戶調如此之少,這真是秦始皇以來未有的。仲長統細細咀嚼似乎摸出點兒門道來了——曹操方得冀州,急於收買人心,況且租稅訂得低,也就沒人願意當佃農了;雖然不明著對付豪族,其實已抑制住以後的兼併。當然,這麼低的賦稅不可能長此以往,將來若是天下歸一再無兵戈,恐怕就要大改一番了……但是凡事有利就有弊。低租稅意味著土地兼併的利益更大?歸根結底要看執法者,如果限制嚴格能緩和兼併;如果限制不嚴讓豪強鑽空子,便適得其反。 眼見曹操拿起筆來就要寫這道政令,仲長統又想起一樁大忌,不顧身份一把托住他手腕:“主公!減賦易,增賦難啊……” 曹操眼前想的是怎樣鎮住冀州之士、掃滅青幽的袁氏餘孽,哪裡顧得了以後的麻煩?推開仲長統的手臂就寫: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袁氏之治也,使豪強擅恣,親戚兼併,下民貧弱,代出租賦,衒鬻家財,不足畢負。審配宗族,至於藏匿罪人,為逋逃主。慾望百姓親附,甲兵強盛,豈可得邪?其收田租畝四升,戶出絹二匹、絲二斤而已,他不得擅興發。郡國守相明檢察之,無令強民有所隱藏,而弱民兼賦也。 〗 仲長統瞅著這道令呆呆發楞——不論日後如何,眼前冀州百姓是衣食無憂安樂太平啦。曹孟德明明招我來,又僅為顧問不納我言,看來我倡導的為政之道他未必能真的重視啊! 曹操對自己的傑作十分滿意,又笑呵呵道:“此番鄴城之戰打得順利,軍糧綽綽有餘,還接收了袁紹的府庫。過去朝廷時常賞賜朝廷百官,自戰亂以來都停了。老夫雖創立許都,但以前錢糧吃緊,力不從心。如今有能力了,老夫打算上書朝廷,請賜三公以下各級官員金帛,而且以後三年一賞,作為常例。”他大把撒錢看似像個暴發戶,其實大有深意,這也是買許都百官的心啊! 他抽過竹簡剛要修表章,忽見荀攸風風火火闖進帳來:“主公,袁譚兵發渤海郡,跟咱們搶地盤。”說罷這位素來老成穩重的大軍師竟然詭異地笑了。 曹操也笑了——袁譚名義上已經歸順,若不爭地盤,一時還真尋不到滅他的理由。現在好了,他自己送上門來,這叫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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