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第2章 兒孫顯貴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王晓磊 7509 2018-03-13
連番捷報傳至許都,上至天子下至群臣無不慶幸,朝廷總算躲過一場滅頂之災。但沒過多久所有人又把心提起來,官渡得勝更意味著曹操的權勢愈加穩固,大家還要一如既往地夾緊尾巴在這位立下“不世之功”的大人物手下混營生。 被戰亂煎熬的一年實在太漫長,許多老病之人沒能熬過來。在皇子南陽王劉馮病逝之後,另一位諸侯東海王劉祗也病死了,皇室宗親接連死亡,這對大漢王朝而言甚是不祥。外朝又有侍中楊琦、大鴻臚陳紀、蕩寇將軍趙融等老臣過世,昔日大名鼎鼎的人物逝去之際猶如落葉般無聲無息,全然被勝利的歡呼所掩蓋,一輩新人換舊人,現在的朝堂已經大變樣啦! 尚書令荀彧一如既往地忙碌,大清早就奔赴省中處理公務。先是詔命孔融主持祭祀去世的南陽、東海二王,請靈位陪奉宗廟;追議楊琦昔日護駕之功,封其子楊亮為亭侯;又準了陳群回鄉為其父陳紀守孝;蕩寇將軍趙融曾與曹操同為西園校尉,論公論私都要給予優撫。荀彧表面上忙忙碌碌,其實做的都是官樣文章,轉眼間已時至正午,向天子問安後又登車迴轉府邸。

荀彧已經習慣了這種來來往往的生活,省中一套差事,府裡一套差事。在朝廷處理的是表面事務,說白了全是做給外人看的,真正緊要的差事還是在府里辦才保險。特別是曹操、荀攸都不在的日子,他肩上擔子更重,常常忙得顧不上吃飯。今天就是坐車回府的這一小段工夫,他腦子也沒閒著,一直在考慮發生在廬江郡的事情。 廬江原是劉勛的地盤,從屬於偽帝袁術。袁術死后孫策奇襲劉勛奪取城池,任命了一個叫李術的人充任廬江太守。劉勛部曲流散無家可歸,憑著老關係投靠了曹操,但時隔不久孫策也遇刺身亡了,李術又與孫氏翻臉,成了獨立江北的一方割據。曹操早就想染指廬江,可身在戰場無法分身,便派先前任命的揚州刺史嚴像到皖城與李術接洽,意欲拉攏李術收取地盤。

揚州刺史嚴象,字文則,京兆人士,乃是荀彧推薦任職的。當初前任刺史劉繇病故,曹操派他接管劉繇餘部。但隨著孫氏的崛起,嚴象所依仗的陳瑀戰敗逃亡,孫策又利用劉繇之子劉基挖走不少兵將,致使嚴象成了毫無實權的空頭刺史。他身在揚州卻什麼事都乾不成,只能在孫曹之間和稀泥,所以得到朝廷調他往廬江的命令也長出了一口氣,以為再不用受窩囊氣,哪知卻踏上一條不歸之路。李術這個土霸王非但不買孫氏的賬,而且也沒把曹操放在眼裡,竟派兵半路截殺了嚴象。 此事一出天下嘩然,許都朝廷建立以來雖遇到過不少抗拒,但還沒人敢公然殺害朝廷委派的官員。曹操和荀彧當然不能放過兇手李術,更不能放棄廬江地盤,可就在他們書信往來商議對策之時,卻有人搶先下手了——剛剛繼承江東基業、年僅十八歲的孫權。

孫權向朝廷上表,聲稱“李術兇惡,輕犯漢制,殘害州司,肆其無道,宜速誅滅,以懲醜類。今欲討之,進為國朝掃除鯨鯢,退為舉將報塞怨仇,此天下達義,夙夜所甘心”。表面上擺出一副願聽號令的姿態,實際上卻不待曹操回复就提兵北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廬江,並誅殺了李術。 孫權第一次施展身手便如此乾脆利落,無異於向世人宣告,他孫家爭奪天下的事業還要繼續下去!荀彧聞訊驚駭不已,意識到朝廷與孫氏必須做個了結,若總有隻老虎臥在身後,必定響應統一北方的戰局,得想辦法把孫氏復興的勢頭壓下去…… 荀彧暗暗盤算如何向曹操匯報此事,不知不覺已回到了自家府門口。僕人將車簾掀起,他還沒邁出腿,就瞧見司空祭酒張京站在車前,恭恭敬敬向他施了個禮:“令君總算回來了,下官已等候多時。”

“有差事嗎?” 張京湊過去攙扶荀彧下車,笑道:“有批外任的官員明天就要離京,您得見上一面啊!另外……”他從袖中抽出一張疊好的帛書,“曹公有密信給您。” “哦。”荀彧看都沒看就揣到懷裡了。 雖說曹操一把火將官員暗通袁紹的書信都燒了,但有些做得露骨的縣令還是倒了黴,撤免更換也是題中之意。而選拔出來的新官大多都是被曹操闢用過的人物,有的當過司空掾屬,有的被曹操點名徵用,另外再拉上一兩個名士裝點門面也就差不多了。這幫人來見荀彧之前,已在司空東曹(東曹,主管二千石官吏的任免調動)掾毛玠那裡過了一遍篩子,該效忠誰、該聽誰的話都灌輸得明明白白。張京再把他們領到這邊,不過是請荀彧叮囑幾句,走走形式罷了。

荀彧跨進府門抬眼望去,這批外任官站了一院子,長者已過不惑,幼者方及弱冠,都穿著樸實無華的玄色布衣,全無新官上任的喜色。荀彧心中不免暗笑——毛玠選官尚儉樸,這些人有好衣服也不敢穿。鑑於長幼匯聚,也沒把他們帶到堂上訓話,隻請入偏閣坐下敘談。 張京趕緊捧出授官的名錄,荀彧粗略看了一眼,別的全沒在意,單見末尾處有個名字被墨筆抹去,仔細辨認寫的是“司馬懿”三個字:“這個司馬懿犯了什麼事情,怎麼抹去了?” 張京道:“此人拒絕徵辟,沒有來京。” “沒來為何也寫上去了?” “司馬懿是司馬建公的二兒子,曹公點名要用的,原本要授予官職,可突染急病來不了。”張京不便當著眾人把話說破。當年曹操舉孝廉時司馬懿之父司馬防正任尚書右丞,回絕了曹操擔任洛陽令的請求,故而曹操執意要驅使司馬氏子弟為自己效力,也算出一出當年的氣。河內郡收復之後,司馬防被召回朝廷任職,其長子司馬朗在董卓入京之前就已入仕,如今也當了司空掾屬。不過司馬防還是怕曹操給他父子小鞋穿,再不願讓二兒子也出來蹚渾水了,故而以罹患疾病為托詞,把司馬懿留在了家鄉。

現在還有人公然回絕曹操的闢用,荀彧倒覺此人有些膽量。他把名單往桌案上一放,逐個打量在座之人,這才發現何夔、劉馥、涼茂、鄭渾等幕府掾屬皆在其列,連頗受非議的王思也坐於其中:“王賢弟,你也放了外任嗎?” 王思跟他熟稔了,說話很隨便:“令君啊,我當初與薛悌、滿寵一起跟隨主公,如今人家都是郡守之位了,我還昏天黑地打理文書,臉上也不好看啊!好不容易得了這個機會,總算盼到出頭之日啦。” 荀彧面帶莞爾:“曹公不放你外任是想磨磨你的性子。以後當父母官,切記戒急用忍。可不能再……” “諾,我知道啦!一定改。”王思料到荀彧要說什麼,趕緊出言打斷。論才智王思不弱於他人,資歷更是無人能及,只是耐性太差,有一次他寫公文時有隻蒼蠅總在眼前飛,他竟投筆打蒼蠅,一擊不中氣得連竹簡帶書案全給掀翻了,踩著筆在地上碾。此事傳得府裡府外無人不知,至今還是大夥玩笑的談資。而就是這心浮氣躁脾氣怪誕的王思都放了外任,可見曹操有意讓自己的心腹逐步接管地方政務。

荀彧瞧他有些難為情,微然一笑便不再提了,又見人堆裡還有個稚嫩的娃娃臉,湊在一堆山羊鬍子間格外顯眼,便問:“卿是何人?此番授予何職?” 年輕人說起話來溫文爾雅:“在下太原祁縣溫恢,受任廩丘縣令。” “祁縣溫姓……”荀彧想了想,“先朝大名鼎鼎的涿郡太守溫恕,是您的同族嗎?” 溫恢起身拱手:“正是家父。” “原來是名臣之後,得罪了……”荀彧也欠身拱手,“令尊賢名播於河北,惜乎亡故多年。還望閣下再續先父之德,全心效力朝廷。”荀彧品出點兒不一樣的滋味來了,溫恢再有能力畢竟資歷淺薄,曹操看中的是他父親的名頭。溫恕任涿郡太守時頗受河北之士稱道,現在把他兒子弄出來做官,明擺著是要爭取河北士人的好感。

“在下一定牢牢記住令君的教誨,不負朝廷之任、曹公之望。”現在官員說話,第一句若是向朝廷表忠心,後面必要緊跟著提曹操,溫恢雖然年輕,也學會了這種句式。 荀彧自然不能說不對,但總覺得有些彆扭,索性不再一一詢問,籠統地說起了套話,不外乎囑咐他們要效忠天子、在地方為政當以督促民事為先,不要總想著捷徑倖進。他侃侃談了幾句,偶然一抬眼皮,忽見門口碧紗簾子一挑,三個衣著錦繡的少年大搖大擺走了進來——為首的是曹操之子曹丕,後面跟著曹操義子曹真和夏侯淵之侄夏侯尚。 這三個公子哥來得真不是時候,給人一種曹家子侄可以隨便乾政的印象。荀彧略一皺眉,有心嗔怪守門的僕僮不通報,可又一琢磨,曹操的兒子誰敢阻攔?於是趕緊端出長者姿態,捋髯微笑道:“是你們啊。我跟列位大人談話,你們若是有事先到正堂等候。”

三個年輕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禮,曹真、夏侯尚很識趣地退了出去,曹丕卻手掀著簾子解釋道:“其實小侄也沒什麼事兒,不過是尋長倩賢弟聊聊天。不想大人在偏閣辦事……得罪了。”長倩是荀彧之子荀惲。 荀彧心裡恨不得他快出去,擺手道:“幾位大人即將上任,我有要緊的話叮囑。你們要尋我兒只管去後宅吧。” 曹丕聽說這些人即將上任,跨出門檻的一隻腳又收回來了,當眾作了個羅圈揖,笑呵呵道:“小可失禮,叫列位大人笑話。諸位效力朝廷為國驅馳,晚生由衷欽佩,今日得見甚覺榮幸。日後小可若離京行走,一定拜望列位……”他相貌不俗談吐風雅,說話時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還故意揚起長袖作弄瀟灑之態。在場之人有知道他身份的,想站起來還禮,又恐旁人說自己諂媚;也有不認識的,一臉懵懂坐在那裡,覺得這小子指手畫腳惹人討厭。

荀彧滿臉尷尬,甚覺這位大公子話說得太多,不合規矩而且頗有自我賣弄之嫌,趕緊用力咳嗽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頭。張京見此情形忙打圓場,笑嘻嘻站了起來:“令君囑咐的也不少了。其實列位都是幾經篩選的,該怎麼為政心裡也有些成算。差事挺緊的,大夥來日就要赴任。我看不如就此散了,容大家會會朋友辭辭行,明日也好輕鬆登程,您意下如何呀?這些天您也夠操勞的,多保重身體。” “好吧。”荀彧嘆了口氣,應了這順水人情,“還望列位上任之後不負朝廷重托,勸課農桑教諭百姓。官渡打贏了,但錢糧尚有虧空,要抓緊補上。朝廷也會制定課稅新法支持你們,就這樣吧。” “諾。”眾人起身告退,由張京領著魚貫而出,這次到了門口,就得禮節性地與曹丕對揖了。 曹丕滿面賠笑一一還禮,直到所有人都出去,才湊到荀彧眼前:“令君近來清瘦不少,是得好好保重身體啊。” “有勞賢侄掛念。”荀彧心裡有數,這小子說是來尋自己兒子的,卻不急著往後面去,一個勁兒跟自己說客氣話,必定有事相求。即便是曹操的兒子,畢竟是個白身,荀彧素來討厭請託之事,介於曹丕的身份更要避嫌,便故意扯開話題:“其實坐守京師算不得勞苦,令尊用兵在外才真正不易,最近公子有沒有寫信探問呢?曹公頭疼的毛病實在叫人擔心呢。” “家書裡說了,自官渡得勝就沒有犯過,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河北的仗還在打,王師回歸少說也得幾個月,能否順利拿下鄴城也未可知,我也十分思念父親呀。”話雖這麼說,曹丕臉上卻沒什麼真摯的表情,見荀彧似乎對自己的來意漠不關心,又另尋了個話頭,“對啦……這次王師得勝,回歸之際是否要搞什麼儀式?有何差事叫小侄效勞的?需不需要我準備儀仗的事情?” “不必了。令尊立下這麼大的功勞,到時候聖上自有安排,若是主動討這差事,豈不是搶了聖上的恩德?此非為臣子之道……還有,賢侄是白身,不要隨便到朝臣府裡走動,這對令尊的影響也不好。”荀彧說了這兩句重話,隨手拿起一卷公文,心不在焉地看著,其實是暗示曹丕趕緊離開。 哪知非但曹丕不走,曹真與夏侯尚又進來了,仨小子都湊到案前說話。荀彧見這陣勢,情知他們要賴在這裡,只得把公文又放下了:“你們究竟有何事?” 曹真不緊不慢道:“聽說孔融奉詔祭祀南陽、東海二王,他文章做得極好。未知祭文寫出來沒有,可否叫我們先開開眼。”曹真已經十七歲了,身材高大淡金面龐,劍眉虎目獅鼻闊口。 荀彧知他信口開河,揶揄道:“今早才正式傳下詔書,哪能這麼快就寫出來?等祭禮之後不就知道了嘛。” “我都等不及了。”夏侯尚坏笑著搶過話頭,這小子左頰上有幾顆白麻子,常自詡那是聰明疙瘩,鬼點子甚多,“前幾日我讀了孔文舉給曹公寫的三首詩,可真是光怪!其中有這麼幾句'從洛到許巍巍,曹公輔國無私。減去廚膳甘肥,群僚率從祁祁',您聽聽這六言詩,怪不怪?” 荀彧卻不以為奇:“六言成誦並不稀奇,張衡撰《歸田賦》:'遊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這不也是六言?” “那可不一樣啊。孔融這不是散句,沒那麼多之乎者也,這可是地地道道的詩作啊!”夏侯尚搖晃腦袋又吟誦起來,彷彿陶醉其中,“郭李紛爭為非,遷都長安思歸,瞻望東京可哀,夢想曹公歸來……” “只要詩寫得好,六言又有何不可呢?”荀彧捋髯而歎,“自蔡邕死後,士人文采風流不見,似孔文舉這般才情之人越來越少,可惜啊可惜……” 夏侯尚暗笑老先生上了他的道,朝曹丕擠了擠眼;曹丕會意,趕緊從袖子裡抽出一張帛書來,笑道:“令君精於詩文心明眼亮,看看這首詩寫得如何?” 荀彧耐著性子接過來看,只見寫著: 〖丹雞被華採,雙距如鋒芒。 願一揚炎威,會戰此中唐。 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 長翹驚風起,勁翮正敷張。 輕舉奮勾喙,電擊復還翔。 〗 “這寫的是鬥雞啊!”荀彧不禁笑了,“瞧這句'願一揚炎威,會戰此中唐'還有些尚武之氣,算得上是佳作了。” 夏侯尚笑著問:“您知道這是何人所作?” “莫非是賢侄所作?”荀彧懷疑地瞟了眼曹丕。 夏侯尚把手一攤:“非也非也。寫詩之人名叫劉楨,字公幹,乃宗室子孫。他祖父也是先朝文士,就是那位著過《辨和同之論》的劉曼山(劉梁,字曼山,東漢散文家;《辨和同之論》倡導“得由和興,失由同起”,是東漢後期的散文名作)。” 曹丕湊到荀彧耳邊誇獎道:“這個劉公幹小侄也見過,生得一表人才,現年二十七歲,為父守孝期滿來至京師。現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我們府裡又放出去那麼多掾屬,不妨……” 荀彧明白他們來意了,把帛書塞回曹丕手中,又拿起了公文,冷冰冰道:“朝廷用人之事不是你們該過問的。” 曹丕不死心:“我與那劉楨並無私情,這完全是為國舉賢嘛。再說即便瓜田李下令君不願管,去跟毛孝先知會一聲,闢到幕府當個掾屬又有何妨?” “既然這麼簡單,你們直接去求毛玠不就行了?”荀彧一句話把仨小子噎住了,瞧他們尷尬的臉色,便知已在毛玠面前碰過釘子,又跑到這兒“打迂迴”來了。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木訥半晌曹丕又開了言,這次不叫“令君”改叫“叔父”了:“荀叔父啊,侄兒實話實說,毛孝先那張硬弓要是好拉我們就不給您添麻煩啦。他選的官什麼樣您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宗室名門都塞不進他那雙眼,恨不得找幫窮鬼才好呢……” “誒!不要信口議論他人。”荀彧怕這孩子亂談是非惹出事兒來,“我這裡差事堆成山,管不了別的,況且這也不合規矩,你們走吧。” 夏侯尚放膽按住荀彧手裡的公文,樂呵呵道:“話是這麼說,但您忍心看著才子埋沒?您都說這詩寫得好。” “我是說了,”荀彧板起面孔,“但治理天下不能就靠幾首詩。而且這是什麼?鬥雞走狗紈絝子弟的勾當,能登大雅之堂?你們好好讀讀史書,春秋時,魯國曾因鬥雞招致內亂(魯昭公時期,大夫季平子與郈昭伯因鬥雞作弊而生嫌隙,郈昭伯兵圍季氏宅邸,與季氏同為上卿的叔孫氏、孟孫氏救援,誅殺郈昭伯。此後季氏、叔孫氏、孟孫氏三家把持魯國權力愈演愈烈,史稱“鬥雞之變”),玩物喪志是要禍國的!” 曹真卻道:“叔父言重了,能小復能大,劉楨也有正經文章,我取來叫您過目。” “不必!我沒工夫看文章。” 曹丕拉住他的手央求道:“叔父何故拒人千里之外?您再想一想,此人既是名門之後又屬劉氏宗親,用這樣的人多好啊?這也給朝廷增光呀!”曹真也順勢拉住荀彧左手,夏侯尚牽起荀彧的鬍鬚。仨小子把昔日找大人要糖吃的本事拿出來,又搖又晃,左一個“叔父”右一個“令君”,叫得比蜜還甜。 荀彧實在拿他們沒辦法,這幫小子攪下去不知耽誤多少事,又一琢磨,招個宗室子孫、文學之士也無可厚非,便道:“快撒手!我管了,叫劉楨寫份履歷放我這兒,有機會我跟毛孝先提提。” 曹丕喜不自勝,趕緊從懷裡掏出一張竹片名刺放到桌案上:“早就預備好了,叔父既然答應侄兒,千萬可別忘了。” “僅此一回,下不為例!”荀彧鄭重提醒。 “侄儿知道,以後絕不給您添麻煩了。”曹丕連連作揖。 “二公子、三公子怎麼沒跟你們在一處呢?” 曹丕答道:“植兒去丁家找丁儀玩去了,彰兒帶著一幫家僮出城狩獵。”曹植與丁沖之子丁儀甚是投機,而曹彰年紀不大卻好武,兄弟三個脾性各不相同。 “狩獵!”荀彧騰地站了起來,“誰同意他出城的?仗雖打完,周匝可還沒太平呢!他才多大啊!你這哥哥是怎麼當的?曹公叫陳群督促你們兄弟學業,他這才扶喪離開半日,你們就都亂竄開了。快快快,派人把彰兒找回來,以後沒我的准許不能隨便出城!”荀彧這位子太難了,朝里朝外忙完了,還得替曹操管兒子。 “諾,那小侄去了。”曹丕雖然答應,卻還是笑得合不攏嘴,抱著夏侯尚、曹真的膀子,溜溜達達而去,還不住念叨,“有了劉公幹,以後可以論文消遣啦……” 仨小子走到門口,碧紗簾子倏然而起——竟有兩個新任官員沒走,等在外面給他們掀簾子獻殷勤。荀彧看了個滿眼,有心叫那倆官人進來好好申斥一頓,但尋常禮節又挑不出什麼大錯。老子當大官,莫說是兒子,只怕家裡的狗都有人巴結。為這事罵他們一頓,非但起不到作用,他們還要恨自己阻了大好前程。 荀彧隔著簾子默然望著曹丕背影——這位大公子十五歲了,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這個歲數已經有不少朋友,日後那可就是一個小圈子啊。曹彰十一歲,曹植也十歲了,還有一個最最受寵的曹沖,再過幾年這幫小子各自身邊都會圍繞一幫年紀相仿的人,到那時……想起袁紹的三子一甥各領一州之事,荀彧不禁捏了把冷汗,時至今日他才意識到曹昂戰死宛城是一件多麼嚴重的事。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荀彧竟越琢磨越害怕,趕緊回歸座位接著處理公文,好盡快化解這不安的情緒。心不在焉看了好久,才想起還有一封曹操的密信沒讀。 原來曹操河北的戰事進行得併不順利,雖然倉亭之戰使一些郡縣官員立場動搖,但袁紹又集結人馬抓緊平叛,硬是沒叫曹操搶到一座城池。照這個勢頭髮展下去,根本不可能迅速征服河北,加上劉備尚在汝南為患,只能草草收兵了事。隨信寄來的還有份官渡功將名單,要求荀彧代為表奏,共計二十多人,列於榜首的張繡竟要給予封邑千戶。 荀彧有些躊躇,給武將這樣高的待遇是不是太輕朝中官員了?畢竟勳貴老臣中還有不少沒有封邑呢。但自陳留舉兵以來,曹操沒有特意升賞過功將,藉此機會提高他們的待遇,似乎也無可厚非。荀彧處的這個位置,既不能反駁曹操,又不能忤逆皇帝,還不能叫旁人說閒話,實在太難了。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按曹操說的辦,鋪開絹布寫回信,順便要將孫權襲取李術之事作個匯報,可剛提起筆,一抬眼又瞅見了劉楨的名刺。 荀彧開始後悔答應曹丕這件事了,這開了個不好的例子。想起前幾天皇帝劉協還向他抱怨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用人,堂堂天子還不如幾位曹家公子自在呢。曹操的權勢在急劇擴張,已經充斥朝廷的每個角落,雖然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無意間造成的,但畢竟與復興漢室的初衷產生了分歧。而這些過分的權勢還在繼續蔓延,甚至遞延到子侄親眷身上,長此以往天下將會被帶向何方?荀彧是個謙謙君子,也曾深信復興漢室就是曹操平生夙願,故而每逢遇到有人背後議論曹操,他都會嚴厲斥責為之正名。可時至今日連他都開始懷疑、猶豫,甚至恐懼…… 當年光武帝劉秀不過想當個守衛京城的執金吾,最後卻成了九五之尊。畢竟世間人心總是隨著境遇而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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