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

第53章 第二節

唐姬離開寢殿以後,長長呼了一口氣,快步走了出去。 自從王服死去以後,她就被歉疚和不安籠罩,這兩粒種子在心中生根發芽,難以去除。當她看到趙彥為了董妃而選擇死亡時,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天雪夜,看到王服死在自己手中,雙目充滿愛戀。 楊修說得對,這是她擺脫夢魘的最後機會,必須要直面以對。 她快走到司空府門口時,忽然聽到前方一片喧鬧。唐姬心中一動,沒有湊近,而是尋了一處隱蔽的地方,悄悄探出頭去。 在司空府門口,站著兩隊人馬。一隊人馬帶頭的是孫禮,他身後皆是巡夜的士卒;還有一隊人皆未披甲,刺姦衣裝,滿寵和新任的許都令徐幹站在前頭。而趙彥此時被兩名膀大腰圓的士兵緊緊按在地上,動彈不得,董妃的靈位掉在地上。

“孫校尉,這是怎麼回事?”徐幹陰沉著臉問道,他的額頭上沁著微微一層汗水。 孫禮連忙抱拳道:“我們剛接到報告,說有一人出現在司空府前,形跡可疑,所以趕過來看看,結果正好撞見他。” “趙彥?他怎麼會弄成這樣?”徐幹嚇了一跳,眼前的趙彥滿口是血,大拇指也少了一根,整個人委靡不振。 孫禮道:“我們發現他時,便已經如此了。” 滿寵俯身從地上把靈位撿起來,湊進燈籠看了看,遞給徐幹。徐乾一看,脫口而出:“原來是為了她!” 下午他們跟丟了趙彥以後,徐乾氣急敗壞,發動所有人進行搜捕,把趙彥進過的商舖、接觸過的人統統抓起來審問,卻仍不知其去向。最後根據趙彥買的物品,許都衛得出結論:他應該是為了決意向某人復仇,所以才買了不少祭奠用品,為自己的血親召魂。

根據這個思路,徐干查找了許都城內所有與趙彥可能結怨之人,仍舊不得要領。就在剛才,一枚神秘的竹簡出現在許都衛里,裡面只寫了三個字:司空府。一涉及天子和曹公家眷,徐幹不敢怠慢,他顧不上追查竹簡來源,連忙和滿寵一起前往司空府。一到府門口,就看到孫禮把趙彥按在地上。 徐幹看到靈牌上寫的“董少君之靈位”幾個字,立刻就明白了。這個趙彥一定是董承餘黨,為了給董妃報仇,試圖潛入司空府行凶。這也與許都令的分析吻合。 滿寵冷靜地攔住徐幹:“不要急於下結論,得先搞清楚,他到底是怎麼潛入司空府的。”孫禮在一旁說:“在宵禁剛開時,我們碰到了唐夫人的車馬前往司空府,車上只有唐夫人和一個車夫。屬下以為,很可能是趙彥扮成車夫,脅迫唐夫人藉口覲見陛下,進入府邸。”

聽到“唐姬”這個名字,滿寵饒有興趣地抬起頭:“你看來很了解唐夫人嘛,為何當時不把她攔下來?” 孫禮面色一紅:“您知道的,唐夫人對屬下一直……有點誤解。當時如果屬下知道她是被脅迫,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們進入司空府。” 他說得結結巴巴,顯然是心中起急。滿寵拍拍他肩膀,示意少安毋躁。這位年輕軍官什麼都好,就是容易緊張,看到曹家大公子遇刺之時,甚至急得連聲音都麻痺了,一時在軍中傳為笑談。 唐姬就藏在附近,順著風聲和唇語捕捉到了這段對話。她很意外,沒想到孫禮居然會主動替她開脫。 “哼,他一定是怕我被捕以後把他咬出來,一定是的。”唐姬在心裡恨恨地說。不過這樣一來也好,省得她親自現身了。 滿寵可沒有孫禮那麼單純。他的綠豆眼不停地掃視著地上的趙彥,一副毒蛇般的表情陷入沉思。這件事疑點很多,尤其是那一條神秘的竹簡,讓滿寵覺得其中大有問題。他忽然想到,之前趙彥被許都衛拘捕,西曹掾的陳群也是被一張紙條提醒,趕來撈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這一切。

“此事還須審慎。”滿寵委婉地提醒徐幹。 “沒關係,等下把他帶回許都衛。哼,別以為沒舌頭,就什麼都吐不出來了。”徐幹陰冷地說,同時惡狠狠地瞪著趙彥,眼角多了幾條血絲。他原本以為是個簡單的任務,卻沒想到折騰出這麼大動靜。如果曹公眷屬有什麼閃失,他的罪責可就大了。 滿寵輕輕地搖搖頭。徐幹做事聰明有餘,卻太過情緒化,欠缺彈性,很難保持開放而冷靜的心態——而這一點對許都衛來說非常關鍵。 孫禮做了個手勢,把趙彥從地上拖起來,打算交給許都衛帶走。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突然從遠處衝了過來,在司空府前停住。一個青衣老者從馬車上跳下來,發出雷霆般的怒吼。 “你們怎麼敢公然欺凌朝廷官員!”孔融大吼道。

誰也沒料到,這時候孔融會冒出來。 這傢伙在許都誰都不怕,什麼都敢說——最重要的是,他還特別護短。看到他突然出現,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生怕被他的口水濺到。 孔融看到一身血污,奄奄一息躺倒在地的趙彥,鬍子氣得一抖一抖。他環顧四周,對滿寵喝道:“滿伯寧,你給我解釋一下,為何你們許都衛要當街毆打一位朝廷官員?” 他不知道許都衛已經換了人選,所以第一時間把矛頭指向了滿寵。滿寵還未開口,徐乾一步趕過去,在一瞬間收斂起焦躁,雙手抱拳,滿臉堆笑:“孔少府,現在這裡是我負責。” 孔融一看是徐幹,臉色稍微緩和了點。這個人文名甚佳,還曾和他一起探討過經學玄學,算得上是孔融難得高看一眼的人。

“你怎麼會跑來這裡?”孔融有些不解。在他看來,只有最骯髒、最齷齪的小人才適合管理許都衛那個大糞坑。 徐幹解釋道:“伯寧不日將前往汝南赴任,許都衛眼下暫由在下代管。”然後恰到好處地苦笑了一聲,讓旁人覺得他是情非得已,非但不生惡感,反而會有“高士自污”的同情。果然,孔融聽完以後,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嗟嘆不已。 “今夜宵禁,您怎麼會跑來這裡?”徐干問道。 “唉,還不是為聚儒之事。你家郭祭酒舉薦了賈文和,老夫與他商議到現在,才談完回家。結果不意被我撞見這等事情!” 徐乾笑道:“能者多勞,智者多慮。”孔融“嗯”了一聲,頗為受用。 滿寵在一旁暗暗點頭,郭嘉選擇的人,果然都不會那麼簡單。若論謀策實行,徐幹不及他;但若說起與這些雒陽派的人周旋,徐幹的確自有一套辦法。

孔融跟徐幹寒暄完,俯身欲把趙彥扶起,孫禮不肯相讓,這時徐幹開口道:“孫校尉,你先退下吧。孔少府為人正直,不會徇私的。”孫禮只得讓開。 趙彥看到是孔融,眼神裡的光芒亮了一些,嘴裡嚅動幾下,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孔融一看,發現他的舌頭居然都沒了,面色立刻陰沉下來。他抬起頭,問道:“趙彥是我的人,他到底犯了什麼法?” 先表明趙彥是他的人,再問犯了什麼法,孔融擺明了是要插手。徐幹嘆道:“趙議郎意圖刺殺曹公眷屬與天子,為董承報仇。茲事體大,我初任許都令,諸事未熟,生怕有所疏失,錯陷忠良,所以與伯寧一起親自處理此事。” 他話裡話外,有意誤導,彷彿趙彥一事是滿寵一人而為,他這個新任許都令只是代人受過。孔融一聽,果然陰冷地掃了滿寵一眼:“先是拷打楊太尉,又割趙議郎的舌,你這頭夜梟還真當自己是許都之王啊!”

“孔少府,你誤會了。我們發現趙彥時,他已是如此,不是伯寧所為。”徐乾為滿寵辯解道。 “你是說他是自己把舌頭割掉,手指切掉,然後在大街上閒逛,直到被你們湊巧地撿到嘍?”孔融諷刺地反問道。 滿寵保持著沉默,他已經明白郭嘉的用意。郭嘉知道拘捕趙彥困難重重,會惹起強烈反彈,所以故意讓他與徐乾一起負責。這樣一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雒陽系的怒火只會傾瀉到他身上,讓徐幹保持清白令名。 若換做旁人,定會埋怨郭嘉厚此薄彼,但滿寵不會。他在雒陽群臣那邊,早已視如妖魔,也不多這一次的罵名。郭嘉很了解他,知道他根本不是為虛名所困之人。 徐幹見孔融情緒又開始激動起來,便把董妃的靈位遞了過去:“這是我們在他身上搜到的。”孔融接過去一看,猛然間想起來了,趙彥和董少君原本是有婚約的,只是因為董承反悔,才沒結這段姻親。想不到這小子一直惦記著人家董家閨女。

這麼說來,他前一陣確實沒怎麼出現,難道真是在籌劃刺曹?孔融自己心生疑竇,語氣不由得緩和了幾分。倘若真是如此,趙彥可未必保得住。 徐乾說:“我們的人已前往司空府調查,一會兒便知實情。在此之前,還是先把趙議郎送去許都衛處理一下傷勢吧。孔少府若是擔心,可以一併跟來。” 孔融對這個安排還算滿意,徐幹到底是讀書人,比那個面目可憎的滿寵會做事。徐幹拍拍胸膛,湊近躺倒在孔融懷裡的趙彥,大聲說道:“孔少府、趙議郎,你們請放心,我身為許都令,一定會秉公處理。” 一聽到“許都令”三個字,趙彥“刷”地睜開眼睛,雙臂張開,撲向徐幹。 所有人都以為他奄奄一息,都放鬆了警惕。結果趙彥突然暴起發難,徐幹猝不及防,被趙彥抱了一個滿懷,兩個人滾落在地上。趙彥不知哪裡來的力量,赤紅著雙眼扼住徐幹的咽喉,發出野獸般的吼叫。徐幹拼命掙扎,卻扳不開鐵鉗般的雙手。

自從真相被劉協化解之後,趙彥已心存死志,唯一支撐他到現在的,只有一件事:殺死曹氏重臣,為董妃報仇。當他聽到“許都令”三個字時,最後的怒火化為力量,不管他是誰,徑直撲了過去。 士兵一湧而上,一時間卻很難把兩個人分開。徐幹的面色越來越白,他的雙手亂抓亂擺,突然觸到了趙彥腰側一個凸起,好似是個刀柄。他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抓起刀柄往外一抽,然後拼命刺向趙彥,一刀一刀,刺入身體。 趙彥腰眼一陣劇烈疼痛,讓他更加瘋狂。這兩個人一個拼命緊扼,一個抵死亂捅,好似彼此都有著不共戴天的大仇。周圍的人不敢靠近,無從下手,最後還是孫禮反應最快,他拿起刀鞘連連猛擊趙彥的後腦勺,試圖把他敲暈。 趙彥連挨了幾下,腦子已經開始糊塗,可雙手憑著直覺和一股瀕死之勁,仍舊抓住徐幹細弱的脖子。眼看徐幹的掙扎越來越慢,孫禮眼中寒光一閃,手起刀落,將趙彥的頭一舉斬下。他的力度掌握得非常好,刀刃剛好切開趙彥的脖頸,卻沒傷到徐幹的身體。 徐幹只覺得一股刺鼻的血腥沖天而來,趙彥的頭顱從身上滾落,而無頭的身體,卻仍舊保持著掐脖子的動作。孫禮蹲下身去,用力把趙彥的雙手掰開。他發現,徐幹至少在趙彥的腰眼附近刺了十幾刀,每一刀都入體極深,即使沒有那一刀斷頭,趙彥也絕活不了。 董妃死在自己之手,現在為她報仇的男人也死在自己之手,命運還真是奇怪。孫禮想到這裡,面上露出一絲自嘲,用下擺擦乾刀上的血跡,插入鞘中。 趙彥的頭顱倒在地上,雙目依然圓睜,眼神裡沒有不甘,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強烈的期待,似乎死亡對他來說,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唐姬會不會有一天,也被我殺死呢?”孫禮沒來由地湧現出莫名預感。他不知道,就在距離現場不遠的地方,隱蔽身形的唐姬用手掩口,淚流滿面。 當孫禮砍下趙彥頭的那一瞬間,她的夢魘非但未得削減,反而愈加清晰。這個人逼殺了王服,困殺了董妃,斬殺了趙彥,而每一個死者都曾對唐姬產生刻骨銘心的震撼。唐姬心中的陰霾,逐漸凝聚成實,成了孫禮的身影,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中,再也無法擦除。 在孫禮的身旁,死裡逃生的徐幹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有些發凸像一隻青蛙,原本一塵不染的長袍上都是血污,再無倜儻風流的氣度。死裡逃生的他一絲力氣也無,驚懼有如一條鎖鏈緊緊把身體纏住。滿寵走過去,摸了摸徐幹的脈搏,吩咐左右道:“快把徐大人扶坐起來,脖頸後仰,放到上風處。” 他浸淫仵作之學很久,對這類事故的處理得心應手。吩咐完這一切,滿寵又把目光投向趙彥,全場都震驚的時候,只有他還保持著冷靜——因為他觀察的不是趙彥,而是趙彥身後的夜幕。 另外一個凝望著無頭屍體的人是孔融,他捋著鬍鬚,久久無言,一瞬間彷彿老了十幾歲。 “彥威,你,你怎麼如此衝動。許都聚儒之事剛有了眉目,老夫還指望你挑起重擔,居中奔走呢……”孔融閉起眼睛,心中哀傷難平。趙彥是他看著長大的,趙家傾覆之時,他父親還將趙彥託付孔融照顧。孔融前來許都之時,有意栽培這年輕人,把他提攜為議郎,跟隨左右。想不到今日竟…… 趙彥在眾目睽睽之下襲擊許都令未遂被殺,即便是孔融也無法為他公開辯護。可是,趙彥雖然魯莽,此舉卻於大節不虧,倘若孔融撒手不管,豈不讓天下義士寒心? “彥威,你是聶政再世,荊軻復生。我不會讓你無籍籍名地死去。我會讓你的名字昭於天下。” 孔融暗暗下了決心,大袖一拂,正待要開口說話,忽然眼前人影一動,滿寵擋在了他面前。 “滿伯寧?老夫現在心情不好,你別來惹我!” 滿寵平靜道:“有兩件事須請孔少府澄清一下。”孔融瞪起眼睛:“人你們都殺了,還有什麼好問?”滿寵抬起頭:“不是問趙議郎的事,而是問您的。今日下午,您所乘馬車在城南街巷突然失控,幾致傾覆,可有此事?” “有。”孔融生硬地回答。 “第二件。您的居所在歸德坊,從宣義將軍處返回家中,直行一路向西即是,為何要繞行這裡?” “老夫願意走哪裡,難道還要許都令管麼?!” 看著幾乎要爆發的孔融,滿寵沒有繼續問下去。孔融又看了一眼趙彥的屍身,未置一詞,悄然拂袖而去。 徐幹已經被人扶到樹下癱坐,眼神發呆。孫禮指揮著周圍的人開始清理現場,將趙彥的身體和頭顱搬開,在附近弄來黃沙鋪在血蹟之上。司空府裡的護衛此時也聽到動靜,紛紛前來詢問。而在不遠處唐姬剛才藏身之處,此時已空空如也,只留下地上幾滴濕痕。 四周的人都在忙碌著,滿寵此時卻雙手負在身後,仰望著如墨天空,臉上的皺紋勾勒成一副困惑的表情。 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一切都不是偶然,包括趙彥的舉動和自己的離職,以及許都最近一連串詭秘事情的背後,都有一條絲線若隱若現。他在努力想著,試圖解析出其中真相。 在他的腦海中,尚書台、禁宮、司空府、許都衛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建築化為點,身居其中的人們彼此連接成線,點線相交,幾十條,乃至幾百條線彼此勾連縱橫,令人眼花繚亂,勾勒出一個別樣的許都。他傾盡全力,推算出其中動向,在繁雜的流動中拈出那一條關鍵,卻總是失敗。 身為前任許都令,滿寵對許都潛藏的幾條暗流瞭如指掌,無論是雒陽派、漢室還是世族,他都有自信捋清脈絡,胸有成竹——可唯獨這一根線,牽繫廣泛,錯綜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它隱於萬千頭緒之中,有若入林之兔,極難尋見痕跡。趙彥之死,恐怕只是它入林一剎那被吹開的野草罷了。 滿寵不清楚誰在背後操控那根絲線,亦不知他終將把許都牽引至何處,只能勉強分辨出那絲線的下一個節點會落在何處。夜空下,他緩緩抬起手,食指伸向北邊遠方的某一點。 滿寵的嘴唇輕微地摩擦了幾下,周圍沒人聽見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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