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

第33章 第二節

探視完曹丕以後,皇帝皇后返回居所。劉協耐不住天天窩在屋子裡的圈禁,去院子裡打拳活動筋骨。自從他在籍田驚鴻一現以後,現在全許都的人都知道,皇帝學了一套能夠強身健體的“五禽戲”,龍體恢復很快。如果不是恪於皇家威嚴,恐怕會有許多人來求學。 劉協出去以後,伏壽坐在銅鏡前卸簪,照例讓冷壽光在後頭按摩肩膀。她一邊把臉上的花鈿一一取下,一邊問道:“這麼說來,你跟郭嘉曾經是師兄弟?” 聽到這名字,冷壽光按摩的力度有了微妙的變化。他苦笑道:“那時候臣可不知道他就是郭嘉,他在門中用的名字,叫做戲志才——我們華門的規矩,弟子都須起雙名,以與世人相區別。” 伏壽點頭。漢時天下皆以單字為名,極少有人取雙字。華佗這麼規定,自是期望華門自成一局。

“冷壽光、戲志才,嗯,念著倒也相稱。”伏壽緩緩念了一遍,微微頷首。華佗這一門房中術的兩位高足還真是不得了,一個做了宦官,一個縱慾過度傷了身體…… “說是師兄弟,其實我與戲……呃,郭嘉來往並不多。他那個人興趣廣博,從不肯專心酬註一道,只在師門待了三個月。” “怪不得他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莫非是學藝不精?” “不,老師說他是個天才,倘若能專心岐黃,足可稱為當世扁鵲。可惜他志不在此,只學得了房中術便飄然離去。我們真正同學,不過區區一月而已。” 伏壽奇道:“你與他既然無甚交際,但看剛才的反應,似乎對他頗有懷憤情緒。” 冷壽光的雙手驟然緊抓,伏壽略微吃痛,往前躲了躲。冷壽光這才回過神來,連忙鬆開手指,伏壽示意沒關係,讓他繼續說。冷壽光道:“老師有個侄女叫華丹,視若掌上明珠。郭嘉臨走之前,竟將其強暴。老師遷怒我等,把一門弟子全數閹割。”

伏壽倒吸一口涼氣:“這華佗竟然如此暴戾,如何能稱名醫——後來那華丹如何了?” 冷壽光搖搖頭:“有說郭嘉與華丹兩人是未聘苟合;有說郭嘉對華丹求歡不成施以暴力;還有的說,華丹是老師尋來的雙修爐鼎,被郭嘉盜走紅丸。總之說什麼的都有。事發以後,華丹不知所踪,老師把我們逐出師門。” “這個郭嘉,竟然還做出這等事來,倒真配得上曹氏'唯才是舉,不問德行'的風格。”伏壽咋舌,“那你來這裡,難道是為了復仇?” 一個堂堂男子被連累閹割,若說無憤懣之心,那是不可能的。 冷壽光道:“我只知'戲志才'之名,卻不知他就是郭嘉,怎麼可能來許都尋仇?若非剛才看到那人的臉,我也無法把這兩個人聯繫起來。”他抬起頭來,雙目有些茫然:“人殘不可複,縱然復仇又有何用?再說,連華丹的親生父親都不願追究,反與兇徒相善,我們又算什麼?”

“華丹的父親是誰?” “如今正在豫章做太守的華歆,華子魚。” “嘩啦”一聲,伏壽失手把手中的步搖摔到了地上。冷壽光道:“世人只道華歆是平原高唐人,與沛國華佗並無關聯。卻不知兩人本是兄弟,華歆不願被人知道與醫者是一族,所以改換門第籍貫。” 冷壽光兀自喋喋不休,伏壽卻沒有接話。她吃驚的不是華歆與華佗的關係,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郭嘉這一次秘密南下,目的不明。倘若冷壽光所言不虛,他與豫章太守華歆頗有淵源,豫章如今是在孫策治下,莫非江東近期會有什麼大事發生?那個病癆鬼的破壞力有多大,可是沒人說得清楚。 “看來南邊會很不太平啊。”伏壽暗道。 ※※※ “你這裡,還真是冷啊。”郭嘉抱怨著,把大裘又裹得緊了些。滿寵親手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羹湯,郭嘉接過碗啜了一口:“這是你自己煮的?”

“是,安全起見。”滿寵回答。郭嘉無可奈何地把碗遞回去:“你自己喝吧,我還想多活幾年。”滿寵面不改色地接過碗,把一碗肉羹湯一飲而盡。郭嘉用手擋住眼睛,把頭歪到一旁。 這裡是許都衛的所在,陰冷寂靜,到處都掛著冰霜。滿寵認為寒冷可以讓人思維敏銳,精神抖擻,所以沒有設置太多火爐。此時已近夜半,屬員要么歸家,要么出勤,只剩下滿寵和郭嘉兩個人。嚴格來說,還有一個與郭嘉形影不離的任紅昌,她正蜷縮在郭嘉旁邊的簡陋竹榻上,像一隻小野貓。 “都安排好了?”郭嘉一直等到滿寵喝完,才開口問道。 “嗯,一切如祭酒所規劃的。” “很好,那咱們接下來就慢慢等待,看會有什麼魚來咬鉤吧。”郭嘉悠然自得地拍了拍膝蓋。滿寵在他的下首跪坐,雙手謹慎地蓋伏在膝前毯子上,他從來沒在荀彧面前展現過這種尊敬。

屋子裡陷入安靜之中。滿寵從來不懂得怎麼寒暄,他與別人的交談,都是在說明事情。當事情講完,他也就無話可說了。郭嘉閃亮著大眼睛,望向窗外黑暗中的某一個未知,也沒吭聲。他的腦子無時無刻不在高速運轉中——比下半身高速運轉的時候都多——這種安靜,往往意味著一個新風暴在孕育。 毫無徵兆地,郭嘉突然把頭轉向滿寵:“楊修這個人,你怎麼看?” 滿寵沒有半點猶豫或愣怔,立刻回答:“很聰明,也很果斷,是曹公會欣賞的那種人。” “很中肯。不過這傢伙的性子還是不夠穩重啊。”郭嘉歪了歪頭,“看他今天的眼神,好像迫不及待要幹掉我似的——你不覺得,這段時期許都的動靜,有點像是在水里憋氣沒憋住,冒出來兩三串泡泡?”

“您的意思是……”滿寵對比喻這種修辭的理解一向不大在行。 “哼,跟你說話真費勁——最近許都的這一連串異動,彼此之間沒有配合。我估計,大概是楊修急於施展什麼手段,可是卻被他爹或者其他人在中途給攔住了,但他們又攔得不夠徹底,還是被楊修露出一點痕跡來。” “屬下也有同感,王越刺殺與徐福出手阻攔,感覺是倉促為之,似是他們自己有了分歧。如若王越真是楊修指使,至少證明他投靠曹公並非誠意。” 郭嘉拍著大腿——拍著任紅昌的大腿——不無揶揄地說著:“楊修投靠曹公這事,很難說是真心還是假意。一面要效忠漢室的名聲,一面還要在曹公這邊打通關節、預留伏筆。我看他們楊家也矛盾得很。” “需要屬下進一步徹查麼?”滿寵翻翻眼皮,他的許都衛在許都是無所不能的。

“不必。”郭嘉擺擺手,似乎興趣索然,“許都剛經歷董承之亂,不宜再有大動作。把楊修抓出來,會帶出漢室。你讓曹公怎麼辦?總不能連皇上一併抓起來吧?畢竟官渡那邊,還得靠漢帝這面大旗撐場面——他們是算準了咱們投鼠忌器呢。” 說到這裡,郭嘉忽然停頓了一下:“不過我說伯寧啊,這些事情,你以後都不必管了。” “嗯?” 郭嘉瞥了他一眼,緩緩道:“我跟荀令君商量過了,你不能留在許都。” 這個消息沒有讓滿寵的表情產生絲毫波動。他先得罪了曹丕,又得罪了卞夫人,早晚都得離開許都。雖說大家都在說著公私分明,可誰都知道,得罪了主君親眷是件麻煩事,且不說主君猜忌,單是同僚親疏議論,都會引發許多問題。 “原本我是可以保下你的,不過如今你另外有任務,乾脆順水推舟。伯寧你不妨猜猜看,是去哪裡?”

“汝南。”滿寵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郭嘉露出一臉無趣:“跟你說話,真是沒意思。” “如今南邊張繡已定,唯一可慮者,只有江東孫策與汝南。汝南乃袁氏根本,勢力盤根錯節,李通將軍雖然善戰,卻不擅應對那種局面。祭酒大人,是要我去打掃一下麼?”滿寵難得地露出蛇一般得意的笑容,郭嘉低聲嘟囔了幾句,算是承認了。 “不過你也不必懊惱。他楊修既然不安分,若是咱們不表示一下,也不合禮尚往來之道。”郭嘉咧開嘴,露出招牌式的陽光笑容,拍了拍滿寵的肩膀。 滿寵道:“這個自有祭酒大人勞心。屬下只是想知道,誰來接任許令?” 許令掌管許都內外,許都衛數百人,肩負著監控漢室、漢臣的重任。滿寵在這裡傾注了心血,對於繼任者自然最為關切。

郭嘉還未回答,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個人都閉上了嘴。很快外頭傳來禀告聲,然後木門被猛然推開,兩名許都衛架著一個人走進屋裡。任紅昌被聲音吵醒,揉了揉眼睛要起來看,郭嘉摸摸她的頭,讓她繼續睡去。 “大人,這是我們在皇城內抓到的可疑之人。” “咦?這麼快便上鉤了?”郭嘉瞇起眼睛,端詳著下面這人。這人年紀不大,身穿青袍,頭扎青巾,一張圓臉有些惶恐。 “議郎趙彥,孔融的人。”滿寵不動聲色地介紹道。郭嘉眉頭微鎖,這個和他期待的結果似乎不大一樣。他不喜歡這種計算落空的感覺。 在前幾天,滿寵撤銷了皇城廢墟的守備,宣布將不日整修,然後悄悄放出風聲,說似乎有人在廢墟里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殘骸。傳言語焉不詳,沒說明那些殘骸是什麼,也沒表示許都衛會如何處理。

郭嘉的想法很簡單:禁宮大火當夜,漢室把一名未去勢的男子帶入寢殿殺死並燒得面目全非,顯然是想掩蓋一些東西。當他們聽到許都衛在廢墟里發現了不知什麼東西時,一定會心中生疑,生怕有什麼重大遺漏被發現。心裡有鬼的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趁這件事沒被大張旗鼓地調查之前,派人去檢查廢墟。 在郭嘉的預想裡,應該可以拿獲一兩個知情者,他們的身份不像唐姬、楊俊那麼敏感,可以肆意拷問出真相。 可沒想到的是,抓住的居然是孔融的人。 郭嘉睥睨著趙彥,沒有說話。滿寵開口問道:“趙議郎,那麼晚了,你去皇城做什麼?” 趙彥驚疑地望著郭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自從籍田歸來以後,確定了自己的調查方向,打算從伏壽身上入手。而伏壽貴為皇后,與他單獨接觸的機會幾乎為零。一直為此發愁的趙彥聽到廢墟解禁以後,便打算乘夜前往,看能否在寢殿廢墟里找出什麼新的線索。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踏入廢墟,就被埋伏已久的許都衛給拿住了,不由分說抓了回來。 “我是去散步。” “這麼晚,去皇城散步?”滿寵瞇起眼睛,這是毒蛇吐信前的危險姿態。 眼前的許都令,是害死董妃的兇手,於是趙彥打定主意閉口不言。 他這麼無賴,滿寵一時也沒辦法。趙彥畢竟是朝廷官員,如果沒有合適的理由,輕易動刑會有不好影響——何況他是孔融的人,那個大嘴巴可從來不會留情。 “伯寧,交給我吧。” 郭嘉把任紅昌的小腿從膝蓋上搬開,走下地來,湊到趙彥身前,和顏悅色道:“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吧。”趙彥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郭嘉緊盯著他,慢慢說道:“我的眼睛曾為秋水所洗,不為人欺。你若是說了謊話,身體必有反應。哪怕你把眼睛和嘴巴都閉上,你的身體還是會出賣你。” 趙彥聞言,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郭嘉對這個反應很滿意,這句話對於受審的人犯來說,是個無形的壓力,迫使他們去拼命隱藏自己的思緒,越是拼命,破綻便越多。郭嘉甚至不需要他們開口,就能知道許多事情。 “這件事,與天子有關?”郭嘉輕輕問。 趙彥極力控制自己的肌肉,可喉結還是忍不住嚅動了一下。郭嘉又問了第二個問題:“這件事,和死去的小宦官有關?” 趙彥平靜了一點,急促的呼吸略微放緩。這些細微的變化都被郭嘉和滿寵看在眼中。 郭嘉微笑著問出了第三個問題:“難道說,你是為了女人?一個還是兩個?” 趙彥把眼睛閉上,面部肌肉緊繃,極力不顯露出任何情緒,脖頸的青筋微微綻起。郭嘉咂了咂嘴,有些失望,這個人真是太容易操控了,難免有些缺乏挑戰。 “這傢伙潛入皇城,不是為了那次大火的痕跡,反而是為了兩個女人……難道說他跟伏後、唐姬有姦情?”郭嘉飛快地思考著,還忙裡偷閒地多看了趙彥一眼,眼裡滿是欣慰,“連天子的女人都搞,真是一個可造之才。” 滿寵在一旁不解道:“祭酒大人,你怎麼知道這個人是為了女人?” 郭嘉聳聳肩:“我不知道,反正每個男人都是這樣,這句話總能擊中他們的肺腑。” ※※※ 月色慘白,如同給大地披上了一層孝服。一匹駿馬趁著這月色在大道上疾馳,馬蹄聲急。 鄧展手執韁繩,面色冷峻,兩道怒眉挑在雙目之上,他已經連續奔跑了四個時辰,兩側大腿被磨得血肉模糊。但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甚至不能中途換人。 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把懷中那一卷畫像安全地送到許都,送到郭祭酒的手中。此時有一個身影在附近的山樑上出現,這身影如同此時的月色一般,陰鬱而蒼涼。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