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

第26章 第三節

和梁發生驚變的同時,在許都衛的地下牢獄裡,兩位老人正沉默地對視著。董承在柵欄裡神色枯槁,雙手都被鐵鍊栓住;楊彪站在柵欄之外,手捧一尊陶壺。楊修則斜靠在門口,漫不經心地玩著骰子。 楊彪神情嚴肅地把陶壺向前一送:“董公,請飲此杯,以全名節。” “哈哈哈,文先,你也這麼迫不及待地盼著我走?”董承在柵欄內哈哈笑道。 “你我之間恩怨如何,已不重要。我今日到此,只是盡同僚之誼。堂堂大漢車騎將軍,不可見誅於市。” “我早就知道,你們與我們不是一路。只是我沒想到,你們居然狠辣到了這地步。” 聽到董承這麼說,楊彪略顯尷尬,正要開口,董承卻打斷了他的話:“文先,我沒有憤懣,真的沒有,我是滿心喜悅。當日我陷你入獄,和如今德祖陷我入獄的理由是一樣的,發自公義,並無私仇。你等決絕至此,必是有了大決心、大誓願,心毅如此,何愁曹賊不滅。我走得放心。”

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禍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們好好運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楊修聞言,頷首道:“董伯父儘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聲,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對楊彪道:“只是你這杯鴆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沒有價值的死。我不可死於暗獄,一定要被處斬於市,傳首天下。到時候天下都會知道,漢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盡節死義,殉於國事,自然會有更多志士來勤王事。我既身敗,也只有用這顆人頭來為漢室出最後一份力。” 楊彪聽罷這一席話,仰天長嘆,信手將陶壺扔在了一旁。那壺在地上咕嚕嚕轉了幾圈,酒水從壺口流瀉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為臣多年。雖則中有齟齬,但危身奉主之心,卻一般無二。而今見之,公之高節,遠在我上。請受彪一拜。”

說完楊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動。他年紀太大,身體又曾受折磨,在這等陰寒之處不可待得太久,如今心情激盪,更顯老態。楊修見狀,連忙從地上把酒壺撿起來,要扶楊彪離開。 這時董承忽又開口道:“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願聽臨終之人說否?” “請說。” “我佈局之初,躊躇滿志,以為一切盡在掌握,這份傲慢終於種下敗因。你們行事,莫要蹈我覆轍吶。” 董承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楊修。楊彪苦笑一聲,什麼也沒表示,轉身離開。董承見他們走了,頹然癱坐於地,雙目緊閉,兩行濁淚緩緩流下。偌大的監牢裡,只有他虛弱至極的呢喃聲:“君兒,爹對不起你,爹這就過來陪你了……” 楊彪、楊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後,離開了許都衛。滿寵舉薦了楊修負責董承的審理,所以他在許都衛內被一路放行,無人懷疑。楊彪坐的還是那一輛迎接劉平的馬車,那斬下楊俊一臂的車夫手持馬鞭,安靜地坐在轅首。

楊彪甫一上車,就看到座位上擱著一條紙片。他拿起來看了看,白眉“刷”地騰起,隨即又飛快地落了下來。他把紙條在手裡撕碎,搓成紙球,復又拍散。 “修兒,你把王越叫來許都了?”楊彪問。 楊修笑道:“爹,您的那位高手果然對劍擊之士最為敏感,可惜他什麼事只願與爹您說。”說完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馬車附近一片安靜,可楊修知道,那位口音如沙礫滾動的神秘高手,應該就伏在某一處陰影中。 “你不用找了,他已經不在這裡了,他知道該怎麼做。”楊彪淡淡道,“無論你把王越叫來許都有什麼圖謀,馬上都停下來。讓孔融那幫人去折騰就夠了。” “父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楊修有些詫異。 楊彪面沉如水,手指用力地敲擊著車欄:“難道你不知道麼?他快回來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楊修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那又如何?” “你這孩子,又在賭……曹公在外,他不會在許都待很久,暫且隱忍幾日,何必在此時強出頭。” 楊修聽到自己父親這麼說,手裡把骰子拋得更快,俊朗的臉孔升騰起一股不易覺察的怒氣,一股受到侮辱而不甘的怒氣。楊彪疲憊而憂慮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一字一句道:“修兒,你記住這句話——這句話荀彧曾說過,陳宮曾說過,前幾日賈詡也對我說過——郭嘉從不犯錯。” ※※※ 醫者華佗所著《青囊書》有言:“人以眴時最樸”。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嚇時,他的瞬時反應最為體現出本心。 所以在這一天的和梁籍田附近,劉協會在第一時間抱住伏壽跳開。 所以久經沙場的曹仁會第一時間拔刀相向。

所以謹小慎微的張繡會第一時間踢起簸箕自保。 所以當殺手將劍橫在曹丕脖子上的時候,在場的大部分大臣第一時間不是關心天子的安危,而是把驚駭的目光投向這位曹家的二公子。 曹丕沒有想到,殺手的真正目標,居然是自己。他的瞬時反應,是拔出腰間的匕首,向殺手身後狠狠刺去。這個小手段讓殺手微微錯愕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小孩子在利刃加身時,居然還企圖做出反擊。他左手輕輕一擋,曹丕手腕登時酸軟,匕首掉落在地。 “年輕人,要愛惜生命。”殺手說。 曹丕感覺到咽喉前一道森森的寒意。他知道,這不是兵器本身的溫度,而是因為浸染了太多人血而帶來的殺意。他用眼角看到遠處伏壽被天子攙在田壟上,有些狼狽地朝這邊望過來,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大聲道:“我乃曹司空嫡子曹丕,不可無禮。”

“找的就是你。”殺手微微一笑,眼角的“淚痕”隨肌肉扭動起來,好似兩條蛇在爬行。他右手握劍,左手按在曹丕的肩膀上,這才抬頭環顧四周。 以曹仁為首的曹營精銳已經聚攏過來了,無數雙軍靴粗暴地踏過皇帝親耕的田地,雪泥飛濺。西涼騎兵本來也要湊過來,但張繡悄悄做了一個手勢,於是他們都勒住韁繩,遠遠站開,把籍田外圍的幾處道路據住。 很快那殺手和曹丕四周就被士兵們圍了一個水洩不通,但沒人敢靠近十步之內。曹仁分開衛隊,走近五步,開口問道:“你是什麼人?你想要什麼?” 曹仁沒有暴怒如狂,他很冷靜地問了兩個關鍵問題。從剛才那快若流星的刺擊中,他看出這人是個絕對的遊俠高手,而這種遊俠,一般都不是尋常之道可以解決的。

“在下王越,欲為捨弟報仇。”殺手如實回答,既不傲慢也不興奮。 “是哪個王越?” 人群里傳來幾聲驚呼。一些雒陽老臣都想起來了,當年在京都的時候,曾經有一名虎賁就叫王越,以劍法出名,號稱是王氏一族中最強悍的劍手。不過他早在靈帝時就已離開京城,遊俠四方去了。想不到這麼多年以後,他會突然在許都出現。 “令弟莫非就是王服?”曹仁不傻,立刻聯想到了兩者的聯繫。 “不錯。” “哼,王服偕同董承謀叛,以國法誅戮,有何冤可伸?” “我們遊俠復仇,向來只問血親,不問法度。”王越掃視一眼周圍雪亮的刀叢,輕蔑地笑了笑:“我聽說曹公軍中有擊質的傳統。若有挾持之事,劫者與人質一併擊殺。不知今日之事,是否還會依循舊例?”

曹仁面色一僵,後退了一步。 曹丕忽然昂頭叫道:“今我雖死,尚有兩個弟弟在。你想斷絕曹氏血脈,只怕沒那麼容易!”王越按住曹丕微微顫抖的肩膀,把刀刃稍微挪開咽喉半寸,少年的喉結不由得嚅動了一下。 “你這孩子,明明害怕得緊,卻要逞強做勢。到底想做給誰看呢?” 曹丕表情輕微地抽搐了一下,趕緊閉上眼睛,生怕目光洩露自己的秘密。王越讚賞地把刀刃又挪回原位,在他耳邊說:“懷懼而自凜,你是個學武的好苗子。可惜你學不得王氏快劍,倒要死在其下。不過你可放心,快劍之下,無垂死之徒,不會有太多痛苦。” “殺王服的是我!” 有兩個聲音同時從隊伍里傳出來,兩個人走出來站在曹仁身前。第一個是鄧展,他天生怒相,現在看起來更加憤怒;在鄧展身後站出來的,是孫禮。王越瞇起眼睛,兩道疤痕變得格外醒目。一個兇手,居然有兩個人出來認領,這倒有趣。

鄧展抱拳道:“在下汝南鄧展。董承謀叛之夜,我於宮城前與令弟對招。” “勝負如何?” “在下完敗。”鄧展說得一點也不羞愧,“但下令追殺令弟的人,是我。若閣下想報仇,在下願與曹大人相商,退開圍兵,與君公平一戰,勝者自處,如何?” 鄧展的武功不及王服,跟王越單挑只有死路一條。他開出這麼大的誘惑條件,擺明了就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換回曹丕。 孫禮連忙上前一步,距離王越只有五步:“追殺王將軍的人是我!看著他死的人也是我!” 王越眉頭一挑:“你們一個是下令追殺的,一個是看著他死去的。那我倒要問問看,到底是誰殺了他?” 兩人一心要贖回曹丕,卻不料王越問出這麼一個問題。兩人面面相覷,孫禮猶豫了一下,又湊近一步道:“王服為我追殺,身中數箭,逃至城南欲挾唐夫人為質,忙亂中為唐夫人手刃。”

孫禮說的句句是實,可他卻有些忐忑不安。那一天晚上,唐姬凌厲憤怒的眼神,如同一根刺楔入他心中。孫禮只是個普通隊官,對漢室仍有威畏之心,唐姬那一句“我要記住你,一個坐視皇妃死亡而無動於衷的人”,至今仍在他耳中縈繞。 剛才有人偷偷告訴他,只要當眾說出殺死王服的真兇,便可以救到司空嫡子。孫禮不得不照做,可內心不免有種出賣女人的屈辱感。這種屈辱感他在面對董妃時已經體驗過一次了。 聽到孫禮的話,王越的表情起了一絲變化:“莫非是唐瑛那個小丫頭……”手中的長劍略微向外偏了偏。 就在那一瞬間,距離他只有四步遠的孫禮和五步遠的鄧展同時出手。在這麼短的距離內,這兩個出身虎豹騎的人突發殺手,只要及時把挾持者一擊殺死,曹丕尚還有一線生機。 王越卻早就料中了他們的打算,他的左手倏然集指成拳,把孫禮硬撼回去,然後右手用劍刃在曹丕脖子上輕輕地一抹,隨即高舉過頭,剛好擋住鄧展的斬擊。 曹丕瞪大了眼睛,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孫禮和鄧展被曹丕脖頸上飛出的血花驚呆了,動作俱是一滯。王越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你來得正好!”轉身朝著曹兵重重包圍殺去。 只聽到“叮噹”數聲兵器交錯,十來名士兵已然倒在地上,個個一劍封喉,他們身上披的重甲在王氏快劍面前毫無用處。只是霎時,王越的身影已闖破了重圍,飄到數十步之外。 張繡“唿哨”一聲,西涼騎兵從四面八方朝著王越追去。在這種開闊地上,任憑你武功多麼卓絕,也不可能與騎兵抗衡。可奇怪的是,那些馬匹走到一半,紛紛一聲嘶鳴,前蹄微屈,連人帶馬摔倒在地。王越趁這機會,刺死一名沖在最前面的騎兵,把戰馬奪過來,頭也不回地絕塵離去。 包括荀彧在內的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慘劇驚呆了。曹司空的次子,居然在許都郊外被人刺殺,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不少人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望著張繡,曹家的嫡長子已經在他面前死去了,這個人也許真的有什麼巫蠱在身。 孫禮懷抱著曹丕軟軟的身體,驚駭無極。少年的腦袋無力地枕在他手臂上,脖子歪斜,鮮紅的血染紅了他的半截衣袖。孫禮彷彿又看到了那一夜的董妃,他嘴唇無聲地張闔著,試圖喊醫者過來,卻發現自己的聲帶因為過於緊張而麻痺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四周一片嘈雜,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鄧展不敢,曹仁也不敢,他們實在不願意去證實,曹家最寶貴的一個兒子,在他們重重保護下被殺死,刺客居然還逃跑了。這件事會引發什麼嚴重的後果,誰都不敢去想像。 在場唯一沒有關注這個意外的,只有趙彥一個人。他眼中沒有其他任何事,只有天子。 剛才刺殺暴起的時候,他恰好站在一個絕佳的位置,看到了天子應對刺客的全過程。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董妃口中身體弱不禁風的天子,居然像一隻猿猴般靈敏,還擋住了王越的一劍。 這種身手,真的是那位病怏怏的天子嗎?難道說,他在宮中一直偷偷練習著某種搏擊之術,這才導致性情大變? 無數種可能飛過趙彥的腦海,可無論哪一種他都覺得太過荒謬。 而現在他看到的事情,比他想的更加奇特。只見劉協鬆開了伏壽的腰,快步離開籍田,越過荀彧與趙溫,走到孫禮的身邊俯下身去,忽又抬頭急切地說了句話。原本站在一旁的曹仁立刻單腿跪地,以手拊胸,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恭敬。 天子到底做了什麼?趙彥愈發覺得難以索解,他縮在袖子裡的手捏成了拳頭。謎團是好事,有了謎團,才有破解的方向——他終於擺脫了無處著手的窘境。想到這裡,趙彥又有了些興奮。他深吸一口冰涼的野風,再度望向那一片混亂,無意中發覺除了他以外,至少還有一個人與這片混亂格格不入。 一個身影正站在距離孫禮幾十步開外的野地裡,幾匹西涼兵的馬匹還倒在地上,不住哀鳴。他從馬匹身旁撿起幾塊小石子,在手裡掂量了幾下,然後試著把它們用力向王越遁逃的方向擲遠,石子在半空劃過一條弧線,落在地上。 身影默默地點點頭,轉身踱著步子走回來,在王越剛才挾持曹丕所站立的地方又一次蹲下身子,十個指頭飛快地在土地上翻弄。 站在附近的張繡忍不住問道:“伯寧兄,你到底在找什麼?” “公子的救命恩人。”滿寵趴在地上,頭也不抬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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