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

第15章 第三節

董承看到四面城門上的衛燈都熄滅,才從董府起身。他穿起朝服,在數名心腹家將的護衛下乘車向皇城開去。在臨走之前,董妃出現在門口,問父親這麼晚是去哪裡。 董承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頭,卻不肯告訴她。現在塵埃尚未落定,告訴她也只是徒增擔心,對胎兒不好,不如等到大局了然之後,再報喜不遲。 他滿懷自信地步出府門,登上早已準備好的翠綠鼻車。臨開動前,他看到對面牆垣上黑影一閃,不禁嘲諷地笑了笑。那大概是許都衛的探子吧,就算他知道自己的行踪,也沒有上級需要匯報。那個毒蛇一樣的怪物,已經變成了王服的刀下亡魂。 周圍在夜色籠罩下黑壓壓一片,街道空曠冷清,只聽到這輛車馬蹄敲擊地面“嗒嗒”作響,迴聲聽起來格外清晰。董承坐在車裡,不時正一下自己的冠冕,暗暗打著等一下在朝堂上要說的腹稿。

他的目標,從來就不是曹操本人。 如今的時局,與穆宗朝不同。如果曹操在許都被殺,只會讓曹氏軍隊陷入瘋狂,與沒有反抗能力的朝廷玉石俱焚。所以他苦心孤詣,趁袁、曹對峙的機會演這一出調虎離山,只是為了順利控制許都。許都一落,諸侯群起而攻之,四面受敵的曹操絕不敢第一時間反撲,只會縮到兗、徐之間,跟袁紹、劉備等人打成一團。 而漢室便可在許都從容佈局,無論是引劉表北上還是請西涼馬騰、韓遂入關屏護,可選擇的手段多得是。漢室將會在董承的手裡復興。 很快翠鼻車就開到了皇城外,董承從車上下來,貼著不算高大的宮牆根朝正宮門走去,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掌去摩挲宮牆粗糙的表面。牆面凹凸不平,尖利的石子硌得手掌很疼,讓他有種微微的愜意。

“大事成後,需要重新修葺一下才是,最好是用河泥磚與白堊土。”不知為何,最先浮現在這位車騎將軍腦海裡的,居然是這麼一個瑣碎的念頭。 王服一馬當先,一腳踢開許都衛的木門,闖將進去,屋內的情形卻教他大吃一驚。 屋內几案上點著數盞油燈,卻空無一人。油燈裡的殘油甚多,說明點燃沒多少時間。王服強自鎮定心神,率眾又衝入其他幾間屋子和後面的監獄裡,兩處也都空空如也。王服運足了力氣,此時卻撲了一個空。 他倒提著長劍,面色陰沉地從監獄裡走出來。旁邊幾位親隨有些不知所措,紛紛問他該怎麼辦。王服沉吟片刻,說道:“去司空府!” 滿寵很顯然是聽到風聲,先溜走了。這雖然讓局勢變得複雜起來,但也未出董承的意料。以滿寵在許都的耳目,讓他完全不知情是很難的。對此,董承也準備好了應手。

捉大放小,只要控制住皇帝與曹氏親眷,加之四門封閉,滿寵縱然才智過人,也折騰不出什麼風浪。屆時討賊詔書一下,攻守易位,取他性命便如甕中捉鱉。 王服傳下命令,麾下的人馬立刻跟隨著他,朝著司空府跑去。這時候,他的一名弟子忽然心生警兆,趴下身子把耳朵貼在路面,然後抬起頭來對王服道:“師傅,似乎有大隊騎兵朝這邊來了。” “胡說!鄧展如今被種輯圍在西監苑,縱然殺出重圍,區區五十人,也斷無這等聲勢。” “是從北面來的。”那弟子急道。 王服皺起眉頭,許都衛正北是昌德門,位於朱雀大街最北端。若有騎兵疾馳,必是通過昌德門直直南下。按照計劃,昌德門應該已被吳碩控制。他抬頭望去,發現北方門上的衛燈確實換成了火把,說明吳碩已經得手,心中疑慮更重。

曹氏軍隊的動向,沒人比他更清楚。距離許都最近的曹仁部,如今駐紮項縣,斷然趕不回來,其他部隊離得更遠。出於謹慎,王服還在今天清晨以巡邏的名義,帶著人在許都城周圍轉了一圈,未發現任何有曹軍返回的跡象。 這一支騎兵,究竟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勢如奔雷。時間已經不容王服思考,他的主力部隊仍舊簇擁在許都衛外面的大道上,沒有任何抗衝擊的準備。王服情急之下,衝到道路中間,揮舞著長劍吼道:“快閃開!閃開!”士兵們聽到他的命令,紛紛轉身,有的左轉,有的右閃,一時間隊形變得更加混亂。 馬蹄聲驟然大了起來,黑暗中驟然躍出無數的騎兵,高大健碩的馬身挾著無比的衝擊力狠狠地撞向王服的隊列,就像一記重拳狠狠砸在了腰眼上。

只是短短一瞬間,就有十幾名士兵被生生撞飛,悶哼著摔在地上或牆上。朱雀大街上一時大亂,陡然受到衝擊的步兵們一下子全蒙了,不知該如何反應,大部分人要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要么憑著直覺朝兩側閃避。 完成第一次突擊的騎兵們伏在馬背上,雙腿夾緊馬肚子,將長矛平斜伸出去,借助著奔馬的速度,將那些僥倖向兩側閃避的士兵挑中,蓬起無數朵血花。 一名士兵被一匹駿馬撞翻在地,疼得眼冒金星。他支起胳膊剛要起身,就被一根長矛刺穿了胸膛,整個人哀嚎著被矛尖挑起到半空。直到長矛承受不了重量“喀吧”一聲折斷,他才重新跌落到地面,隨即被幾隻馬蹄踩斷了脊梁,徹底沒了聲息。 類似的事情不斷發生。這條大街本來就不算寬闊,一大群驚慌失措的步兵再加上源源不斷的騎兵,更顯得擁擠不堪。騎兵們似乎無窮無盡,前隊剛剛衝破陣列,後隊又旋踵而至,慘叫聲和馬踏骨裂的聲音混雜在一處,青石路面塗滿了鮮血、尿液與腦漿。

敵人的指揮官似乎沒打算採取什麼戰術,單純要憑藉騎兵的衝擊力來將這支部隊反复踐踏。 “退開兩側,結陣舉矛!”王服聲嘶力竭地喊道。這裡是城中,不是平原,街道狹窄,騎兵的優勢很難施展開,如果把現有兵力組織起來,依靠步兵在城內的靈活優勢抵抗,未必不能一戰。 可惜在混亂中,已經沒人能聽到他的聲音。這里大部分士兵並不知道自己叛亂的原因,盲從之人必定茫然,所以在遭遇挫折之後,士氣下降極快。在騎兵接觸的一瞬間,這些士兵就徹底崩潰了。有人扔掉武器,轉身就跑;有人索性癱坐在地上,聲嘶力竭地慘號;甚至有人拼命翻越街道兩旁的圍牆,試圖躲到房屋裡去。 這隊騎兵大概是接到了死命令,從進入昌德門起就開始直線加速,把整條朱雀大道當成了原野。這些瘋狂的傢伙完全不顧朱雀大街低矮逼仄的房屋,只是一味催促坐騎狂奔。不止一名騎兵在衝鋒時被兩側屋簷刮落馬下,或者在用長矛挑中步兵的時候自己也摔到地面。後面的人絲毫沒有減速的意圖,就這樣踏過自己的袍澤的身軀,一往無前。

騎兵肆無忌憚地沖刷著街道,唯一還在抵抗中的,只有王服與為數不多的幾名親傳弟子。可惜混亂中,這點力量實在微不足道。王服親眼看到自己的一名弟子被長矛挑得開膛破肚,矛尖上還掛著一截腸子,晃晃悠悠。 他憤怒至極,手里長劍陡然劃出一道閃光,將那名騎兵的坐騎前蹄斬斷。馬匹哀鳴一聲,倒在地上,那名騎兵在落地的瞬間以手撐地,恢復了平衡。可惜為時已晚,王服的劍已經遞到了他的面門,只聽一聲“扑哧”,他的咽喉就被洞穿。 江湖傳言“王快張慢,東方不凡”,總結了當世三大劍技世家的特點。王服作為王家子弟,其劍法速度之快,至少在這許都城內是沒有敵手的。 王服殺掉那名騎兵之後,顧不得擦拭劍身血跡,轉身又沖向另外一騎。那騎兵已經從馬上跳下來,兀自揮舞著長矛,像驅趕鴨子一樣驅趕著三個嚇破了膽的士兵,壓根沒想到還有人會反抗。王服左足一蹬,身子躍至半空,手腕一抖,劍鋒便刺破他的眼眶,透腦而過。王服趁機一拽他身後坐騎的韁繩,大腿一偏,落到馬背上。

“這些騎兵,難道是……” 雖然手刃二人,可王服心中沒有絲毫得意,反而震駭無比。雖然黑暗中看不清這些騎兵的服飾與旗號,可無論是他們的戰法還是呼號,都給王服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一個可怕的猜想,逐漸在他心中形成。 “必須趕緊向董將軍報告。” 王服一撥馬頭,試圖從這片慘烈的混亂中脫身。馬匹陡然換了主人,不滿地尥起蹶子。王服二話不說,一劍刺入馬臀。坐騎驟感劇痛,一下子躍過地面上滾動的屍體與血水,鑽入一條狹窄裡弄,消失在黑暗裡,在石路上留下一長串帶血的蹄印。王服走得太匆忙了,沒注意到在一旁有一雙驚慌的眼睛注視著他的離去。 他不得不捨棄這些部屬。如果他的猜想是對的,這些部隊的存在與否,已經意義不大。

失去了長官的士兵們更加驚惶,儘管此時騎兵們的衝擊已經是強弩之末,可他們的對手士氣已經跌落到了谷底,局面已經從擊潰變成了屠殺。 此時在昌德門的城樓之上,正站立著兩個人。儘管他們無法穿透夜幕去俯瞰許都衛附近的廝殺,但那股飄至城頭的濃重血腥味,卻足以說明遠處的慘烈。 站在中間的中年男子身材極高大,兩條長腿如鐵塔般矗立,懷抱一桿粗長鐵槍,兩條濃眉間鎖著濃重的憂色。 “文和,如此行事,真的能取信於曹公麼?” 被叫到名字的老頭子佝僂著身體,慢慢吞吞答道:“張君侯不必擔心,兵法有言,置於死地而後生。必先大疑,方有大信。我當日為君侯陳說宜從三條,便應在今夜。”說完這老頭子把大裘裹得緊了些,一臉疲憊,“希望我這把老病骨頭還撐得住。”

中年男子不再追問,他把鐵槍緩緩靠在城頭旗桿上,雙手抄在胸口,唇邊露出一絲苦笑:“文和吶文和,我張繡闔族性命,可就交到你和曹操手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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