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

第6章 第四節

這聲音極低,聽在劉平和唐姬耳中卻不啻晴天霹靂。劉平盯著劉協那張沒有生氣的臉龐,思緒劇烈地翻騰著,這是上天給他開的一個大大的玩笑嗎?把一個失散了十八年的兄弟送到他面前,然後告訴他已經離世。 唐姬壓抑著悲痛,瘦小的身軀微微顫抖:“可我三天前離開的時候,陛下龍體不是還好麼?”伏後道:“從昨晚開始,陛下突然高熱不退,折騰了一宿。今天早晨我想讓他進些稀粥,可陛下已沒了氣息——還好,陛下是在睡夢中去世,我想也許沒那麼痛苦。” 她最後補充的這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唐姬聞言身軀一軟,一下子仆倒在地,發出極力壓抑住的嗚咽聲。伏後迅速把她攙扶起來,嚴厲地對她說:“唐姐姐,你哭什麼?你忘記了麼?陛下從未離去。”

聽到這句話,唐姬身子一震,嗚咽聲停止了。伏後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盈盈走到劉平身前,向這個陌生的男人跪下,用最恭敬的禮節拜道:“臣妾伏壽,拜見陛下。” 屋子裡的時間停滯了那麼一瞬間。劉平腦子“嗡”了一聲,猛然間醒悟了,他終於抓到了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疑問。 “你們如此急迫地把我從溫縣召來,目的從一開始就只有這一個!” 如果真如楊彪所說,天子希望劉平入許在暗中幫助皇室,那需要一個漫長的籌謀過程,斷斷不會急切到連行李都不及收拾就讓他趕往許都。楊俊也罷、楊彪也罷、唐姬也罷,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把劉平匆忙地傳遞出去,不肯有半分耽擱。這些異常舉動意味著,許都即將發生大事,而劉平在其中將會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現在劉平知道是什麼事情了。 “你說的沒錯,”伏後平靜地回答,這個女人一直保持著出奇的沉穩,“把你召入許都,就是希望你能夠代替你的兄弟,來做這個皇帝。” 劉平剛要開口,伏後舉起手掌,示意等她說完。 “其實楊太尉並沒有騙你,把你召入許都襄助,一直就在陛下的計劃之中。只是自入冬之後,陛下就染了重病,每況愈下。到了前幾日,我們知道陛下必已無幸。可漢室不能無人支撐,所以我們只能提前發動,請楊俊盡快帶你赴許。” 伏後把手伸入錦被裡,從裡面取出一條衣帶,從中取出一條二寸見長的絹束。絹束上留著一行墨字,字跡潦草,能看得出寫字的人已近燈盡油枯。她又從枕邊取出一方玉璽,把這一絹一璽託在手中,表情變得威嚴起來。

“陛下唯恐不能支撐到你來,便事先以指蘸墨,留下這一條遺詔。劉平,接旨。” 劉平只能跪倒在地,伏後念道:“朕以不德,傳位弟劉平,務使火德復燃,漢室重光。切切。”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包涵著一位皇帝的哀傷、憤懣與滿心的不甘。伏後俯下身子,雙臂前伸,用殷切的目光望著劉平。 劉平有些猶豫,他知道這一接,接下來的將是一件無比沉重的使命。伏後並不催促,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她的雙眸美麗而深邃,漆黑的瞳孔彷彿可以把對視者的思緒吸入其中。 從前他曾經與司馬懿談過國政之道,也抒發過漢祚不興、朝綱不振的感慨,可沒想過有一天會以這種方式參與到國事中來。他轉過臉去,注視著劉協的遺容,死者表情很平靜,似乎是託付完了一切身後之事,然後安然離去。這是一位皇帝給他素未謀面的兄弟最後的囑託,也是這兩兄弟之間唯一的一次交流。

“臣,接旨。” 他思忖再三,終於接過絹詔和玉璽,沉甸甸的,這恐怕是古往今來最古怪的一份傳位詔書,劉平覺得之前所有的事加到一起,也不如這一件荒謬。伏後看到他終於接過去了,鬆了一口氣,露出明媚的笑容,與唐姬一起跪倒,向這位新登基的天子叩頭。 劉平手捧玉璽,囁嚅道:“為何是我……這天下有皇室血統的,還有許多人啊。” 伏後輕輕搖了搖頭:“天子在時,以漢皇之威德,能與曹賊分庭抗禮;若是天子駕崩,曹賊必會另立一個言聽計從的傀儡,以斷絕劉姓諸侯稱帝之意。屆時漢室傾頹,將不可挽回。” 她抓住劉平的手掌,放到劉協的胸口,他感覺到一片冰涼。伏後的圓潤聲音在旁邊響起,既像是說給劉平聽,又像是說給劉協:“所以天子不能死,天子沒有死。你就是天子,漢天子劉協。”

我就是漢天子劉協?聽到伏後這麼說,劉平一陣苦笑。他從溫縣這一路走來,先是捨棄了楊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的兄弟;現在又捨棄了劉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自己。 唐姬這時總算恢復了一些情緒,她擦乾臉上的淚水:“陛下大行之後,除了妹妹你,可還有別人知道?”伏後道:“這一整天裡,我就守在他的身旁,以他的名義發出詔書,謝絕一切謁見。太官們進的湯藥、飲食,我都親自到宮門接應,生怕他們覺察到什麼——宮中之人,不知曹氏安插了多少耳目。” 她執起劉協冰冷的手,整個上半身都貼在他的胸膛,側過臉來:“假如你們再不來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到什麼時候……”一直到這時候,伏後才露出極度疲憊的神情,她伏在床上,臉上的光華在一瞬間黯淡下去。

這個女人坐在丈夫冰冷的屍體旁邊足足一整天,強忍喪夫之痛,扮演著病中的皇帝與侍寢的皇后兩個角色,甚至不能露出半點戚容。寢宮外的每一個腳步聲都讓她心跳加速,因為這是一條極其脆弱的防線,哪怕是一個最不起眼的宮女、最不經意的一瞥都有可能毀掉她的努力——一旦被發現,那就是漢室的滅頂之災。 她在針尖上跳著七盤舞步,而唯一能指上的希望,僅僅只是一個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孿生兄弟。 這需要何等堅毅的心志。 劉平滿懷敬意地望著伏後,這正是史書中所謂的“義士”啊。 這兩天內他所接觸到的人,無論是楊俊、楊彪、唐姬還是這位伏後,性格各不相同,卻都有著一種超乎執著的熱誠,為了漢室而不在乎任何代價。劉平不知道,促使他們甘冒奇險的,究竟是對漢祚的責任感,還是對天子本人的忠誠。

已經死去的劉協,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得到如此的信賴? 劉平這時候才想到,他對這位兄弟的了解,實在太少了,僅僅只是傳到河內的一些只言片語:朝廷暗弱,天子無能,任憑權臣當道……可現在看了,卻是截然不同。 他正在沉思,唐姬走到他身旁,遞過一套衣裳,悄聲道:“陛下,請您更衣。”劉平尷尬地看了一眼唐姬,走到屏風後面,脫下小黃門的衣服,把自己的中衣也脫下扔在一旁,換上了一身布袍。袍子很舊,質地卻十分柔軟,舉手投足頗為舒適。劉平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圈,努力想像劉協走路的姿勢。 兩個女人看他換完衣服,低聲商量了片刻。唐姬從純銀括鏤奩裡取出一盤白色的妝粉,託在手裡,伏後取來一支毛筆,親自用柔軟的筆端蘸著粉末,在劉平臉上輕輕地塗抹。

劉協與劉平兩個人儘管容貌相同,氣質卻大為迥異。畢竟一位是顛沛經年、缺衣少食的皇帝,一位是山野之間長大的世族子弟。 一雙素淨的白手在自己眼前飛舞,幾縷幽香鑽進劉平的鼻孔裡。這香氣不是來自於皇室常用的辛夷或者高良薑,而是肌膚自然生出的香氣。劉平抬起眼,伏壽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正全神貫注地在劉平臉上雕琢著,一滴晶瑩的汗珠出現在她精緻的鼻尖頂端。 她還不時用指尖沾上一點點灰褐色的藥汁,在他沾滿白粉的臉頰上蜻蜓點水般點過,劉平覺得癢癢的很舒服。 “陛下,不要亂動。”伏壽說,略帶怒意。劉平連忙收回視線,老老實實正襟危坐,把眼睛閉上。 給劉平施完粉以後,伏後退後看了幾眼,旁邊的唐姬也點了點頭。兩個人本來就很相似,這麼一施妝,劉平黝黑健康的膚色被白粉遮掩,更有九分神似。其他的細微不同,大可以託辭是皇上的“病容”。

伏後擦乾淨手,從書架上取來一冊應邵的《漢宮儀》和蔡質的《漢官典職儀式》,雙手奉給劉平:“陛下,朝中百官甚多,既有多年追隨陛下的公卿,也有曹氏安插進來的新員。這陟黜賞罰的規制,得用心讀熟才行。” 然後伏後轉過頭去,對唐姬道:“盡快告訴楊太尉,陛下適應朝政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絕不能有閃失。”唐姬應了一聲,對伏後發號施令顯然習以為常。 劉平心中暗暗有些驚訝。看她的年紀,也不過十八九歲,行動舉止卻沉穩至極,處變不驚——這距離她丈夫的離世甚至還不足十二個時辰。 屋子裡的藥味依舊很濃烈,因為今天太官每兩個時辰就進一次藥。為了不引起懷疑,伏後把每一碗藥汁都仔細地倒入地板縫隙,滲到下面的泥土裡去。

一位死去的皇帝躺在床上,一位活著的皇帝站在屏風後,他們是兩個人,但又是一個人。 “天子劉協”在這間充斥著苦澀藥味的屋子裡,陷入一種既死又活的奇妙狀態。 劉平看到自己脫在地上的宦官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他現在代替了劉協,那真正劉協的屍體該如何處理?還有,唐姬是帶著一位小黃門進來的,如果她一會兒隻身離開,也會引起懷疑。 當他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伏壽已經坐回到床邊,一邊撫著劉協的額頭,一邊回答道:“我已經有安排了,這將是對陛下您的第一次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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