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

第71章 第一節

又一塊石頭破空飛來,砸中一名士兵的額頭。他慘呼一聲,捂著腦袋躺倒在地。身邊的幾名同伴一下都遲疑地在距離司馬懿幾步的位置停下來。 “還愣著幹什麼?”楊脩大怒,“他就一個人,石頭就那麼多!你們這麼多人一擁而上,一刀就解決了。” 士兵們卻沒有繼續向前,都看著張繡。這種有生命危險的事,只有他們的主官才有權讓他們去做。這時司馬懿在地上勉強抬起頭,滿是嘲諷地說道:“張將軍,你看人的眼光實在差勁。” 原本要開口下令的張繡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呆在了那裡。他一手放在腰間,一手捋著鬍鬚,眼神在楊修和司馬懿之間游移不定。 這一句話直接擊中了張繡最心虛的地方。曹操已經對他起了殺心,賈詡一直在利用他,那麼眼前這個自稱漢室的楊修,又憑什麼可以完全信任呢?他讓自己殺司馬懿,萬一這又是一個陰謀呢?張繡已經對自己的判斷失去了信心。

聽楊修和那個看不見的人的對談,好像這是一次漢室的內訌,那張繡就更不敢輕易參與了。他思考了半天,決定保持沉默。 楊修見張繡沒動靜,勃然大怒。他苦心拉攏了張繡這麼久,想不到卻被司馬懿一句話給破壞了,這讓楊修的怒意達到了巔峰。他提起長劍,轉動身體挪了幾步,朝著司馬懿刺去。 他判斷出了徐福的大致位置。從這個角度,徐福的石子彈不到劍刃,只能打到楊修的脊背。也就是說,除非徐福殺了楊修,否則不可能阻止他殺司馬懿。 又是一聲破空,石子的去勢卻略微偏了偏,砸中了楊修的右肩。楊修身形一晃,忍住劇痛一咬牙,劍已經刺了下去。司馬懿情急之下脖頸急轉,堪堪避過要害,但鋒利的劍尖卻把脖子側面抹出一道傷口,血流如注。

司馬懿疼得大叫了一聲,身子弓起來。楊修在激動中沒看清楚,以為已經得手,提起長劍呵呵大笑起來。周圍的士兵都鬆了一口氣,至少他們不必被逼著動手了。遠遠地,夜風中送來徐福一聲長長的嘆息。 張繡目睹了這一幕,臉上露出些許憂慮。楊修的表現不太正常,說好聽點是過於亢奮,說難聽點是快瘋了。事實上,張繡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一次又一次鋒芒畢露又喜歡豪賭的傢伙,他在西涼軍中見過許多賭徒,都是膽大妄為之輩,結局無一例外都很悲慘。 張繡正盤算著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突然耳朵動了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敲擊著耳膜:這是馬蹄的聲音,只有一騎,由遠及近,正高速朝這邊衝來。這個速度表明,騎手不是路過或者巡遊的斥候,而是有著明確的目的。

是曹公的信使,還是袁紹發現了我軍的行踪?張繡不確定,但他立刻下達了警戒的命令。楊修也聽到了這個聲音,也轉頭望去。 此時雲彩已經散開,視野可以擴展到很遠。他們看到一個身穿上玄下赤、頭戴冕冠的人拼命抽打著坐騎,向著這邊飛奔。張繡和楊修同時倒吸一口氣,他們都沒想到,他居然會出現在這裡。 弓兵們看到有人接近,紛紛舉起手裡的弓箭瞄準;步兵也拿起長短戟,隨時準備投擲。張繡和楊修同時大叫:“住手!”聽到命令,士兵們放下武器,讓開一條路。劉平毫無阻礙地到了他們面前,翻身下馬。楊修迎了上去,劉平卻推開他,撲上去將司馬懿半抱起來。他伸手一摸,發現司馬懿的脖頸處一片血紅,肩膀一顫。 楊修走過去,把手按在劉平肩上。劉平猛然抬頭,眼裡爆出極重的殺機,讓楊修不寒而栗。

“是誰殺了他?!”劉平厲聲問道。 “陛下,此事……” “我問,是誰殺了他?!”劉平的聲音好似重錘,每一下都砸得楊修面如土色。劉平忽然看到楊修手裡還沾著血蹟的劍,不由得死死瞪著他,那目光像一支帶著倒刺的箭,要鉤出血肉來。 楊修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陛下,此事說來複雜。” “你為什麼要殺他?”劉平冷冷地問道。 “陛下過於信任外人,恐對漢室不利。” “對漢室不利?”劉平怒極反笑,“你知不知道,仲達救過多少次我的命?” “此人有鷹視狼顧之相,此乃謀國之亂臣。臣是為陛下計,才不得以出手……”楊修說到一半,劉平突然飛起一腳,結結實實踹在他的小腹上,一下摔出七八步之遠。 “放屁!”

楊修從地上爬起來,嘴角帶著一絲血跡。他伸出大拇指擦了擦,一拂袍袖大聲道:“陛下你到底在想什麼?” “是你到底在想什麼?”劉平冷冷道,“我原以為仲達碰到你是最安全的,可你居然做出這等下作之事情。” 楊修不甘示弱地一昂頭:“陛下既然委我做策士,就該信任我的判斷。當初陛下剛知道董承之事時,也是這麼氣憤,後來明白斷腕的道理,不也就想通了麼?” “這是我兄弟!” “天子沒有兄弟,只有臣子。漢室復興,高於一切。我是在為您清君側!” “這只是你的藉口!” 楊修眼神閃過怒意:“藉口?別以為只有你一個受委屈,你們劉家的事,多少人在為之奮鬥,多少人為之身死。伏壽犧牲了什麼?唐姬犧牲了什麼?孔融犧牲了什麼?我們楊家又犧牲了什麼?陛下你難道認為,這些全都是為了區區一個藉口嗎?”

劉平站起身來,冷冷道:“你們所有人的犧牲,朕都看在眼裡,從未忘記。但你今日殺仲達,與漢室復興有何關係?請正面回答朕!” 楊修突然啐了一口:“朕什麼朕?你當了太久皇帝,連自己是什麼身份都忘了麼?” 這時張繡還站在旁邊,還有許多士兵圍著。楊修這麼說,竟是要揭破那個最大的秘密。劉平一怔,他不太相信楊修會做出這種事,但誰又能說得準呢?他之前也沒想到,那個教導自己如何做皇帝的楊先生,竟然會對司馬懿下手。 就在這時,劉平忽然感覺身旁傳來一聲輕哼,他低下頭去,看到司馬懿正抬起右手,齜牙咧嘴捂著脖頸旁的傷口。 “仲達,你沒死?”劉平喜出望外。 “差一點。”司馬懿沒好氣地回答,“為了你,我一年受了三次重傷,咱們絕交吧。”

站在遠處的楊修看到司馬懿沒死,眼裡滿是失望:“陛下,你一次又一次地任性胡為,太令我失望了。你這種人,是永遠成不了大事的。” 劉平心情大好,剛才恨不得殺掉楊修的怒氣,慢慢地消退下。他把司馬懿攙扶起來:“若連自家兄弟的安危都置若罔聞,這種皇帝我寧可不做——我不是我哥哥,我有我自己的道。一條路走到黑,堅忍不移,這不是楊先生您教導的麼?” “哼,信用近佞,罔顧忠直。你別的不會,漢室那些帝王的毛病可學了不少。”楊修冷笑著,他的眼神一變,突然舉起劍,把自己的衣袍一角“撕拉”一聲割斷,衣角飄落在草地上。 “噹啷”一聲,劍也被他拋下,那兩粒骰子不知何時又出現在手裡。 劉平沒料到他一下子居然這麼決絕,不由得愣住了。

“我楊修賭運欠佳,錯投了這麼一筆大注,輸了個血本全無,也到了該換家鋪子的時候了。你我君臣之誼,到此為止。”楊修面無表情地說完這一句,復又昂首高喊,“既然老頭子看不上我,從此漢室的事情,讓他自己去管好了。” 這是說給劉平聽,也是說給黑暗中的徐福聽。楊修的表情沒有悲傷,只有濃濃的失望和不甘,還有一種懷才不遇的憤懣。 楊修從懷裡拿出一卷東西,扔給劉平:“這是許攸送來的《月旦評》,本來我打算等陛下返回許都再一起參詳,但現在看來用不著了。” 劉平捧著名冊,神色有些尷尬。他想開口說點什麼,可楊修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轉身就走。 “你去哪裡?”劉平問。 “司空幕府,那裡的人至少不糊塗。”楊修沉著臉,朝外走去,走到一半他停下腳步,緩緩回頭:“你放心好了,漢室的事情,我不會到處亂講。他日等我壓倒郭嘉,成為幕府第一策士,再來為陛下盡忠。保重。”

說罷楊修潦草地抱了抱拳,跨上自己的坐騎,揚長而去。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劉平不禁有些悵然,楊修是漢室在許都的主心骨,他這一走,以後還有誰可以對抗郭嘉呢?難道我真的做錯了?不,沒錯,他可是要殺仲達啊。我難道可以與殺害仲達的兇手合作麼?如果我現在後悔的話,剛才何必選擇這條路呢? 這時候,一個風吹砂子的聲音在劉平耳邊響了起來:“陛下。” “徐福?你一直都在?”劉平連忙朝四周張望,有點緊張。他不知道剛才事情的細節,還以為徐福身為楊家的刺客,來找他算賬的。 “是的,但我現在要走了。”徐福簡短地說,“如今司馬公子已經平安,我特向陛下辭行。” “你要回許都了?” “不,更南邊,也許是荊州。我本是士林出身,如今楊公的恩情已報完,楊公子又已決裂,也到了我去恢復自己身份的時候。”徐福的聲音中帶著幾許滄桑。

“哦,這很好啊,沒人願意一輩子都窩在陰影裡——那你還會叫這個名字嗎?” 徐福沉默了一下,然後回答:“這,這不是我的本名,我的本名叫做徐庶。就這樣了,再見。” 最後的聲音在風中消失了,四周恢復到一片寂靜。劉平不住感慨,楊修走了,徐福也走了,他的心裡覺得有些寂寥,但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劉平無法阻止。 一談到選擇,劉平一下子反應過來了。剛才司馬懿的死對他衝擊太大,差點忘了還有曹操奇襲這件事。如今公則已經向西走出很遠,追肯定是追不上,看來調動袁軍前往堵截曹操的計劃,是肯定來不及了。 雖然這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但劉平還是覺得大為遺憾,總覺得死去的劉協正冷冷地在半空看著他這個不肖的弟弟,看著他如何為了自己兄弟,捨棄了整個漢室的未來。 他環顧四周,忽然眼睛一亮。張繡這支部隊沒有中伏,還保留著完整的戰力。最重要的是,張繡襲擊曹操的經驗比較豐富,是一個可以說動的對象。劉平立刻跳起來,走到張繡面前。張繡不知劉平要做什麼,結結巴巴地半跪在地:“陛下……” “馬上集結你的部隊,跟我走!”劉平焦急地說。 “去哪裡?” 張繡這個問題把劉平給問住了。袁紹真正的屯糧地在哪裡,曹操知道,袁紹知道,可劉平不知道。他原來的計劃是調動袁軍,不用考慮;現在要調動張繡的部隊,地理位置就成了個大問題。 “怎麼回事?”司馬懿已經從地上坐起來,拿了一塊手帕貼在傷口,不時吸著冷氣。 劉平把來龍去脈跟他一說,司馬懿乜斜了他一眼:“蠢貨,我寧可你沒來。”劉平只能苦笑著點頭。司馬懿把腿一盤,沒好氣地嚷道: “地圖呢?” 劉平把從張繡手裡拿來的地圖遞給司馬懿。司馬懿點了個小火,對著地圖看了一圈,指著其中一點道:“我猜,是在這裡。” “為什麼?” “袁紹大軍十多萬人,開銷浩大,所以屯糧之地必須交通便利,方便轉運,地勢不能太險;為了保密,地勢又不能太平坦,最好有山或凹地遮護;須近水以防火災;還須近林,以方便伐木起營。官渡以北,符合這些特徵的地方並不多,再排除掉烏巢和幾處已駐紮兵營的場所,剩下的——”司馬懿指頭一點地圖,“——就只有這裡了。” 他指頭按著的地方,叫陽武。這裡在烏巢西南,離官渡前線不算太遠,卻被一條橫向皺起的弓形丘陵所擋。從南向北走的話,必須要繞行掉頭,才能進入,算得上是個屯糧的好地方。 “真的嗎?”劉平對司馬懿的分析將信將疑。 “不確定,但你只能信我。”司馬懿一攤手,然後指了指天,“時間不多了。如果真是陽武,恐怕曹操已經快到了。” “好吧!”劉平起身對張繡道:“張將軍,請你馬上集結部隊,跟我走。” “可是……” “你難道想就這麼回曹營?”劉平沉聲道。 張繡啞口無言,他本來是被當成棄子扔出來的,若是這麼囫圇個兒回去,就算他不記恨,曹公心裡也不踏實。他沒辦法,只得遵從劉平的意見——不是他多信服劉平,而是實在沒更多選擇。從張繡踏入許都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這支部隊再度出發,司馬懿被扶上他原來那匹馬,劉平不離左右。因為是步騎混編,他們的移動速度並不快。劉平沒告訴張繡到陽武是做什麼,怕嚇著他。 曹軍主力仍在官渡堅守,張繡和郭嘉又分別帶走一部分,曹公帶去奇襲的部隊不會很多。只要張繡稍微糾纏一下,等到附近袁軍圍上來,就可以成功了。 劉平一路心急如焚,不停催促著部隊加快行軍。可他沒有軍令在身,張繡又表現得很曖昧,出工不出力,隊伍始終走得不快。 約摸過了半個多時辰,隊伍面前出現一個高坡。從地圖上看,只要翻過去就可以看到陽武了。劉平急匆匆驅馬趕到坡頂,他登頂的一瞬間,身子一晃,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司馬懿強忍著身上的傷驅馬跟上去,一抬頭,卻看到一番壯麗景象。遠處的陽武被一大片火光所籠罩,翻滾的黑煙直上夜空,好似曹操東臨碣石時所看到的那片滄海一般,只不過海浪換成了火焰。站在這個位置,甚至可以聞到粟米被焚燒的香氣。少數袁軍士兵絕望地站在外圍,這樣的火勢已完全不可能救得了。 “在那裡!” 司馬懿一指,劉平循他的指頭看去,看到陽武旁邊的小路上有長長的一隊騎兵,約有數百,正朝著南方急速前進著。他們統一穿著灰袍,騎術嫻熟,速度飛快,在火光照耀下像是一道閃過的陰影。 “那是我的西涼精騎啊!”張繡站在劉平和司馬懿的身後驚呼。 難怪曹公要把張繡調走,原來不光是為了弄死他,還是為了他麾下那些西涼精銳。郭嘉的手段,可從來不會是一石一鳥。張繡失魂落魄地走下高坡,差點摔倒在地,從現在開始,他失去了一切。 在更遠的地方,烏巢的大火也在熊熊燃燒著。在暗夜的大地上,兩團火用人類所看不懂的舞蹈互相傾訴著。 同時因這團大火陷入絕望的不光有劉平、張繡,還有張郃、高覽。 他們襲擊官渡曹軍大營的行動,一開始頗為順利。先頭部隊襲擊了曹軍外圍陣線,很快打開通道,讓主力部隊沖了進去。張、高以為曹營是一隻袒露出軟腹的狼,卻沒料到它居然是一隻渾身帶刺的豪豬。守軍明顯早有準備,霹靂車將滾油和燃燒的草球一批批地傾瀉到深入敵營的袁軍頭頂,隱藏在箭櫓中的弓弩手不要命地射出銳利的箭矢。當袁軍好不容易突破一道防線之後,還要面對的卻是綴滿了尖刺的溝塹。 袁軍試圖後退,卻發現來時的通道被坍塌的土牆堵死,在壕溝間移動的踏板也被翻掉。來自四面八方的打擊更加猛烈,整個曹營簡直就是一個死亡泥沼,袁軍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曹軍守軍的數量並不多,可讓人感覺到處都是。即使在對峙期間最激烈的戰鬥,袁軍都沒有感到如此的絕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張郃扶了扶歪掉的頭盔,大聲對高覽說。對面的曹軍像是換了一個指揮者,無比靈活,也無比陰險,和之前他們的對手完全不同。 “不知道,但我覺得是不是該撤了。”高覽說。他的披風都被火箭燒了一半,看上去很是狼狽。 曹軍既然早有準備,奇襲就成了強攻。偏偏張、高二將有了私心,故意讓其他部隊晚動手一陣,現在導致他們兩個的嫡係幾乎陷入滅頂之災。 張郃還沒答話,他的一名親衛驚慌地大喊:“將軍!火光!” “我知道!到處都是!”張郃不耐煩地嚷道。 “不是,是陽武方向!” “什麼?!” 張郃和高覽大驚,連忙登上一座被佔領的箭櫓,冒著被狙擊的危險回望。他們看到了和劉平一樣的景色——當然,沒那麼清晰,但在這麼遠的地方都能看到火光,本身就已說明了火勢的規模。 陽武是袁軍真正的屯糧地,可現在卻被曹操給端了。張郃和高覽可以預想到接下來的進展。十幾萬腹中空空的大軍被迫撤退,在敵人的追殺下四處就食。 “撤!”兩名將軍僅僅只是對視一眼,就達成了共識。 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個可怕的指揮者極有韌勁,而且預見力驚人,他總能提前一步算到袁軍的動向。袁軍每走一步,都會被他們最不願意見到的軍械打擊。 張郃和高覽發揮出了全部經驗和智慧,才勉強把自己傷亡慘重的嫡係部隊帶出來。若不是曹軍數量過少,他們的損失還會增大。 僥倖生還的兩名將軍把隊伍拉回了營地。此時整個大營已經開始亂了起來,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陽武的大火,知道那里屯糧的人很絕望,不知道那里屯糧的人更絕望——因為他們看到烏巢也燃起了大火。張郃和高覽回到營帳,還沒來得及換下破損的甲胄就開始彈壓騷動。 他們在諸營忙碌了許久,一邊維持秩序,一邊調動部隊,提防曹軍偷襲。正在這時,親兵卻匆忙叫他們返回帳內,因為袁紹派來了一個使者。 這名使者來自於主營,傳達的是袁紹的一份口敘。口敘很短,先是質問這兩個人為何擅自行動,然後叱罵他們為何折損如此嚴重,最後宣布撤掉他們兩個人的兵權,立刻前往主營去領罪。 張郃和高覽驚恐地對望了一下,高覽站起來問使者:“公則難道沒跟主公提起嗎?”按照約定,公則應該會對袁紹說明前線的情況,為他們二人擔保。可使者的回答讓他們兩個如墜冰窟: “這正是郭大人向主公提議的。” 他們沒想到,公則壓根沒打算配合,而是挖了一個坑等他們跳。劉平也沒想到,公則壓根沒打算藉這件事打壓張、高二人,而是想把他們徹底置於死地。 “走!回主營去跟公則那個雜碎當面對質!”張郃嗷嗷叫道,他可著實是氣壞了。可高覽拉住他,苦笑道:“主公不會聽的。” “把皇帝也叫來對質啊!主公怎麼不會聽?!” “你跟了他這麼多年還不知道?若是陽武不起火也就算了,陽武火起,我軍敗局已定,主公不找個替罪羊出來,他面子怎麼會過得去?” 張郃的憤怒一下子停滯住了。他和高覽確實是擅自行動,也確實戰敗而歸。這場大戰的替罪羊不扣到他們兩個頭上,簡直不可思議。 “那怎麼辦?” “只有一個辦法了,就看你敢不敢。”高覽悠悠道。 “什麼?” “再去一次曹營。” “還去?這次更打不動啊。” “誰讓你去打了?咱們可以去投……” 張郃眼睛一瞪,“刷”地抽出刀來,高覽往後一跳,連聲問你要幹嗎。張郃一刀捅進旁邊使者的胸口:“既然要投曹,總得表表誠意。” 在剛剛平息的官渡戰場上,出現了一幅奇景。剛才還一臉凶煞叫囂著要踏平曹營的兩個將軍,此時卻像兩個做了壞事的小孩子,帶著少數幾個親兵慢慢走到營前,雙雙跪下,手都綁到了背後。 曹營的大門很快打開,全副武裝的重鎧步兵列隊而出,把他們兩個人團團圍住。 “我等特來降曹公。”高覽抬頭,對剛剛還是敵人的士兵們說道。 “曹公不在。”士兵很冷淡。 “那主持大局的是誰?” “咳咳,是我……” 一個疲憊而虛弱的聲音傳來,然後張郃和高覽驚訝地看到,一位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坐在一輛木輪車上,咯吱咯吱地被推過來。才十月季節,老頭子卻裹著一身厚厚的貂袍,好似一片蕭瑟的落葉。 “賈詡?”張郃和高覽連忙跪倒。原來守曹營的,居然是這個老而不死的傢伙。 “唉,兩位將軍不好好睡覺,逼著老夫陪著熬夜,這身體是撐不住了。”賈詡說。 “不會不會,我等之前多有失禮,特來向將軍請罪。”高覽大駭,生怕賈詡真病死了,這筆賬要算到他們頭上。他太驚慌了,都沒注意到左右曹軍士兵古怪的眼神,彷彿在看一個笑話似的。 “老夫太累了,不能陪你們說話。這樣吧,你們兩位要想說話,就跟著這幾位走,去跟對面說一聲,免得別人掛念。” 賈詡一指身後,那裡整整齊齊站著四五百人的步兵,中間還有一輛活動的高車。賈詡的意思很明顯,光是張郃和高覽兩個人過來不行,你得跟袁紹營裡所有人表明態度。正所謂“物盡其用”。 張郃和高覽看著賈詡耷拉下去的眼皮和乾枯的手背,覺得自己又被拽下了一個深深的泥潭。 很快這輛高車在重鎧步兵的保護下,緩緩離開曹營,接近袁營。張郃和高覽站在最高處,大聲呼籲袁軍投曹。而他們的話,則被中氣十足的幾十條大漢重複地喊出來,傳到了前線袁營的每一個角落。 袁軍全體正在因為烏巢和陽武兩場大火而惶恐不安,張、高二人的喊話,成了壓死大象的最後一根稻草。 普通士兵不了解整個局勢,他們看到張、高這麼高級的將領都投降,就會想當然地認為整個局勢已然崩盤。有些人朝曹營逃去,有些人則朝著河北老家奔跑,每一個人都失去了方向,那些軍官的呼喊再也沒有任何用處。一處出現崩潰,迅速傳染到十個營盤,隨即整個堤壩也開始坍塌。雄壯一時的河北大軍,竟一下子分崩離析,像一尊泥俑從高處直直倒下來,摔成萬千土塊。 劉平在佈局時,只算到了袁軍會被守軍打得頭破血流倉皇回營,可實在沒想到竟會有如此劇烈的變化。這一切,因為有賈詡的存在而發生了改變。 張、高二人站在高車上,望著下面的亂象,無不感慨。即使是官渡的曹軍傾巢出動,也不如他們兩個這一嗓子喊出來的效果好。他們兩個投降只是臨時起意,而賈詡卻立刻想到了最狠辣的應對,輕輕一推,就把袁軍大營推了一個粉身碎骨,同時也斬斷了他們兩個人的回頭路。 這個老東西,還是趕緊病死吧。兩個人心目中不約而同地想。 賈詡沒聽到這句詛咒,他正坐在小車上,從曹營最高處的一個箭櫓俯瞰著整個官渡戰局。在他眼前,曹軍分成十幾個箭頭迅速出擊,狠狠地插入袁紹大營,讓混亂的局勢進一步演變成了潰敗,勝負已成定局。 可賈詡既沒面露欣喜,也沒豪氣萬丈,他只是安靜地坐在車上,緊緊裹著貂袍,似乎跟這場改變中原的對弈一點關係也無。如果湊得近一些,就會發現,他渾濁的兩個眼珠看的並不是眼前的亂營,而是更遠處的陽武大火,那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他的注意力。 這時一名士兵爬上箭櫓,對賈詡道:“賈將軍,曹司空回營了。” 聽到這個消息,賈詡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喉嚨裡含混地滾出兩個字。大概是他嗓子裡恰好有痰,周圍的人誰也沒聽清楚,不知這位老人說的是“可喜”,還是“可惜”。 然後他顫巍巍地站起來,從懷裡取出一枚竹片。這竹片頗有些年頭,上面還寫著一排字跡:“光和四年夏七月已卯日辰時王美人娩於柘館皇子一臣宇謹錄。”在“子”字和“一”字之間,似乎被刮掉了什麼痕跡。賈詡信手一揚,竹片飛出箭櫓,落到營前燃燒著火油的溝塹中去,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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