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

第57章 第一節

劉平在袁營已經待了三天。在這三天裡,他被軟禁在一處民房,好吃好喝招待,唯獨不許離開。在這期間,逢紀和公則試圖接近他,卻都被守衛攔了下來。以他們兩個的身份,居然都不得其門而入,可見袁紹下的命令有多麼嚴厲。 不過這個做法可以理解。漢室的地位太過敏感,如果不謹慎處理,袁紹會被全天下的人戳脊梁骨。 劉平也不著急,他之前的經歷太過波折,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奔波之中,他需要靜下心來思考一下。如今無論是郭嘉、楊修還是司馬懿都不在身邊,他身居斗室孤立無援,只能乾綱獨斷——雖然威權隻及一室,影響隻及一人,卻是劉平自從捲入旋渦里以來最自由最獨立的時刻。 “哥哥,如果你還活著,會怎麼做呢?”劉平手持銅鏡,喃喃自語。銅鏡裡映出一張一模一樣的面孔,那張臉屬於一個死去的魂靈。這個死魂靈的肉體已死去很久,意志卻依舊瀰漫在九州大地,影響著許多人的命運。

劉平凝視半晌,忽然搖搖頭,苦笑著放下鏡子。真正的劉協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他選擇了和劉平不同的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即便死者真的複生,也只會像司馬懿一樣把他的“偽善”痛罵一頓。說起來,司馬懿的秉性倒是和劉協極為相似,他們兩個如果聯手,一定會無往不利吧。 忽然他又想到了伏壽。 這個聰慧美麗的女子如今在許都頑強而孤獨地守衛著宮城,維持著漢室最後的秘密。在自己來到北方之前,伏壽偷偷告訴他,她在身上藏了一把匕首。如果劉平有什麼不測,她會選擇自盡,履行對漢室的最後一份責任。劉平明白伏壽的心意——她知道自己是個仁慈的人,不忍坐視別人犧牲,所以故意這麼說,讓他行動起來更為慎重,平安歸來。 一想到她,劉平不期然地浮現出她那帶著馨香的身體,那是多麼令人陶醉的體驗。劉平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在伏壽的刻意引導下,他終於將哥哥“丈夫”這個身份的責任也一併承擔下來。在臨出發去官渡的前幾夜,他們彼此擁抱彼此嵌合,不知疲倦,彷彿唯有如此才能把壓力與擔憂暫時忘卻。劉平還記得,多少次在激情攀到高峰的一瞬間,他將伏壽拼死抱住,在她身體裡盡情宣洩。事後伏壽蜷躺在他懷裡,撫摸著自己平坦光滑的小腹,喃喃地說要為他生下一位皇子。

想到這裡,劉平低下頭,發現身體居然起了反應。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劉平自嘲地敲了敲頭——大頭——把思緒拽回來。 對劉平來說,袁紹和曹操誰勝誰負,並不重要。如何在兩大巨頭碰撞之間為漢室牟取更大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問題。經過這段時間的奔走,劉平已經處於一個微妙的優勢地位。對袁紹陣營來說,劉平是一個漢室的繡衣使者,為了給漢室在戰後乞求一個更好的地位而來;對曹操陣營來說,劉平是一個身份特殊的細作,要裡應外合擾亂袁紹的戰略。 劉平若想獲取利益,就必須要超越兩個陣營所有的智謀之士,這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所幸這兩邊的謀士們的關係不是一加一,而是一減一,劉平的勝機,即建立於此。

他正在凝神冥思,忽然聽到屋外傳來腳步聲。劉平睜開眼睛,看到一名全副武裝的親衛站在自己面前,面無表情: “大將軍要召見你。” 劉平點點頭,這和他估算的時間差不多。他起身換上長袍,跟隨親衛一路來到袁紹所駐的中軍。這裡已經事先有了準備,所有的衛兵都站得遠遠的,以中軍為圓心隔出一大圈空地。在柵欄之後,還隱伏著不少弓弩手,任何進入這一片空地的人,都會被立刻射殺。整個氣氛透著隱隱的不安,劉平感覺似乎出了大事。 親衛走到圈子邊緣,請劉平自己進去,看來他也無權靠近。劉平邁著穩定的步伐走進中軍帥帳,看到袁紹和蜚先生等在那裡,兩個人的神情都很陰沉。 “刺曹失敗了。” 蜚先生開門見山地說。他臉上的膿瘡似乎更大了些。劉平沒露出任何情緒波動。這個結果,是在他預料之中的。從時間上推斷,曹丕這時候應該已經順利回到曹營,有他在,徐他不會有任何機會。

劉平拱手道:“勝敗乃是兵家常事。”他抬頭看去,發現袁紹捏著酒杯,鐵青的臉像是一面掛滿了嚴霜的青銅大盾。 袁軍的全線部隊不計損失地強攻了足足一天;東山也動用了在曹營埋下的一大半棋子。如此高昂的投入,居然最終還是失敗了,這可不是一句“運氣不好”就能敷衍的。更討厭的是,他已經在漢室繡衣使者面前誇下海口,現在卻要承認失敗,丟了面子,這比軍隊損失更讓袁紹不高興。 蜚先生冷笑道:“使者說得不錯。不過若是每次失敗不總結教訓,下次只會重蹈覆轍。”他慢慢地挪動腳步,圍著劉平轉悠,赤紅色的獨眼射出瘆人的光彩。 劉平道:“哦?這麼說,你們已經知道敗因何在了?” 蜚先生湊近劉平,鼻子急速聳動,突然一指點了過來:

“敗因,就是你!” 面對著突如其來的指責,劉平沒有驚慌失措。逢紀的事給了他教訓,遇到意外情況,鎮之以靜,否則就是死路一條。所以他只是不解地望著蜚先生,等著他的下文。 “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時,說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麼?”蜚先生說。 劉平沒回答這個問題,他滿是疑竇地望向坐在上位的袁紹,卻看到袁紹面無表情地晃動著杯子,不由得心中一咯噔。 他現在是“第一次”踏入袁營,公則和逢紀絕不敢告訴袁紹,他們在這之前就私自接觸過漢室使者。劉平在袁營中最大的依仗,就是用這個威脅兩人,為己所馭。而現在蜚先生膽敢公然談論這段隱秘,而袁紹卻沒露出任何意外之色,這只說明一件事,蜚先生放棄了與公則的聯合,轉而直接投效袁紹,把之前的事全交代了。

這一招很毒辣,也很合理。刺曹失敗以後,蜚先生一定承受著極大的壓力,如果不迅速做出決斷,恐怕會被拿來當替罪羊。 但他放出這麼一手棋,導致劉平失去了要挾公則和逢紀最有利的武器,他苦心孤詣營造出的胜勢,立刻被掃平了一大半。 看到劉平啞口無言的表情,蜚先生呵呵地笑了起來,似是十分快意:“郭嘉的味道——那可不是個比喻。郭嘉身體不好,常年服藥,所以他會帶有一種特別的藥味。我這鼻子,可以輕易分辨出來誰與他交往過密,騙不了我。” 劉平迅速解釋道:“我記得我當初給過解釋了。郭嘉與我確有約定,但並不代表我就要按照他的意願行事。若非我與郭嘉虛以委蛇,又豈能順利來到袁營?” 蜚先生抬起手:“你這套說辭,本來是完美無缺的,連我都深信不疑。可惜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次刺曹失敗,終究還是讓你漏出了狐狸尾巴。”劉平沒說話,他目前還沒搞清楚蜚先生的用意,只好靜觀其變。

“刺曹之後,虎賁王越也潛入了曹營,他帶回來一些有趣的消息。”蜚先生的聲音變得尖利起來,“你的那位叫魏文的小朋友,似乎來頭不小啊,也許我們該稱呼他真正的名字——曹丕?” 蜚先生吐出最後兩個字的時候,臉距離劉平極近。劉平甚至能看得清他臉上那些可怕膿瘡上的暗色斑點。他們居然連這個都查到了……劉平心中閃過一絲驚慌,手指不自然地彎了一下,不知道到底哪裡出了紕漏。蜚先生注意到了他的手指動作,牙齒得意地磨了磨。他沒有上嘴唇,所以這個動作看起來格外猙獰。 王越死裡逃生以後,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蜚先生。蜚先生掌握的消息比王越要多,很快就推測出了真相:導致徐他刺殺失敗的人,正是曹丕,而且他就是劉平帶入袁營的那個叫魏文的小男孩。

“我不知道你把曹家二公子帶在身邊是為什麼,但如果你真的有誠意跟我們合作的話,就應該第一時間把他交出來。即使你不把他交出來,也應該在前幾天把這件事告訴我們。我可以提前改變部署,刺曹還有可能成功。” 蜚先生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對劉平進行宣判:“所以結論只有一個。我最初的猜測沒有錯,你來到這裡,根本就是事先與郭嘉商量好的,你是個死間。” 劉平的面色,終於變了。 “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蜚先生嘲弄道。他只要一招手,就會有人衝進來把這個傢伙斬殺。當郭嘉收到這個斬下的頭顱時,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劉平向後倒退了兩步,意識到之前的準備全用不上了。袁紹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非常險惡,還帶著一點點的如釋重負。這位大將軍最在意的,是刺曹失敗讓自己很丟臉,而蜚先生的指控,恰好可以讓劉平當成替罪羊,為這件事找一個不那麼丟臉的藉口。

蜚先生深諳袁紹的秉性,所以句句都扣著刺曹的責任。只要袁紹打定了主意,劉平是不是漢室使者,根本不重要。他再如何巧舌如簧地辯解,也是無濟於事。 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危局,劉平突然仰天大笑。 楊修講授帝王之術時曾說過,凡事有大成者,皆要具備一種品性。無論冷酷與仁慈,若少它為輔翼,難以成就大業。這種品性,就叫做決斷。 在瞬息萬變的戰場、在泰山壓頂的瞬間、在身臨深淵的一剎那,所有的道都失去意義,唯有決斷才能挽救。現在,正是這個時候。 劉平俯仰之間,已經有了決斷。唯有這一個辦法,可以拯救自己,以及漢室。 蜚先生扯住他的衣領,猙獰地笑道:“你故作大笑,實已心虛,用這顆頭顱去找郭奉孝哭訴吧。” 劉平收斂起笑容,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抓起蜚先生揪住衣襟的手,輕輕一推,蜚先生倒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一個病殘之體,怎麼能抵擋他的力量。蜚先生本想厲聲呵斥,可他突然感覺到一種強大的氣勢從劉平身上噴薄而出,讓他一下把話堵在嘴裡說不出來。

“袁紹,你可是漢家的大將軍?”劉平昂起頭來,高聲問道。 對這個明知故問的無禮問題,袁紹卻只是默默點了一下頭。一種奇妙的熟悉感正慢慢浮現在這位大將軍的腦海中,酒杯不知不覺被擱回到盤中。 劉平直視著他,淡淡地吐出七個字: “那你可還認得朕?” 七個字如巨石滾過平原,讓大帳內陷入一片死寂。無論是袁紹還是蜚先生,一瞬間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麼問題。 朕? 全天下敢稱朕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身敗名裂的袁術,還有一個則是大漢天子劉協。 蜚先生咽了嚥口水。這個郭嘉派來的死間,居然是天子本人?這實在是太荒唐了!天子難道不該在許都的宮城裡老老實實地待著嗎?他正要出口訓斥,卻發現袁紹慢慢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目瞪口呆。這種反應,絕不是看到騙子的反應。 “是,是陛下?” 袁紹的聲音在微微發顫,甚至還帶著點驚慌。袁家四世三公,歷代都是漢室忠臣,儘管時代已經不同了,可這種代代相傳的敬畏仍是根深蒂固。 劉平沒有回答,只是倨傲地望著他們兩個,彷彿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 說起來,袁紹與劉協的淵源著實不淺。當初在洛陽之時,袁紹策動八校尉圍攻十常侍,逼迫他們帶著少帝劉辯和時為陳留王的劉協出逃,結果途中在北芒被董卓所執。董卓很喜歡劉協,打算廢掉劉辯,就找袁紹來商量,想藉重袁家的名望。而袁紹堅決反對劉協稱帝,橫刀長揖,憤而離京。 也就是說,袁紹和劉協一共只在光熹元年見過,那都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此後一在河北一在長安,兩個人再也沒直面相對過。但此時在袁紹眼裡,劉平的相貌卻和那個倔強的陳留王合二為一,不分彼此。 蜚先生注意到袁紹的異狀,連忙湊過去低聲道:“主公,慎重。”袁紹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連忙擺正了身子。 仔細想想,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天子應該是被曹氏嚴密軟禁在許都的,怎麼可能突然跑到袁紹營中來。這人十有八九是個騙子,豈能被他一句話唬住?可袁紹看了一眼劉平,那種熟悉的感覺猶在,心中不免遲疑。他實在不知道該以何種態度來問劉平,思忖片刻,對蜚先生道:“快去把王杜、申逢叫過來。” 這兩個人是袁紹的使者,都曾經去過許都拜見過皇帝,讓他們來認一下成年天子的模樣,便迎刃而解。蜚先生獨眼一轉,說如今在營中還有一人可以推薦,悄聲說了幾句,袁紹頷首讓他去辦。 過不多時,王杜、申逢匆匆趕過來。他們進了中軍大帳,一看到站在中間的劉平,先是一愣,隨即納頭便拜。等到他們叩罷了頭起身,袁紹這才問道:“你們可看得清楚了?”兩個人連忙答道:“我等奉主公之命前往許都覲見,得窺天顏,確係天子無疑。” 雖然劉平身穿布袍,臉色比原來紅潤許多,但眉眼五官卻是做不得假。聽到這兩個人言之鑿鑿,袁紹的疑心登時去了大半。他正要起身跪拜,卻被蜚先生攔住了:“主公莫急,還有一人呢。” 話音剛落,第三個人正好邁入帳中。來的人非常瘦,八字眉,一臉怒相。劉平和他四目相對,一時兩個人都愣住了。劉平忍不住脫口而出:“鄧展,你還活著?” 跟之前的精悍相比,如今的鄧展看上去頗為蒼老,一身精氣流散一空,再沒了之前的銳氣。他看到劉平,渾濁的眼神亮了幾分,隨即又暗了下去。劉平和曹丕逃出白馬的時候,鄧展主動斷後,劉平以為他早就已經死了,沒想到居然還能生還。 “我本來是要死的,可是通道裡突然湧來洪水,將追兵沖開。我就著水勢浮上井口,被淳于將軍的部屬抓獲。”鄧展主動對劉平說道。淳于瓊一向護著鄧展,被他的部屬抓住,至少性命無虞,一直養到了現在。 劉平的心情卻沒因此而放鬆。王杜、申逢只見過劉協數面,他有自信讓他們看不出任何破綻;可是鄧展卻不一樣,他是漢室最危險的敵人,是唯一一個知悉天子機密的人。他只要一句話,就能把劉平推到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淵。 可鄧展只是木然地看著他,無喜也無怒。蜚先生道:“鄧將軍曾是曹公麾下的勇士,見過天子數面。請問眼前之人,是不是天子?” “是的。”鄧展回答,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你看清了麼?”蜚先生有些不甘心。鄧展點點頭。 劉平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的脊背幾乎已被冷汗溻透了。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是劉平最終的手段。這個身份的公開,將會給劉平帶來前所未有的便利,也會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困境,這就是一把雙面開刃的大戟。如果不是被蜚先生逼到絕境,劉平不會把最後這張底牌亮出來。 天子一出,從此劉平將再無退路。 “臣袁紹,叩見陛下。之前有失禮儀,衝撞聖駕,實是罪該萬死。” 袁紹離開座位,恭恭敬敬地執臣子禮,帳子內的其他人也連忙跟從,都俯身叩拜。鄧展遲疑了一下,也隨之跪倒。劉平望著他,忽然想起來,鄧展在覺察到自己的秘密以後,連曹丕都沒告訴,自然也不會在這裡聲張。劉平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居然讓這個忠誠的人對自己的主君三緘其口。 面對著叩拜了一地的大漢忠臣們,劉平心中微有快意,淡淡道:“諸卿平身。” 袁紹揮了揮袖子,王杜、申逢連忙起身告辭。他們雖不知為何天子會突然出現,但接下來的談話一定極為機密,不是他們這個等級可以與聞的。鄧展也要轉身離開,劉平忽然開口道:“鄧將軍,請留步。” 鄧展為掩護自己斷後,這件事蜚先生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沒必要隱瞞兩個人之前認識的事實。劉平道:“你以後就在我身邊留用吧。”他現在需要一名手下,在整個袁營裡除了鄧展沒有更好的人選。 天子想問臣子要一個人,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所以劉平自作主張地開口,沒人提出反對意見,只有蜚先生的眼珠在不停轉動,似乎在思考這一手背後的寓意。 鄧展鞠躬道:“微臣遵旨。”然後跟著王、申二人走出去。走到門口,他停下腳步,擺了一個站崗的姿態,儼然把自己當成是一名天子的禁衛。 等到帳內變回到三人,袁紹將劉平請回上座,拱手道:“陛下白龍魚服,不知有何旨意?” 袁紹小心地斟字酌句。這就是他為什麼先後數次拒絕“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提議,伺候皇帝的繁文縟節實在太麻煩了。縱然他權勢滔天,禮數上也不能有半點或缺,不然士子的口水會從四面八方飛過來。這實在是個諷刺,天子孤苦無人理睬,但若對天子不敬,卻會惹來萬人唾罵。 劉平看了一眼蜚先生:“誠如蜚先生所言,朕此來袁營,是郭嘉的主意。” “這……”袁紹和蜚先生面面相覷。天子這麼開誠佈公,讓他們反而有些困惑。天子細作,是抓還是不抓? 蜚先生先開口道:“陛下,郭嘉此舉風險極大,意義卻又何在呢?” 對於這些盤問,劉平早已胸有成竹:“天下還有誰比一位落魄天子的話更加可信呢?”袁紹和蜚先生頓時恍然。漢室一直被曹氏欺壓,如今天子親身出來求援,換了誰都會對漢室誠意篤信不疑——天子都來了,你還不信麼——然後再設計謀,無往而不利。 “他郭嘉再膽大包天,怎麼敢驅使天子做事?難道曹阿瞞不怕被世人唾罵嗎?”袁紹問。 劉平道:“天下都知道,河北兵馬雄壯,許都勝算十中無一。為了得勝,曹司空無所不用其極。只要能勝,縱然是驅使天子當細作,也沒什麼奇怪的。”他說到這裡,諷刺地說,“更何況我的身份是漢室的繡衣使者,縱然死了,曹操那邊宣稱天子暴斃,另立一個也就是了。” 袁紹面色一紅,想起當初劉協即位他極力反對,現在不免有些尷尬。 劉平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寬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郭嘉偏偏沒想到,逢紀動了殺我的心思,逼我等出逃,反而讓我趁機切斷了來自曹營的束縛——如今我孤身一身,可以做些自己的事情了。” 他拋出了一些含糊線索與暗示,卻不肯再細說。 靠著這些暗示,袁紹、蜚先生會自行聯想:曹丕實是曹營派來監視劉平的人,所以劉平開始的行事都是為曹氏利益。一直到白馬逃難之後,曹丕與劉平失散,後者斬斷了束縛,這才折返到袁營,打算真正為漢室謀求些利益——這一切看起來都順理成章,可以解釋一切疑點。 至於鄴城之亂,審配就算不會隱瞞,也會在敘述上文過飾非,所以劉平不擔心袁紹會聯想到那邊去。司馬懿的補白之法,真是屢試不爽。 袁紹果然長舒一口氣:“陛下龍運隆興,實乃社稷之幸。戰場凶險,紹請陛下盡快移蹕鄴城,靜候佳音。” 袁紹這個提議,在劉平的預料之中。袁氏掌握了天子以後,最穩妥的方式是擺在後方,裝點門面,這種手法與曹氏並無二致。可以說,從劉平亮出天子身份以後,他就再無自由可言。 除非……劉平笑著擺了擺手:“還不急於這一時。” 袁紹故作一愣:“陛下在官渡可還有什麼事?” “還記得我之前提議的烏巢之策麼?”劉平侃侃而談,“曹氏勢弱,不利久戰。郭嘉這才定下烏巢之計,打算畢其功於一役。我們只消將計就計,便可把曹操誘出巢穴,一舉殲之。” 袁紹瞇起眼睛思忖良久,方才說道:“陛下脫離了曹氏之眼,郭嘉自然會猜到您來微臣營中,和盤托出烏巢之計。阿瞞那麼狡猾,他既知我已洞悉此計,又怎麼會繼續冒險施行呢?” 劉平面色如常,手指卻隱晦而興奮地敲擊了一下大腿。他苦心孤詣營造出種種鋪墊,就是為了讓袁紹問出這句話來。而接下來的回答,將決定他、袁紹和曹操的命運。 “曹司空別無選擇,他必須前去襲擊烏巢。”劉平斬釘截鐵地說。 “哦?”袁紹眉毛一挑,蜚先生卻“啊”了一聲,已然想到答案。 劉平身體前傾,平靜地直視著袁紹的雙目,似笑非笑:“假若天子在烏巢出現,他又怎麼會不親自去接駕回宮呢?” 袁紹跪在地上,內心劇震。 他明白,皇帝說得一點錯都沒有。天子是曹操政治上最大的籌碼,生死攸關。曹操若知道天子在烏巢,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弄回來。 這就好比你將金子鎖在櫃中,賊人索性死了心思,去偷別家;你若將金子置於牆頭,賊人縱然知道牆下有打手埋伏,也會懷著僥倖心理忍不住出手,碰碰運氣。 以皇帝做誘餌,在烏巢擊破曹操,盡快結束這場戰爭。這個構想太過大膽,可這個結局,對袁紹來說實在是太完美了,可謂名利雙收。他抬起頭,眼中已流露出興奮神色,唇邊的兩撇鬍鬚悄然翹了起來。 蜚先生卻在這時截口道:“可又怎麼讓曹操知道陛下在烏巢呢?” 劉平大笑:“蜚先生,你一心與郭嘉為敵,怎麼不針鋒相對呢?郭嘉派我進入袁營為間,你們如法炮製,找一人進入曹營詐降勸誘,不就行了?” “曹公多疑,郭嘉狡黠,能瞞住他們的人可不多——陛下莫非已有了人選?”蜚先生反問。 劉平拿起酒杯,五個指頭靈巧地托住杯底,如同已把袁紹大軍掌握在手中一樣。他緩緩開口: “許攸許子遠,非此人不能當此重任。”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