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

第55章 第八節

許都。 伏壽坐在寢宮中,專心致志地縫著一件寬襟袍子。白皙的手指帶著銀針上下翻飛,金黃色的絲線靈巧地穿梭。這件羊毛翻邊的長袍看似普通,實則頗有來歷,那是寢殿大火那一天她從劉協的身上解下來又披在劉平身上的。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都把味道殘留在這件衣物中,成為她在這個冰冷城中唯一的慰藉。 這時宮外傳來腳步聲,伏壽手一顫,一下走神,銀針刺入指頭尖。伏壽微微蹙眉,想要把指頭含在嘴裡吮吸,可她中途停了下來,把指尖上那一簇小血珠抹在了衣袍的襯裡。 進宮的人是唐姬,她幾乎每天都會來,是極少數幾個能進入到寢宮的人。她手裡捧著幾株藥草,一進來就隨手擱在了旁邊的木桶裡。桶裡已經積存了不少植株,因為來不及處理開始變黃。

“還沒消息?”伏壽頭也不抬,繼續穿針引線。 唐姬搖搖頭,沒有說話。伏壽喟嘆一聲:“沒消息,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她略停頓了下,“我現在最怕的是,得到一個確定的消息……”唐姬知道伏壽的心思,她把手搭在皇后的肩上,試圖去安慰她。她能感覺到,微微的顫抖從伏壽的肩上傳到手掌心。 自從白馬城出事以後,伏壽再也沒聽到過任何消息。無論是郭嘉的靖安曹還是楊修的隱秘勢力,都找不到劉平的踪跡。伏壽開始是惶恐,然後擔憂得夜夜睡不著,現在反而變得平靜,像是一眼即將枯竭的泉水,水面再無半點漣漪。 唐姬對她的這種平靜很是擔心,她覺得哪怕嚎啕大哭都比這樣強。她決心要挑破這個傷口:“如果……嗯,我是說如果真的有不那麼好的消息傳過來,姐姐你該怎麼辦?”

伏壽抬起頭,眼神飄到一旁的梳妝台上,那裡擱著一把匕首:“如果是那樣,我會用那把刀殉國或者殉情——隨便他們用什麼詞去描述——我會去九泉之下告訴他們,我已經盡過力了。” 最後一句她說得異常疲憊,讓唐姬一陣心疼,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伏壽拍拍她的頭,笑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刻,你及早出城,冷壽光會安排。你也盡過力了,可以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了。找個疼你愛你的人,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唐姬回答。 這兩個女人相對無言,若有若無的愁雲瀰漫在清冷的寢宮內。這時候冷壽光從外頭匆匆走過來,低聲說了一句。伏壽麵色一變。唐姬問她怎麼了,伏壽眼神閃過一絲厭惡:“孔融又來鬧著要覲見陛下。” “這個人難道就不能有片刻消停嗎?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唐姬恨恨道。皇帝離宮的事屬於機密中的機密,對外都宣稱是臥病在床。文武百官都很知趣地不去打擾,只有孔融上躥下跳,不停地折騰。尤其是聚儒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更是來勁。

“他現在在哪裡?”伏壽問。她一瞬間已經把憂鬱收起來,換回一副冷靜的神情。 “宮門外,徐幹已經去攔他了。”冷壽光道。 伏壽斷然道:“不行,徐幹這個人太弱,馬上去告訴荀令君。”冷壽光領命而出,伏壽看了眼唐姬,苦笑道:“現在倒成了漢室跟許都衛同仇敵愾了。” 徐幹不知道伏壽對自己的評價有那麼差,他也不知道皇帝不在宮內。他只是牢牢記住郭祭酒臨行前的指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孔融進入宮殿去覲見皇帝。” 若換了別人,直接叫幾名衛兵攆走就是了。但此時在他眼前的是孔融,當世的大名士。徐幹不敢動粗,只得伸開雙臂,牢牢擋住禁中的大門。 “徐偉長!你難道要做個斷絕中外的奸臣嗎?”孔融瞪大了眼睛呵斥道,像是一隻義無反顧的猛虎,作勢要往裡闖。徐幹閃避著孔融的口水,解釋道:“在下有職責在身,軍令如此,不敢違抗。”

“軍令?誰的軍令?誰有資格下命令讓外臣不得覲見天子?” 孔融抓住他的語病窮追猛打,徐幹文采風流,可真要鬥起嘴來,卻完全不是孔融的對手。他只得狼狽地閉上嘴,維持著防線。 “我忝為少府,效忠漢室。只要天子出來說一句:孔融我不想見你。老夫立刻掛冠封印,絕不為難。可若是有人假傳聖旨,屏蔽群臣,千秋之下,小心老夫史筆如刀!徐偉長,你是奸臣嗎?” 孔融的攻擊,比霹靂車的聲勢還要浩大,徐乾一會兒工夫就潰不成軍。他和滿寵最大的區別是,他還要臉,還要考慮自己在士林中的形象。換了滿寵,肯定是直接下令用大棍子把孔融砸出去了。孔融見徐乾氣勢已弱,伸出手把他推搡到一邊,邁腿就要往裡去。就在這時,一個溫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文舉,禁中非詔莫入,帶鉤遊走更是大罪,莫非你都忘了?”

孔融停住腳步,回過頭去,冷笑道:“荀令君,他們總算把你請出來了。” “我正在尚書台處理公務,聽到這裡喧嘩,特意來看看。”荀彧並沒說謊,他的手邊墨漬未乾,確實是趁著批閱公文的間隙出來的。徐幹見他來了,如釋重負。 “禁中非詔莫入,這我知道,可這得分什麼時候。天子已經許久不曾上朝,有些大事非得陛下出面不可。” 荀彧也不著惱,溫和地伸出手來:“若文舉你有何議論,不妨把表章給我,我轉交給陛下。” “不行!”這次孔融表現得無比強硬,“你是處理庶務的。我這件事,卻是千秋大事,事關人心天理。” “是什麼?”荀彧不動聲色。 孔融忽然換了一副悲戚的表情,他雙手高舉向天:“鄭公已逝,泰山崩頹啊。”這聽到荀彧耳中,不啻為一聲驚雷。饒是他心性鎮定,也不由得渾身一顫。

鄭玄死了?那個總執天下經學牛耳的神,居然過世了?荀彧覺得呼吸有些不暢,耳邊嗡嗡作響。原本孔融說要請鄭玄來主持聚儒之議,荀彧也頗為贊同,能為與這位當世聖人切磋學問而興奮不已。可沒想到,他居然沒到許都就去世了。 “怎麼回事?為何尚書台都沒消息?”荀彧勉強壓抑住激動的心情,扯住了孔融的袖子,把他扯到禁中外門旁。孔融很滿意這消息給荀彧帶來的震驚效果,他賣了個關子,多享受了一會兒荀彧的驚訝神色,這才說道:“我派了楊俊去高密迎接鄭老師。前日剛剛接到消息,楊俊說鄭老師離開高密,走到元城,身體突然不行了。” 荀彧沒懷疑這消息的真實性。鄭玄算起來今年已經七十四歲了,已是風燭殘年,又要走這麼遠的路,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孔融的聲音悠悠傳來,淒悲痛切:“今年開春,鄭老師曾經做了一個夢。夢裡孔聖人對他說:起、起,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鄭老師醒來以後,說今年干支庚辰,屬龍,明年辛巳,屬蛇。龍蛇交接,於學者不利。想不到……他竟是一語成讖……” 說到這裡,孔融竟在禁中前大哭起來,眼淚將白花花的鬍鬚打濕。他在擔任北海國相的時候,力邀請鄭玄返回高密,並派人修葺庭院,照顧有加,兩人關係甚厚。這次鄭玄願意來許都,也是看孔融的面子。兩位老友還沒見面,就陰陽相隔,他如此失態地痛哭,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妥。 “文舉,人固有一死。鄭老師學問究天人之極,又著書等身,也是死而無憾了。”荀彧勸慰道。孔融收住眼淚,抓住荀彧的胳膊,痛聲道:“泰山其頹,天帝豈不知乎?哲人其萎,天子豈不聞乎?”

荀彧一時為之語塞。孔融這一下子,可給他出了個難題。鄭玄名氣太大了,如果天子不站出來說兩句,確實不好交代。孔融的要求合情合理,可偏偏這是荀彧無法做到的。他站在原地為難了一陣,說道:“文舉可以擬篇悼文,我轉給陛下,發詔致哀。” “陛下連當面聽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嗎?以鄭公之名,連討一句天子親口撫慰都不得嗎?”孔融寸步不讓。 荀彧嘆了口氣:“陛下病重,如之奈何。”孔融盯著他的眼睛,嚴厲地問道:“是陛下真的病重,還是你們不打算讓他接觸群臣?”荀彧面色一沉:“文舉,注意你的言行!” 孔融道:“如今聚儒在即,已有許多儒生雲集許都。鄭公之逝,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如果天子連態度都不表一下,天下士人,恐怕都會寒心啊!”

荀彧何等心思,立刻捕捉到了孔融話裡有話。他一捋鬍鬚,微微垂頭:“依文舉之見,當如何。” 孔融毫不猶豫地說:“天子賜縗,以諸侯之禮葬之。在京城潛龍觀內設祭驅儺,許人拜祭十日,九卿輿梓。” “潛龍觀?” 荀彧聽到這名字,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是孔融為了聚儒之議搞的新建築,就修在城內,距離宮城不算太遠。起名潛龍,是為了和白虎觀並稱,孔融一心想把它搞成《白虎觀通議》一樣千古留名。不過孔融沒用“青龍”,而用“潛龍”一詞,荀彧知道這是他嘲諷曹氏專權的小動作。 若能在潛龍觀公祭鄭玄,將為聚儒之議添上厚重的一筆。孔融如今非要覲見天子的舉動,說白了,不過是以進為退,向荀彧討可祭鄭的首肯罷了。

平心而論,這些要求很高調,但多是虛事,倒也不算過分。於是荀彧答道:“我會禀明陛下。不過如今前方戰事緊,所有的葬儀器具與花費,你得自己想辦法。” 曹軍在官渡的對峙,諸項用度都非常浩大。荀彧光是琢磨如何籌措糧草及時運上去,就已經焦頭爛額了,更別說撥出富裕物資來搞這種事情。孔融想搞這些事,可以,只要你自己掏錢。 孔融達到目的,不再鬧著要覲見。他眉開眼笑地對荀彧道:“對了,文若,還有個消息。各地儒生如今雲聚許都,就連荀諶那邊,都送來了三十幾位士子。你如果有空,不妨去見見。他們對荀令君的仰慕,可是不小呢。” 這件事荀彧早已通過許都衛知道了。那三十幾個人都是北方各地家族的子弟,前兩天突然跑到許都,口口聲聲說是來參加聚儒。荀彧讓徐干查了一下,結果發現他們都是幽、並、青等州的,唯獨冀州籍的一個都沒有。 而孔融現在居然故意說他們是荀諶送來的,明擺著要紮一根刺在荀彧身上。試想一下,一群打著河北標籤的儒生在許都城裡亂逛,師承還是河北重臣荀諶——這放到有心人眼裡,對荀彧的聲望可不怎麼好。 但荀彧只是溫和一笑,對這個挑釁視若無睹:“最近我太忙了,還是讓陳長文代表我去吧。” “陳群?那傢伙說話不太討人喜歡。”孔融搖搖頭。 “你可以教教他。” 荀彧扔下這一句話,轉身離開。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官渡那邊一封接一封的催糧文書發過來,他可沒那個時間跟孔融鬥嘴。 等到荀彧離開以後,孔融恢復了一臉冷峻,仰臉看了看禁中的巍峨城門。這是寢殿大火以後新修的,青森森的高大磚牆像囚籠一樣把皇城團團圍住,顯出拒人千里的冷漠。 “既然陛下不能視事,那麼納貢總還可以吧?”孔融問徐幹。徐幹擦了擦額頭的汗,表示沒問題。孔融從懷裡拿出一個錦盒:“河北士子此來許都,為陛下進獻了一些貢物。我既不能覲見,就煩請內臣轉交吧。” 徐幹知道如果自己不接,這個瘋老頭子一定會絮絮叨叨再說上一個時辰大道理。他接過盒子,打開檢查了一下,發現裡面只放著一本,抄錄者的筆跡頗為清秀。徐幹自己就是鴻儒,閉著眼睛都能背下來,他翻了翻內容,沒什麼可疑的。大概是那些窮鬼沒錢,只好手抄一本以示誠意吧。 “學問之重,甚於錢帛。”孔融看徐幹有些不屑,正色勸誡道。 徐干連忙擺出受教的神情,把交給冷壽光,請他轉給陛下,然後陪同孔融離開宮城。 很快這一本通過冷壽光轉到了伏壽手裡。伏壽好奇地接過去,信手翻了幾頁,覺得這筆蹟有些眼熟。她忽然看到《莊子·大宗師》這一段裡,有一句“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啕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在“相濡以沫”四個字旁邊,劃了一道淡淡的墨線。 她捧著它,忽然哭了出來。 司馬懿最近的日子,過得頗為清閒。他跟隨曹丕回歸曹營以後,對曹丕表示自己身份敏感不方便露面,於是曹丕就把他藏在營中養傷,就連郭嘉都不知道。 司馬懿就這麼好整以暇地賴在榻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曹丕對他言聽計從,什麼事都問計於他,儼然把他當成了一個隱藏的智囊。曹操本來想讓曹丕趕緊回許都,司馬懿教曹丕說了一句“父親此地若敗,天下豈有兒容身之處?”成功地說服了曹操,讓他留了下來。 曹丕很享受這種擁有自己幕僚的感覺,而司馬懿也藉此悄悄了解戰場變化和劉平的行踪。這一天,曹丕又來找司馬懿,兩隻眼睛發黑,明顯昨天一夜沒睡。 “昨天又夢魘了?”司馬懿半支起身子問。 曹丕搖搖頭道:“這次不是。仲達,你說楊修這個人,可信不可信?” 司馬懿沒有馬上作答。楊修這個人他是知道的,楊彪之子,漢室幕後的智囊,是劉平最大的依靠。他突然跑過來找曹丕,到底有什麼用意,最重要的是,對劉平的計劃有什麼影響,這都是司馬懿要考慮的。雖然司馬懿現在一提劉平就火冒三丈,但還是得幫他時時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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