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

第50章 第三節

劉平站在袁軍主帥帳內的正中央,承受著無數道眼光的注視。他微微閉上眼睛,甚至能體會到這些目光的不同意味:來自公則的目光是驚訝多過驚喜;來自逢紀的目光是憤怒,但還摻雜了一點點不安;淳于瓊充滿好奇興奮;許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張郃高覽兩個人則只是冷眼相對——至於袁紹本人,他端著酒杯,眼神缺乏焦點,似乎對這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來。 劉平緩緩睜開眼睛,環顧四周,手指不自覺地在敲擊著大腿外側。他已經成功站在了這裡,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選擇一個突破口。這個選擇,將關乎到他的安危、整個官渡的戰局,以及漢室未來的命運。 劉平離開鄴城之後,很快就與那群士子分手。盧毓和柳毅聽了他的勸說,直接前往許都參加聚儒之議,而他則找了個藉口脫離了大隊伍。

鄴城的經歷告訴劉平,順應大勢趁機漁利也許是不錯的策略,但對漢室來說太過消極了。如果想要在這一場複雜的弈棋中真正取得優勢,他必須要更加徹底地貫徹自己的道,才能把命運掌握在手裡。 他的道,是仁者之道。仁者是大愛,是悲天憫人,是對人性的信心。 而在這個亂世,充斥著許多比仁德更行之有效的選擇。如此之多的誘惑之下,堅持仁道是一件極其困難且代價高昂的事,稍有不慎,便會迷失。仁者若要把持住自己的道,唯有一個選擇。 劉平在選擇去拯救士子的一剎那,就悟到了自己苦苦求索的答案。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仁者不願捨棄他人,那麼唯有犧牲自己,以自己為代價來換取天下之安,方為大仁。 所以他決定不依靠任何人,放棄與曹丕、司馬懿等人會合,孤身返回官渡,徑直闖入袁紹大營,要求面見那位大漢王朝的大將軍。

劉平宣稱的理由很簡單:“我是漢室派來的繡衣使者。” 他初入官渡時,已經自稱過是漢室的繡衣使者,並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那個時候的策略,是逐漸取得公則、蜚先生與逢紀的信賴,利用他們的私心來影響佈局。但因為劉平過於大意,幾乎死在了逢紀的手裡。 不過這次失利也並非全無好處,至少現在劉平知道該選擇誰來突破了。 “元圖兄,別來無恙?”劉平微笑道,向人群裡的逢紀打了個招呼。 逢紀的臉色變得鐵青,這張臉他怎麼會不記得。這個自稱繡衣使者的傢伙為他提供了曹軍的動向,結果他自作聰明,導致了文丑在延津的陣亡。逢紀本打算把他幹掉滅口,卻沒料到他居然從白馬逃了出去,如今還站在了大庭廣眾之下,向自己挑釁。 如今主公和冀州、潁川兩派的人都支棱著耳朵,劉平只消吐露出真相,逢紀就完蛋了。袁紹會問你為何私藏漢室使者不報,冀州的人會質疑你手握情報,為何還讓文丑戰死,是不是故意為了打擊政敵。無論哪一條罪名,都足以動搖逢紀在袁紹心目中的地位,讓他一跌到底。

這就是為什麼逢紀當初決定殺劉平。 劉平沒有繼續說什麼,而是直視著逢紀。逢紀並不蠢,他從劉平的沉默中讀出了對方的用意,只得勉強露出一個笑臉,微微一揖:“劉老弟,別來無恙。” 聽到他們的對話,袁紹抬起頭,搖晃了一下酒杯:“元圖,你和這位使者以前認識?”劉平截口說道:“在下從前曾與元圖兄有一面之緣,那時候還想請他引薦在下給袁公您呢。” 袁紹眉頭微微一皺,他注意到劉平一直用的稱呼是袁公,而不是袁將軍。後者是一種對上位者的尊重,前者卻把自己擺在一個平等對談的位置。這讓袁紹有些不開心。 “有這等人才,元圖你怎麼沒和我說起過?” 逢紀聽出來了,劉平這是提出了交換的條件:劉平不會說出真相,而他則要全力遊說袁紹相信劉平。逢紀在心裡微微一嘆,他沒什麼退路了,只得躬身道:“主公明鑑,此人一直心系漢室,臣以為事幕府也罷,事漢室也罷,皆是為國家盡忠,並無分別,所以不曾舉薦。”

他這一番話算是委婉地為劉平這個繡衣使者的身份擔保,還捎帶著又拍了一記馬屁,讓周圍幕僚們心中都是一哂。 那一群人裡,公則的臉色是最不好看的。他明明是最早接觸劉平的人,現在聽起來卻像是逢紀和漢室使者打得火熱。本來公則的心情是很好的。此前在劉平的策動下,顏良、文丑先後被殺,逢紀也碰了一鼻子灰,冀州、南陽兩派鬥了一個兩敗俱傷,然後劉平又恰到好處地失踪,潁川正迎來前所未有的機遇——偏偏這個時候,劉平卻回來了。 “該死的,你現在冒出來做什麼。”公則恨恨地咬了下牙齒,意識到出現了變數。可他卻不敢說什麼,因為如果他站出來,袁紹一樣會過問他窩藏漢室使者的事。他側眼看了一眼淳于瓊,發現他正好奇地東張西望,暗暗祈禱這老頭子可不要突然發神經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袁紹端詳了劉平半天,慢吞吞地問道:“陛下有何諭令?” 劉平心中一鬆,逢紀的擔保起了效果。袁紹果然消除懷疑,把他當成漢室的代言人來對待了。他立刻說道:“陛下聽聞將軍南下勤王,不勝欣喜,特令我來犒軍。” 袁紹道:“紹乃是朝廷大將軍,漢室有難,豈會坐視不理。我久有覲見之志,奈何陛下身旁奸佞叢生,孰忠孰姦,一時難以廓清,欲清君側而不得啊。”劉平知道袁紹還是有點不放心,擔心他是曹操派來耍計謀的。於是他正色道:“縱然淤泥橫塞,荷花一樣高潔不染。漢室從來不缺忠臣,遠有李膺,近有董承與將軍。曹賊兇暴,人所共睹,誰會與他為伍!”說到這裡,他猛然轉身笑道,“元圖兄和公則兄可為在下作證。” 逢紀早有了心理準備,立刻點頭稱是。公則卻沒料到劉平把自己也扯下水來,一時又驚又怒。他最近過得已經很不順心了,想不到劉平又要往上壓一塊石頭。

袁紹眉毛一挑:“公則,你也認識他?”公則情急之下只得答道:“是,從前略有交往,此人確非曹氏一黨,是漢室忠臣。”他咬了咬牙,又補了一句,“此事我和蜚先生都知道。”其實他手裡連天子親自寫的衣帶詔都有,但不敢拿出來。 劉平先以繡衣使者的身份跟他們暗通款曲,如今突然現身袁紹身前,郭、逢二人心中有鬼,唯恐讓其他派系抓住把柄,只能替劉平圓謊。當他們意見一致之時,多謀寡斷的袁紹也就不難控制了——這就是劉平曾告訴曹丕的控虎之術。 劉平回頭看了眼公則,露出詭計得逞的笑容。雖然歷經波折,但一切總算回到了最初的計劃軌道中來了。不過公則的反應,讓劉平稍微有些詫異。除了懊喪、憤怒以外,他還感受了幾分無奈,似乎在公則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公則和逢紀的擔保對袁紹產生了作用。他“嗯”了一聲,轉向劉平:“使者不妨暫且在營中歇息,只待我在官渡殲滅阿瞞,就別遣一支輕騎去許都為陛下護駕。” 劉平注視著袁紹,發現他瞇起的雙眼閃過一絲狡黠。袁紹的意思很明顯,漢室的目的不可能只是犒軍,但他懶得說破。如今袁軍局面大大佔優,漢室只要老老實實等著被拯救就行了,其他念頭想都不要想。 劉平也聽出了這一層意思,身子未動,卻伸出手臂虛空一拜,厲聲道:“漢室來此,可不是為了乞援!而是為了濟軍。” 周圍的人都吃吃發笑。漢室龜縮在許都動彈不得,還奢談什麼救人,簡直就像一個乞丐要來賑濟富翁一樣可笑。劉平掃視一圈,看到許攸也在隊列之中,不過他雙手垂在身前,閉目養神,似乎對這一切都沒興趣——袁紹把他緊急召來官渡,不知是為了什麼。

劉平暫且先把這個念頭擱在旁邊,冷笑道:“曹賊狡黠,未可遽取。若諸公還是這麼掉以輕心,恐怕就要大難臨頭了!”他這一聲大吼震得整個廳堂內嗡嗡作響,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他。除了田豐,可從來沒人在袁紹面前這麼大聲說話過。 袁紹手掌摩挲著酒杯,眼神變得有些不善:“即便你是繡衣使者,如此危言聳聽,也是要治罪的。你倒說說看,我如何大難臨頭了?” 劉平夷然不懼,一字一句道:“在下所言,絕非危言聳聽。將軍與曹公少時為友,應該深知此人謀略。如今他雖居劣勢,但至今未露敗象,兼有郭嘉、賈詡之謀。單憑河北兵馬,恐怕難以卒勝。” “你是說我不如孟德?”袁紹臉色有些難看。 劉平道:“南北開戰以來,顏良、文丑相繼敗北,曹氏雖然一退再退,卻都是有備而走,慢慢把河北兵馬拉進官渡這個大泥潭。這等行事,你們難道不覺得可疑麼?”高覽忍不住高聲駁道:“我軍一路勢如破竹,如今白馬、延津、烏巢等要津皆已為我所據,這難道還成了敗因?實在荒唐!”

劉平一指袁紹背後那面獸皮大地圖:“曹氏將烏巢讓給你們,根本就沒安好心。這裡貌似安全,卻背靠一片大澤,無法設防周全。曹軍此前故意在西線糾纏不休,又故意敗退,就是要你們產生這裡已經很安全的錯覺,把糧草屯到烏巢。時機一到,他們就會偏師穿過烏巢大澤,發動突襲,畢其功於一役——這,難道還不是大難臨頭麼?” 周圍一下子變得特別安靜,高覽忍不住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劉平輕蔑地抬手道:“在下剛才說了,縱然淤泥橫塞,總有荷花破淤而出,高潔不染。在許都和官渡,有許多忠直之士時刻等待著為陛下盡忠。所以唯有里應外合,才是取勝之道。” 聽到劉平這句話,袁紹仰天長笑,笑得酒杯裡的酒都灑了出去,好像聽到什麼特別可笑的事:“陛下操勞國事,這些小事就不必讓他操心了。也罷,陛下既然肯派人到此,費了這麼多唇舌,我若不露些誠意,反而顯得河北小氣。”

劉平見袁紹居然面色如常,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個烏巢之計,是臨行前郭嘉告訴他的,他原來指望能夠一錘定音,贏得對方信賴,可如今袁紹卻置若罔聞,到底是他早已知曉,還是另有安排…… 袁紹看到劉平面上陰晴不定,很是享受這種尷尬。他打了個響指,一輛木輪小車被軍士隆隆地從後堂轉了出來。車上坐著一人,白布裹身,只露出一隻血紅色的眼睛,正是蜚先生。而他進了廳堂之後,整個屋子的溫度陡然下降了不少。 劉平一下子全明白了。 蜚先生原本是跟公則結盟,暗中打擊冀州、南陽兩派。現在看來,蜚先生如今羽翼豐滿,所以甩開了公則直接去攀附袁紹。潁川派失此強援,難怪公則一點好臉色也沒有了。 大部分幕僚見蜚先生出現,紛紛起身告辭,逢紀和公則都想留下,兩個人差點撞到一起,只得狠狠對視一眼,拂袖離開。許攸也隨大眾離開,臨走前淡淡地掃了一眼劉平,卻什麼也沒說。 很快屋子裡只剩下袁紹、劉平和蜚先生。 劉平的手指飛速敲擊著大腿外側,心中起伏不定。 蜚先生輕易不肯離開他的東山巢穴,現在他居然跑到袁紹的大帳內,這只能說明一件事,袁紹軍正在籌備什麼重大事情。而這個“重大事情”,是袁紹如此淡定的根源所在。 這次兩人再度會面,蜚先生咧開嘴嘶聲笑道:“先生你如今才來,只怕只能吃些殘羹冷炙了。” 劉平知道他指的是什麼。蜚先生此前跟劉平有過約定,讓潁川派與漢室聯手一起鬥郭嘉。可惜這個計劃因為逢紀事發而夭折。如今蜚先生來了這麼一句,自然是說漢室再沒什麼利用價值了。 劉平控制著表情:“聽起來,蜚先生你胸有成竹啊。” 蜚先生抬起右臂,虛空一抓:“天羅地網,已然罩向曹阿瞞與郭奉孝。這一次大勢在我這邊,郭嘉再智計百出,也沒有翻身餘地了。” “哦?”劉平發出一聲嗤笑,膽敢宣稱超過郭嘉,這得需要何等的勇氣。袁紹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同情地看了眼劉平:“郭嘉的神話傳頌得太久了,到了該被人終結的時候。你不知道蜚先生的來歷,有這種錯覺也不奇怪——”他懶洋洋地指了指蜚先生,“這位是漢室的繡衣使者,有些話但說無妨。” 蜚先生在木車上艱難地鞠了一躬,然後對劉平道:“你到了這裡,是否感覺到和從前有何不同?” 劉平道:“似乎戰事比從前激烈許多。” 蜚先生湊近劉平,他臉上的膿包比上次見還要嚴重,黃綠色的可疑液體隨處可見:“你錯了,不是激烈許多,是前所未有地激烈。這次進攻,我軍是全線出擊,從每一段防線對曹軍進行壓迫。聽清楚了麼?每一段,沒有例外!” “這確實,但如果憑這種進攻就能讓曹軍屈服,那麼他早就敗給呂布了。”劉平冷冷道。 袁紹笑了,蜚先生也發出乾癟的笑聲,似乎對他的無知很同情。 “王越你是知道的吧?”蜚先生突然毫無來由地問了一句。劉平有些莫名其妙,只得回答道:“是的,虎賁王越嘛,天下第一用劍高手。” “王越前一陣在烏巢剿滅曹軍的時候,意外地遭遇了許褚的虎衛。結果他回來告訴我,發現了一件奇妙的事情——他的弟子,也是你那位小朋友魏文的隨從徐他,居然出現在虎衛的隊伍裡。” 一聽到這個名字,劉平眼角抽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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