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

第38章 第四節

這一天,袁府上下人聲鼎沸,都在忙著為劉夫人慶賀大壽。劉夫人本來表示前線正在打仗,不必大操大辦。但那個叫貂蟬的舞姬,腦子裡有各種奇妙的主意。她在鄴城外轉了一圈,請了大約兩百餘名民間藝人,在袁府內外支起了二十多個小場子。 這些藝人有跳折腰的,有弄鼓的,還有些雜耍與馴獸,甚至還有個西域人會表演吞火,各展其能,精彩紛呈。所有的場子,要演足三天。在這三天內,鄴城的居民只要說句祝壽的吉祥話,都可以聚到袁府外面來看外圍演出——當然,真正精彩的小場都設在袁府內,只有祝壽的賓客才允許進去觀賞。 這些藝人在城外都是饑民,能給口飯吃就心滿意足了,而鄴城居民很少看到這種允許全民參與的慶典,祝一句壽又不破費甚麼,都紛紛湧過去看熱鬧;袁家主母的生日,各級官吏誰也不敢不來。於是這次壽宴辦得熱熱鬧鬧,風光無比,花費又不多,讓劉氏大為高興,直誇貂蟬真是能人。

在這一片喧囂之中,審配手持酒杯,面無表情地踱著步子。周圍的各色奇景根本激不起他的興趣,也沒有人敢來打擾這位鄴城最高的統治者。說實話,這樣的場景,只會讓他感到心煩,莊嚴的鄴城這兩天快變成市墟了,什麼賤民都敢放肆地四處遊走。若不是礙著劉氏的面子,審配早就下令禁絕了。 “那個叫劉和的是個狂生,他這個侍妾倒真有些手段。”審配的侄子審榮小心地陪在叔叔身旁,興奮地四處觀望。 審配冷笑一聲:“哼,什麼狂生,獻妾求寵罷了,這等人也只有辛佐治看得上。對了,榮兒,我聽說你還派人去對付他的書僮,結果衝撞了甄夫人的車駕?” 審榮臉色變了變,只得承認。審配沒怎么生氣,只是淡淡提醒道:“以後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絕,不要給人留下把柄。這次若不是仲達出手夠快,我得費上一番手腳。”

“叔叔教訓得是。”審榮乖巧地答道,順手擦擦冷汗。 “你暫時也別在鄴城待了。眼下官渡那邊兩軍對峙,等到下批輜重過去,你也一起去,在戰場上有些資歷,將來也好在主公面前留個名。” “袁公兵力佔優勢,為何不一口氣打過去呢?”審榮問。 審配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兵法有云:不戰而屈人之兵。現在跟曹阿瞞決戰,縱然贏了,損傷也會不小,還給了四邊野心勃勃之輩乘時而動的機會。多拖上幾個月,等到曹軍糧儘自潰,不費一兵一卒便可取下許都,大軍留著元氣,南邊和西邊可都用得著呢。” 說到這裡,審配忽然問道:“田豐在獄中如今情緒如何?”審榮道:“和原來一樣,情緒很平靜,偶爾罵人。” 審配道:“他好歹也是冀州派的巨頭,在鄴城盤根錯節的勢力不小。記得吃喝優待,只是不許與人接觸。”說完以後,他忽然發出一聲感慨:“田豐如今被囚,沮授也失寵,冀州派正是群龍無首之際。若是官渡能勝,咱們南陽派可就徹底出頭了。”

這兩人正說著,看到司馬懿迎頭走來。他看到審家叔侄,連忙過來施禮。審配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仲達,你怎麼也跑來看這種東西?”司馬懿回答道:“我是來給劉夫人祝壽的,正要離開。” 雖然司馬懿是河東人士,但審配對他十分欣賞,時常叫過來談話,完全把他當成冀州人看待。審榮對司馬懿也很親熱,尤其是司馬懿果斷殺了幾個潑皮替他滅口以後,更是尊重非常。 三人閒話了一陣,司馬懿忽然問道:“聽說大人您還為這次壽辰,特批了幾百張入城狀?”審配道:“不錯,都是那個叫貂蟬的舞姬從城外遊民中招募而來的,這次若非劉夫人壽辰,他們根本沒資格入城。” “我叔叔手底下的書吏,可是忙了足足半宿呢。”審榮笑道。 “不過您的辛苦,也算物有所值啊。這辦得多熱鬧,劉夫人也很高興。”司馬懿環顧左右的小場,樂呵呵地說道,“之前都沒注意過,咱們鄴城附近可真是藏龍臥虎啊。”

這句話聽在審配耳朵裡,登時讓他的表情陰沉下來。司馬懿這句話,意味十分深長。這些流民會舞蹈雜耍,鄴城根本沒人知道;那麼,這些流民也許還會些其他特別的技能,鄴城就更不知道了。而幾百個這樣不知底細的人,如今卻在鄴城的中心袁府活動。再往下推演下去,審配突然不寒而栗。 這時候,他看到“劉和”和盧、柳等人簇擁而來,府外黑壓壓的一片,都是各地學子的僕役,表情更是有些難看。 “辛佐治那天來找我,說鄴城館驛已經不夠了,建議把非冀州的學士搬出去。仲達,這建議你怎麼看?” 司馬懿道:“辛先生人是好的,只是太過軟弱。不過此舉可行,那些學士通宵達旦酗酒玩鬧,驚擾得四鄰不安,冀州學士早有怨言。再者說,兩者混處,不若有所區格。鄴城分新舊之後,秩序井然,民眾各安其位,就是一例。”

審配沉吟不語。司馬懿看到審配表情有異,連忙請罪。審配擺了擺手,表示他沒說錯什麼。他把酒杯裡的殘酒倒在地上,杯子扔到審榮懷裡,說我還有事先走了,然後轉身離去,剩下不明就裡的審榮和一個表情有些詭秘的司馬懿。 “……這鄴城,是得擠一擠水分了。” 審配心想,同時加快了腳步。他走過一處僻靜的小棚,卻滿腹心思,壓根沒有註意到在這個小棚裡,曹丕一身的峨冠博帶,臉上還敷了些白粉,一臉僵硬地坐在一具七弦琴前。 這次的壽宴獻藝中,任紅昌給曹丕特別安排了一個單獨的小棚,美其名曰“琴操館”。可惜這種東西太過風雅,曲高和寡,大家對那些雜耍舞孃更有興趣。於是在大部分時間裡,這個棚戶都特別冷清。曹丕挺高興,他巴不得一個人都不來。任紅昌和劉平給他安排的任務實在太離譜了,他寧可跟著史阿去殺人,也不想在這個地方附庸風雅。

耳中聽著遠處的喧囂,曹丕百無聊賴地把雙手懸在琴上,用掌心去輕輕蹭著琴弦。琴弦微微顫動,那種麻酥酥的感覺讓他十分愜意。正當他沉醉其中,一個清脆的女聲忽然在耳畔響起: “你是在操琴還是在蹭癢癢?” 他循聲看去,看到棚外站著一個大眼睛、寬額頭的少女,身後還緊緊跟著兩個侍婢。她與曹丕四目相對,一下子兩個人都愣住了。 “原來……是你?”少女抬起一邊眉毛,神情驚訝。曹丕也認出來了,她就是那天被壓在馬車下的小姑娘——袁熙的妻子甄宓。曹丕一想到自己的任務,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有些心慌意亂。 甄宓邁前一步,好奇地打量著曹丕:“那天我還以為你是個乞丐……原來是個琴師?”她環顧四周,嘖嘖了幾聲:“還獨占一間棚子,你的琴技一定很高嘍?”

曹丕盯著她的臉,一時沒說話。上次事起倉促,未及仔細端詳,如今細看才發現,甄宓和伏壽只是眉眼相似,氣質上卻大不相同。伏壽雍容中帶著幾絲憂鬱,而甄宓則給人一種幼鹿踏春的感覺,矯健而充滿活力。 甄宓被曹丕盯著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咬咬嘴唇,大聲喊了一聲“餵!”,曹丕這才如夢初醒,把視線收了回來。甄宓問:“問你話呢,你到底會不會操琴啊?” 曹丕想起自己身份,把高冠一整,神態倨傲地點了點頭。他注意到,呂姬沒跟著她出來,反而那兩個侍婢跟得形影不離,表情略顯緊張。甄宓饒有興趣地背著手走近幾步,低頭看了看那琴床,用白皙的指頭尖去碰了碰,抬頭道:“那彈一曲聽聽吧,你會彈什麼?” 曹丕暗自嘆了一口氣,努力把自己扮出雲淡風輕的名士風度,淡淡吐出三個字:“《鳳求凰》。”

甄宓眼睛一亮,催促道:“那快彈給我聽。”曹丕沉吟一下,露出為難神色。 《鳳求凰》這曲子有些挑逗意味,若被懂樂的人聽出來這是小琴師彈給大府內眷,怕是會惹出不少亂子。 甄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為難在何處。她回頭對那兩個侍婢道:“你們兩個出去等我。”侍婢對望一眼,身子卻沒動:“劉夫人讓小的貼身伺候您,不可少離……”甄宓不耐煩地瞪起眼睛:“聽琴須心靜,人多耳雜,豈不污了曲子?這裡不過是個小棚子,就一個出口,你們站在那裡,我能跑到哪裡去?” “可是……” “你們不出去,我就拿這琴砸自己的頭,說你們照看不周,到時候看誰挨板子!” 兩個侍婢被這麼一威脅,只得退出棚去,守在門外。曹丕看著甄宓,有些目瞪口呆。她解決問題的方式真是匪夷所思,簡直是有些刁蠻,不過確實很管用。

“你不用擔心,這兩個大字都不認識一個,更別說聽懂琴曲了——整天只知道跟屁蟲一樣地跟著。”甄宓一邊說著,一邊跪坐在曹丕對面的茵毯上,雙手覆在膝蓋上,臉上掠過一絲疲憊。 此時小棚裡只剩他們兩個人,甄宓閉起眼睛,似乎在享受這難得的安靜。過了一陣,甄宓忽然道:“謝謝你那天救了我。” “呃……”曹丕有些慚愧,其實他當時真沒有救人的打算。 甄宓嘴角輕挑:“我知道開始時你有點不耐煩,不過後來把我壓在身下的時候,應該是發自真心吧?” 這種讓人誤會的話,甄宓卻說得無比自然。曹丕不敢正視,趕緊低頭去調琴弦,即使是面對王越,他也沒這麼難受過。甄宓看到曹丕慌亂的神情,咯咯笑了起來,似乎看到什麼滑稽的東西。她笑的時候從不掩口,一顆小虎牙嬌俏地露了出來。

“不逗你了,快彈吧,我很久沒有聽過這曲子了呢。”甄宓拍了拍手,像個男人一樣把右臂支在大腿上,托腮凝目。 曹丕身為曹操的次子,自然這操琴之法也是學過的,而且老師還是天下聞名的師曠。他雖沒怎麼認真練習,但畢竟還有些天分。彈有點難度,《鳳求凰》倒不成問題。 指肚撫過細弦,發出一連串清脆的流音。曹丕起手幾聲顯得頗為生澀,偶有斷續。他有些擔心地抬頭去看聽眾,卻發覺甄宓跪坐在原地閉目,脖子微微向上向前,如同一隻引頸的飛燕,彷彿渴求聽到這曲子很久。 看到她這副神情,曹丕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手指在琴弦上擘、抹、挑、勾,指法熟練,越彈越順。優美的琴聲從容不迫地流瀉而出,充斥整個棚內。 曹丕不時抬眼去看,開始他看到的是閉目的甄宓,可隨著琴聲愈發激越,自己的情緒也開始翻騰起來——師曠曾經說過,琴師須與琴聲共情,隨曲而悲,隨曲而喜,人曲合一,方為上品——自從來官渡之後,他每日都處於警惕的狀態,不敢有一時鬆懈。戒懼成功地壓抑住了他的夢魘,但同時也深深地壓抑住了其他情感。隨著曹丕慢慢進入共情,封鎖在逐漸解開,在他眼中,伏壽與甄宓兩個人的影子竟逐漸合二為一。以往曹丕對伏壽的那種朦朦朧朧的情感,此時竟被這一曲《鳳求凰》抒發出來。 年輕的樂師時而垂首,時而後仰,雙手柔順地撫過琴弦,而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似是沉醉其中。曹丕望著眼前的甄宓,想著許都的伏壽,不知為何,突然沒來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氣陡升,琴弦“錚”的一聲斷了,琴聲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驚醒過來,她看了眼那斷開的琴弦,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曹丕心想這琴聲難道真的打動了這女人的心弦,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裝出一副淡然模樣。 下一個瞬間,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弦上,對曹丕一字一句道:“司馬相如才不會彈得這麼爛!” 曹丕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雖然不以琴藝自傲,可被人當面這麼說,還是覺得面皮有些發疼。 甄宓卻不顧他的感受,繼續說道:“知道琴弦為什麼斷嗎?就因為你指法有問題。知道為什麼指法有問題麼?因為你的心思不對。彈琴最重要的,是心境。司馬相如彈這一曲《鳳求凰》時,心中並沒有卓文君,他的風流倜儻不是做給誰看的,是真實流露,是無人之境。你的琴聲太膩了,好像色迷迷地看著什麼人似的——”說到這裡,甄宓忽然瞪大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麼珍寶一樣,“——哎,你不會是看中我了吧?” 被說中心事的曹丕一下子變得尷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為何,他面對這女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論惱怒還是心虛,幾乎無法掩飾。甄宓笑意盈盈,彎腰湊近曹丕的臉:“你是不是聽誰說過我喜歡司馬相如,所以才特意做此態,哄我開心啊?” 曹丕面部僵硬,閉口不言,額頭居然沁出汗來。甄宓掏出一塊香帕,輕輕在他額頭擦了擦,嗔怪般地點了一下:“你呀,是跟貂蟬姐姐一伙的吧?”她感受到曹丕肩膀一顫,嘴角微翹,又說道:“司馬相如的事,這些天裡我只對一個外人說過,那就是貂蟬姐姐。這次的壽宴獻藝,也是她操辦的,把你弄進來也不是難事。你們都是想把呂姐姐救出去,對不對?” 說來也怪,甄宓把話說透以後,曹丕反而不那麼緊張了。比起勉強裝成風流才子去騙人,曹丕還是更喜歡這種對話的感覺。他把身子朝後傾了一點,雙手按住琴弦,平視甄宓:“你說的對,我們這次來,是為了呂姬。” 甄宓點頭道:“呂姐姐在我身邊。把我籠絡住,你們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倒是不錯……”她用右手食指點著自己鼻尖,陷入沉思。 曹丕道:“若甄夫人你肯幫忙,我們還需要袁府裡的一樣東西。” “甄夫人……”甄宓有些厭惡地咀嚼這三個字,吐出舌頭呸呸了幾下,方才說道:“我猜,你們要的是袁紹的副印吧?” 袁紹是天子親授的大將軍,他自己刻了一副官印,正印帶去了官渡,副印則留在了家中。持此副印,等同袁紹親至,效力之大甚至要勝過審配。 甄宓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們的目的,這讓曹丕有些驚訝。這女子看上去活潑天真,眼光卻犀利得很,曹丕不得不暗自調整對她的觀感。 “你猜的不錯,我們想藉這副印一用。”曹丕道。甄宓離開琴床,輕輕嘆息一聲道:“唉,你還不懂……” “什麼?”曹丕一怔。 “不懂女人心呀。”甄宓搖搖頭,又站開幾步,“原本我是很同情呂姐姐的,希望她能順利逃出去。可是現在我忽然不想了,這麼多人想幫她出去,卻沒人幫我,我不開心。”甄宓嘟起嘴來,像個受氣的小女孩。曹丕脊背卻是一涼,這女人明明肯冒著風險幫呂姬出逃,怎麼這轉眼間就不認賬了。他連忙說:“若你想走,我們也會設法把你帶出去。” 甄宓不屑地撇了撇嘴:“回答得這麼快,一听就是唬人的假話,其實一點計劃也沒有吧?你這樣的傢伙,和袁熙都沒區別,連句哄女人開心的謊話都編不出來。” “袁熙……也是這樣?”曹丕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個與正題無關的問題。 一聽這名字,甄宓幽幽地喟嘆:“他那個人,疼愛我是疼愛我,只是沒什麼可談之事。我與他談漢賦,他說許多字不認得;我跟他說儒學,他說一看到書名就犯困;我給他寫信引了幾段詩經,居然被他當成是我寫的,拿出去給賓客炫耀,多丟人啊!” 一提到這個話題,甄宓情緒就有點激動。她拿起香帕在腮邊趕上一趕,好似在驅趕一隻蚊蟲:“你知道蔡邕麼?” “知道。”曹丕點頭。那是這個時代頂尖的文學大家,可惜因為依附董卓,為王允所殺,他父親曾經數次感嘆蔡邕的早逝。 “蔡邕有個女兒叫蔡昭姬,才華不輸給班昭。可惜自從蔡邕死後,她流落北方,成了匈奴人的妻子。我得到這個消息以後,懇求袁熙去找袁紹說一聲,利用袁家在北方的勢力,把蔡昭姬請回來,好使這份才情不致淪為胡虜——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中原識字的人那麼多,也不差這麼個娘兒們。蔡昭姬何等才華,竟被如此侮辱,真是氣死我了!”甄宓義憤填膺,小臉漲得通紅。 “袁家世代簪纓,應該不至如此……”曹丕小聲說。 她走到曹丕跟前,輕蔑地伸出小指頭,往地上一指:“觀子如觀父。袁紹這一家子人,上馬征戰喝酒玩樂都是一把好手,文章儒雅卻都毫不沾邊。與這樣的人為伴,有何樂趣可言?”說到這裡,甄宓朝南方看去,幽幽嘆道:“同樣是世族出身,你看看人家曹孟德,寫的詩句多麼蒼勁風流。若是這樣的人,我嫁也便嫁了。” 曹丕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表情。甄宓怒道:“又沒夸你,你在那里美什麼。”曹丕連忙收起眼神。甄宓乜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哼,連《鳳求凰》都彈不好,就想打動我的芳心。你和袁熙一樣,就連花點時間編套好點的謊言騙我都不肯!” “不,不是的。”曹丕回答。 “哦,那就是你花了許多時間研究怎麼騙我嘍?” 曹丕發現不能按照甄宓的節奏,否則很快就會被她帶到詭異的方向去。他雙手用力拍了一下琴弦,響過一聲強硬的顫音,打斷了甄宓的話:“行了,我放棄了。”甄宓見曹丕態度陡變,不由得好奇地盯著他,想知道這男孩打算如何。 曹丕把琴推開,坦誠地攤開手:“其實我一開始就不贊同這個計劃。靠撫琴來誘惑女人,尤其是應付你這樣的女人,實在是個笑話。”甄宓鼻子一聳:“你什麼意思?什麼叫我這樣的女人?” 曹丕沒有跟著她的話題走,他把身子探前,盯著甄宓道:“談情終究不適合我,還是談談生意吧。” 甄宓狐疑地盯著曹丕,這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剛才還很青澀,現在卻一下子老成起來。她眼珠一轉:“也好,那就來談談看吧。” “我們需要把呂姬帶出城去,還需要袁紹的那枚副印。你如果幫我們做到這兩件事,我可以竭盡所能助你離開鄴城,甚至——”曹丕深吸一口氣,“——甚至可以把你帶去許都,把你介紹給曹氏一族的子弟。” 甄宓聞言先是一愣,然後咯咯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大話精,不過拿這種話來哄我,也算用心了。”曹丕淡淡道:“你怎知我說的不是實情?”甄宓道:“我剛讚了一句曹孟德,你就馬上拍胸脯說願把我帶去曹家,還不是空口白話順嘴一說麼?” 曹丕緩緩起身,聲音開始蓄積起力量:“你根本想像不到,我的真實身份是什麼。”甄宓一甩香帕:“有什麼好猜的,你身份再高,總不會是曹操兒子吧?” 曹丕表情抽搐了一下,原本憋足了勁的氣勢突然撲了個空,不知該怎麼接下去了。難道順著她的話,主動承認自己是曹操兒子?氣勢已去,那麼說只會招來一頓嘲笑。 “被我戳破了吧?” 甄宓“扑哧”一聲被曹丕的表情逗笑了,她摀嘴笑了一陣,斂容道:“我告訴你。我幫呂姐姐,那是我同情她,卻不是義務。你們這一群來路不明的奇怪傢伙,我更沒相信的理由。若真有心要談生意,總要有個令我心動的價格。” 曹丕低頭想了半天,把琴頭重新整了整,一字一句道:“我彈的那首《鳳求凰》那麼難聽,難道你不想指導一下麼?” “餵,真的是……”甄宓無奈地搖搖頭,“不是在談生意嗎?怎麼又開始談情了?” “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請你做我的琴技之師,修束就是你的自由。你那麼喜歡《鳳求凰》,總不至於放任這曲子為庸劣之弦奏吧?”曹丕理直氣壯地回答。 甄宓像是欣賞珍禽異獸一樣端詳曹丕半天,突然大笑道:“這個價碼也太無賴了吧?”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伯牙不出,奈子期何。”曹丕簡單地說了十六個字。 這個請求,是曹丕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決定破釜沉舟——要么甄宓被氣走,要么被打動。 華佗的人分五品論,曹丕也從郭嘉那裡聽說過。人之所欲,分為五品,由簡入奢,循次遞增,只要搞清楚對方真正要的是哪一品,便可拿捏自如,洞徹其心。 像甄宓這樣的小姑娘,用謊話是騙不過的,也不可能靠風雅來打動她。從剛才那一系列關於蔡昭姬的議論裡,曹丕能感受得到,她其實對自由、婚姻什麼的,也不是特別在乎。她最渴望的是認可,是對自己才能的肯定。這麼聰明的一個女人,一定心中自負得很,渴望能一展才華。 甄宓聽到這十六個字,怔了怔,一時竟沒說出話來。曹丕知道自己賭對了。甄宓和任紅昌,其實都是一類人,她們有著自己的想法,不願依附於男人。這大概就是任姐姐為什麼不在許都陪著郭嘉,而是自己獨立撫養著幾個孩子的原因吧。曹丕心想。 甄宓用指頭戳了戳下巴,眼波流轉,露出一絲笑意:“你可真是討厭,這句話可真是打動我啦。”曹丕卻沒上當,追問一句:“我們這算是談成嘍?” 甄宓伸出雙臂,環在曹丕脖子上吹了口氣:“這得看我們談的是什麼……”曹丕拼命忍出臉紅耳熱,繃緊著臉問:“不是說好談生意麼?”甄宓雙手環得更緊,兩人的鼻尖相距不過半寸,彼此能感受到呼吸。正當曹丕有些忍耐不住時,甄宓卻突然鬆開手,站開幾步。 “你還好意思說是生意?人家是有夫之婦,就這麼跟你走了,我豈不是成了淫奔之女?我可不是那麼隨便的人。” 曹丕一口血差點噴出來:“難道你還想找個媒妁不成?” 甄宓微微噘起小嘴:“得有個名分才好,哎,你結婚了沒有?”曹丕搖搖頭。甄宓眼睛一亮:“這樣就好辦啦。你是司馬相如,我就是卓文君。我在袁府聽了你的琴聲,決定跟你走。嗯,嗯,這樣不錯!這樣傳出去,天下人都知道我是為了重演《鳳求凰》才毅然私奔,只會傳為美談,說不定還能記到史書裡呢。” 曹丕看著神采飛揚的甄宓,不由心想,你真是一心想咒袁熙死啊……說幫她出逃,她不樂意;說帶著她私奔,她倒甘之如飴——這女人的想法,他實在是無法捉摸。 甄宓看曹丕面露不豫,以為他不情願,拍了拍肩膀道:“我父親當年可是上蔡令呢,你娶了我,也算是光耀門楣了。”曹丕暗暗腹誹,心說你若知道我什麼身份,哪裡還敢這麼說。 這時門外傳來聲音,甄宓朝後退了幾步:“你快把琴彈起來,不然外頭的侍婢會心生懷疑。”曹丕連忙續了根弦,隨便挑了首曲子彈起來。就在琴聲掩護下,甄宓道:“副印放在劉夫人的寢室,守備森嚴無比,就不要想把它盜出來了。不過若你們有什麼文書案牘,我倒是可以試試進去蓋上大印。” 曹丕點點頭,表示聽到了。甄宓又道:“自從我上次出逃失敗,如今他們看得更緊了,我在袁府裡可以隨意走動,但不能出門一步。外圍還有我二哥甄儼親自帶兵守衛。他雖然不夠聰明,但為了甄家安危,可是會不遺餘力地堵截我。怎麼把我和呂姬弄出袁府,你們可得仔細想想。” 曹丕道:“任姐姐自有辦法。” 甄宓笑道:“那咱們就這麼約定了。不過我得要你一件信物,才好行事。不然我怎麼知道你不會騙我?”曹丕摸了半天,想不出身上有什麼信物。甄宓歪著頭想了一下,伸手抓住曹丕衣襟拽到跟前,忽然湊臉過去。曹丕頓覺一陣馨香撲鼻,還未說什麼,被甄宓一口咬在脖頸一側,留下兩排牙齒印。曹丕疼得想要大叫,卻被甄宓的眼神所阻止。 她咧嘴露出那一顆小虎牙,得意道:“我的牙齒生得很有特點,這兩排牙印幾天都不會掉。如果你辜負我,我就到審配那裡去舉報,說你意圖侵犯我,被我咬跑了。” 曹丕無語,他自命算是聰明人,可面對這麼一個表面文靜卻有無數瘋狂想法的丫頭,卻是束手束腳。他摸摸生疼的傷口,只能虎著臉答應。甄宓摸摸他的臉頰,輕輕親了一下,算是安慰,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她忽又回首柔聲道: “我要走了,你說咱們現在算談的什麼?” 她的眼神裡,此時湧動著柔情蜜意,如同望著自己最心愛的情人一樣。曹丕知道這只是她的演技,可四目相接之時,心中還是一熱。還沒等他想好怎麼回答,甄宓一旋身消失了。 曹丕獨自跪坐在小棚之中,呆愣了半天,手摸在傷口上,心想我這算是完成任務了?應該算是吧,可總覺得哪裡的味道不對。 這一天一大早,鄴城新城的居民們感覺氣氛和平時不太一樣。在各個里顯眼位置的木牌上,都出現了一張大告示,旁邊還站著一名小吏,給圍觀的人大聲宣讀。告示的內容寫得四駢六麗,小吏的工作就是將之轉成人人皆懂的白話。 告示說最近各色流民蜂擁而入鄴城新城,忠奸難料,良莠不齊,長此以往,必生禍患,如今前方激戰,為防曹軍細作生事,從即日起將整肅城防,清查戶籍,閒雜人等一律清除出城。落款是大將軍幕府的血紅大印。有懂行的人一望便知,這是審配借了袁府的副印,表達了鄴城高層對這件事的重視。 彷彿為了證明這張告示的嚴肅性,不時有大隊的衛兵轟轟地開過街市,設卡查驗,甚至挨家挨戶拍門搜查。鄴城新城雖說是進城管制嚴厲,但一干官吏望族的日常生活需要有人伺候,一些城中的髒活累活也需要勞役來做,每日開放的那些人數根本不夠用,所以利用各種關係偷偷進來的人著實不少。 在這一場大整肅中,這些人被一一揪了出來,用繩子捆成長長的一串,由騎兵拽著往城外走。有人上前求情,但平常收了賄賂就抬手放行的衛兵們,這次卻毫不通融,冷著臉用長槍橫在身前。一群群驚慌失措的老百姓就這樣被拖曳過街,跌跌撞撞,求饒呼喊聲此起彼伏。街邊有一間館舍,臨街是一個大敞間,此時這敞間裡聚著三十餘名學子,他們或跪坐或站,目光凝視著外面,神情嚴峻。 柳毅一拍桌子:“審配這個傢伙,真是太過分了!孟子有云,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他竟在堂堂大城中肆意欺凌百姓,這和當年董卓屠戮洛陽有什麼不同!” 他的話引來學子們的議論紛紛,大家紛紛引經據典,有的舉夏桀,有的說商紂,還有的說是贏政。劉平在一旁端著酒杯,沒有說話,只是冷眼旁觀。 別看這些人在這里為鄴城百姓鳴不平,其實他們憤懣是另有原因的。 審配的這次整肅,也波及了這些非冀州的學子們。他們個個出自大族,到鄴城來也是擺足了排場,每個人都從家裡帶了十來個僕役,伺候起居住行。可鄴城衛的人剛剛到了館驛,宣布了兩件事,一是將所有非冀州籍的學子都搬出館驛,重新安置在一處臨街的大院,這裡雖也叫館驛,但條件比之前差遠了;二是每個人只能留兩個貼身僕役,其他人必須離開新城。 這兩個決定掀起了軒然大波,氣得柳毅、盧毓等人嚷嚷著要去衙署抗議。好在辛毗從中斡旋,據理力爭,說館驛搬遷工程浩大,如果太早遣散僕役,恐怕會多有不便。審配這才鬆口,給了他們三天緩衝的時間。如今這些士子的僕役們在兩處館驛之間來回搬運著東西,而閒來無事的士子們則坐在敞間裡對著街上怒氣沖天。 柳毅罵得口乾舌燥,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看著劉平道:“哎,劉兄,怎麼你今天這麼沉默啊?平時你可都是罵得最精彩的幾個人之一啊。” 劉平捏著自己的杯子,微微動了下嘴唇:“我在想一些事情,只是還沒想通。”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而深沉,似乎想到了什麼。 “哦?劉兄在想什麼?”盧毓問。他在這群人裡算是沉靜的,但對劉平這份鎮定也頗為佩服。 “我在想,審配在這時候頒布這個命令,有些蹊蹺。事情沒那麼簡單,大家要少安毋躁。” 柳毅跳起來叫道:“劉兄,你只帶了一僕一妾,自然不肉疼!我們可是一下子十停裡去了八停啊。你想,我們都是遠道而來,若不多帶些人,豈不事事不方便?他審配倒好,一張薄紙就想攆走這麼多人,分明是針對我們這些不是冀州的士子!” 柳毅說了實話,大家也都索性放開了,紛紛表示不滿。盧毓也問劉平:“劉兄,你說這事不簡單,莫非還別有隱情麼?” 劉平笑道:“隱情什麼的,我可不知道。不過從這一張告示裡,倒是可以看出許多不一樣的東西,我有些推測,不知諸位是否願意聽聽……”其他人一聽他這樣說,都圍過來。劉平環顧四周,一指外頭:“我這也只是猜的,未必猜得準。你們聽听就罷了,不要當真,也不要外傳。”柳毅拍拍桌子,豎起手掌發誓道:“今日劉兄之言,若洩與無關人知,我柳毅甘願五雷轟頂。”眾人見他帶了頭,也都紛紛起誓。 劉平不緩不急地啜了口酒,轉了轉酒杯,抬頭對柳毅道:“柳兄,你可還記得告示原文是什麼?” 過目不忘是讀書人的基本功,柳毅張嘴就開始背了起來。當他背到某個特定段落時,劉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諸位,聽到了麼?告示這一段說,鄴城不穩,亟需整頓,閒雜人等一律驅逐出城云云。” 諸人交換了下疑惑的眼神,都不明白劉平的意思。劉平敲了敲桌面,沉聲道:“這告示說要驅逐閒雜人等,可這閒雜人等究竟是誰?怎麼界定?卻沒提及,沒有規章可循。換言之,他審配指誰是閒雜人等,那誰就是。今天他可以說你們的僕役是閒雜人,趕出城去;那明天萬一說到你們也是閒雜人等,你們如之奈何?這一句模糊的話,就是審配的手段。” 眾人俱是一愣,他們倒沒想這麼多。可劉平這麼說,似乎又頗為在理。盧毓道:“審配再偏袒,也不至於驅逐我等吧,難道他想把幽並青幾州的世族都得罪光?” 劉平冷冷一笑,沒回答這個問題,又繼續說道:“你們可去看過告示原文?那落款處有個大紅印,乃是大將軍的專印。”柳毅道:“審配代袁紹掌後方,這又怎麼了?” 劉平道:“整頓鄴城,只用鄴城衛就夠了,審配何必多此一舉用大將軍印?要知道,正印已被袁紹帶去官渡,副印在袁府深藏。審配要用印,還得跟劉夫人去借。” 這一句質疑一出,堂內登時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不期然地皺起眉頭,陷入了思考。審配這個古怪行為,殆不可解,於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劉平,等他揭秘。劉平徐徐起身,右手向外一點:“前日壽宴你們也去了,那些雜耍藝人表現不俗,得了劉夫人不少賞賜,好多官吏請他們府上獻藝。可如今這告示一頒布,這些藝人居然都被清出鄴城了,審配為何要急匆匆地趕他們走?” “只怕這裡面魚龍混雜,有曹賊的奸細混入吧?”一人試探著說。 劉平的指頭一敲桌面:“不錯!你會這麼想,別人也會這麼想,大家都這麼想——但這恰恰是審配讓我們這麼想的。”他負手在堂下來回踱著步子,不時伸展右臂,用力揮舞,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手勢。 “若只是為了對付雜耍藝人,審配下一道命令就是,何必大費周章搞整肅清城?可他卻發了告示,還用了大將軍的副印。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審配的用意,根本不是這些竊居鄴城的流民,而是另有所圖!這個圖謀還相當得大,已經超越了鄴城衛的能力範圍,所以他才會用大將軍印鎮在那裡,以便未來有事的時候,可以隨時代表袁紹的意志。” 劉平這麼一分剖,盧毓忍不住問道:“那劉兄所謂大事,究竟是什麼?” 劉平把酒杯舉起來,一下將其中酒水潑在地上,抬眼逐一把眾人掃過去:“審配的真正用意,正是在諸位身上。他搞這麼一出,是打算不動聲色地把你們與僕役之間隔離開來。這些僕役一離開新城,你們身邊只剩寥寥數人,屆時審配便可隨心所欲,你們只能聽之任之,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士子們聽到這一句,無不色變。他們帶這麼多僕役來,表面上是照顧衣食住行,實則是有保鏢之用。這些人都是家族選拔出來的好手,危急關頭可以起碼做到自保。若按照劉平的說法,審配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把他們這點最低限度的武裝解除,那他的用心可就真的要深思了。 盧毓道:“劉兄,茲事體大,你可確定麼?” 劉平道:“雖無明證,但咱們被趕來這個舊館居住,豈不就是個先兆?”柳毅瞪大了眼睛,促聲道:“你是說……”劉平淡淡道:“把冀州與非冀州的人分開,自然是方便他們辦事嘍。” “辦什麼事?”柳毅沉不住氣。 劉平冷笑一聲,什麼也沒說,把潑光了酒水的杯子擲到地上,“啪”地摔了個粉碎。 之前的館驛是混住,冀州與非冀州的混雜一處。可這一次遷移,搬家的卻全是非冀州籍的士子,早就有許多人心懷疑惑,劉平這麼一解釋,他們頓時恍然大悟。他摔杯的動作,猶如向滾燙的油鍋里扔入一滴水,激起無數議論。 劉平注視著激動的士子們,心情卻異常平靜。 他剛才的那些推斷,若是細細想想,都是牽強附會、不成道理。但他的聽眾已經對審配先入為主,他只消用一些反問與疑問,不斷把不相干的論據往審配身上引,聽眾自然會補白出他們最想听到的結論。他們對審配懷恨已久,只要稍微一煽動,審配做什麼他們都會認為是處心積慮。 其實館驛搬遷之事,是劉平向辛毗建議的,審配只是批准而已。但劉平刻意隱瞞了這個細節,誇大了審配在其中的作用;而那一則告示的內容,其實是司馬懿代審配起草的,用大將軍印只是因為審配這個人好名,以幕府之名落款顯得威風。兩處關鍵,均與士子無關。 正如盧毓所言,審配再看不起外州人士,也斷不會對這些士子動手,得罪諸州世族。這些淺顯道理本來一想就通的,可眾人為劉平言語蠱惑,竟無一人醒悟。 這就是司馬懿所謂的補白之計,劉平小試牛刀,卻發現效果驚人。 劉平見眾人的情緒越發激動,彎起指頭磕了磕案沿:“諸位莫要高聲喧嘩,若被人聽見,便不好了。”周圍立刻安靜下來,他無形中已成了這些人中的權威,令行禁止。柳毅搓了搓手,一臉激憤道:“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劉兄,你說如何是好?” 劉平閉上眼睛沉思,旁人也不敢驚擾他,都焦慮地等待著。過了一陣,劉平“刷”地睜開眼,沉聲道:“危機迫在眉睫,諸君若想活命,唯有離開鄴城,或有活路。” 盧毓道:“審配布了這麼大的局面,豈會容我等隨意離開。” 劉平道:“辛先生不是幫我們爭取了三日麼?這三日里,諸位不妨以搬遷為藉口,把自家僕役都集中起來,盡量不要分開。你們每人都帶著十來個僕役,三十幾人都聚到一起,也有三百之數,可堪一戰。” 最後四個字說出來,如同一把大錘在每個人的心中重重砸了四下。可堪一戰,這就要說,要跟袁氏徹底撕破臉了?這些人雖對審配極度不滿,可要讓他們公開與河北袁氏決裂,卻實在為難。何況這裡是袁氏腹心,他們這三百人,能有什麼用處? 劉平看出了他們的猶豫,順手拿起一副竹筷:“一根竹箸,一折即斷;三根竹箸,縱然能折斷,手也要疼一疼。投鼠忌器的道理,諸位都明白。審配為何搞鄴城整肅,還不是忌憚你們聚在一起的力量麼?這三百人奪城不足,若真心想出城的話,他們卻也攔不住。”說到這裡,他放緩了語速,“人為刀俎,你們就甘心做魚肉麼?” “可走去哪裡呢?各自回家嗎?”盧毓滿面憂色。如果就這麼回去,家族勢必會招致袁紹的怒火。劉平胸有成竹,一指南方:“不,去許都。” 這個建議提出來,大家都是一愣。去許都?許都不是曹操的地盤麼?柳毅狐疑地瞪著劉平:“劉兄,你是讓我們去投曹?” “諸位莫要忘了,許都又不止有曹操,尚有另外一人可以投效。”劉平淡淡說道,然後虛空一拜,“當今皇帝,漢家天子。” 眾人面面相覷,一人失笑道:“劉兄,你說別的在下都很認同,可這個未免玩笑了。天子如今是怎麼境況誰不知道,自己尚且寄人籬下,哪裡還有投效的價值。”另外一人道:“我聽說董承敗亡以後,漢室急著向曹家示好,把能給的朝職都封了曹家人,咱們過去,怕是連個議郎都當不上啊。”另一人道:“說不定天子還得跟你借僕役呢。” 大家一齊哄笑。劉平心中苦笑,用極細微的動作搖了搖頭。老一輩的人曾感受到過漢室天威,心中尚存敬畏;而這些年輕人生於末世,長在亂世,心目中的漢室早就成了一個大笑話。觀一葉而知秋,從這些邊陲世族士子的態度,便知天下人心所向。 所謂漢室衰亡,實際上就是漢室逐漸為人淡忘的過程。這個趨勢是否可逆,自己的努力會不會只是緣木求魚?一個疑問悄然鑽進劉平心中。 這時,盧毓突然一拍桌子,叫了一聲“好”!柳毅問他怎麼了,盧毓大笑道:“我等亂了方寸,竟然沒體察到劉兄苦心。這南下投天子,可真是一步妙棋。” 這下別說其他人,就連劉平都愕然地望向盧毓,不知他何出此言。 盧毓道:“大家不要忘了,咱們待在鄴城的理由,是同去許都聚儒。我們出城南下許都,不過是提早幾日離開罷了,審配就算氣瘋了,也挑不出毛病。” 一人疑道:“可是許都是曹氏地盤。如今袁曹開戰,袁紹萬一打勝了,咱們家族豈不慘了?”盧毓拊掌笑道:“許都是曹氏盤踞不錯,但畢竟打出來的是漢室大旗。袁紹又是漢家的大將軍,我們公開宣稱是去效忠皇帝,便不必與他徹底撕破臉,家裡也背不上通曹的罪名。投漢不投曹,這就是劉兄之計的精妙之處了。” 大家一聽,轟然叫好,看向劉平的眼光又多了幾絲敬服。劉平怔怔呆在原地,他原本的目標,只是煽動這些士子的情緒,沒想到盧毓居然在不知覺的情況下,分剖出這層深意,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倘若這些人能夠進入許都,漢室局面應該也會為之一變吧。劉平暗暗攥了下拳頭,想要不要把計劃修改一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