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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1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1

寒川子

  • 歷史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08123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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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

公元前344年,時交三月,秦宮後花園春意盛濃,百花鬥艷,百鳥鳴囀。芳草坪上,蜀國國君去年進貢的幾隻孔雀正在嬉戲。兩隻發情的雄孔雀為贏取不遠處的雌孔雀芳心,在草坪上肆意奔跑、鳴叫、開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開外的賞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亦稱大上造,官名。戰國初期為秦的最高官職,掌握軍政大權,亦作爵名)公孫鞅(即商鞅)相對而坐,似乎對這些春景春情視而不見。秦孝公陰沉著臉,目光落在几案上的那隻檀木傳檄上。傳檄是魏惠侯半個月前發來的,檄文要他於丁未日申時之前趕赴孟津(今河南洛陽孟津縣東北),朝見周天子。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公孫鞅抬起頭來,語氣不無懇求:“君上,該備的微臣全都備下了,五千將士整裝待發。眼下尚有三日,若是馬上動身,路上趕急一點,也還來得及!”

秦孝公的兩眼仍舊牢牢地盯在傳檄上,似乎要將這幾片寫著黑字、被金絲串起來的木櫝看穿。 公孫鞅再度懇求:“君上,要不,微臣陪護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依舊沒有說話,眼睛也未從傳檄上移開。 公孫鞅長嘆一聲,復又垂下頭去。 秦孝公終於抬起頭,眼睛盯向公孫鞅:“哼,什麼孟津朝王?他魏罃(ying)眼中何時有過周王?他這是居心叵測,是藉機號令天下!” 公孫鞅應聲接道:“號令天下倒在其次,尋釁伐我才是其心!君上,這些年來,我變法圖強,國勢日大,魏侯坐臥不安,早就尋思謀我了。眼下他是萬事俱備,只差藉口。此番會盟,君上不可不去啊!” 秦孝公略顯吃驚:“哦,愛卿是說,魏罃(即魏惠侯)會盟,意在伐我?”

“微臣探知,幾個月來,魏侯以護駕為名,頻頻調動兵馬,將駐守大樑的四萬武卒移防崤山、函谷一帶,河西少梁、臨晉關、陰晉等地亦大幅增兵,關防盤查甚嚴。這且不說,少梁、安邑等處徵召許多工匠,日夜趕製攻城器械!” 秦孝公冷笑一聲:“他要敢來,讓他來好了!” 公孫鞅急道:“君上——” 一陣更長、更難熬的沉默之後,秦孝公抬頭望向公孫鞅,輕嘆一聲:“唉,縱使寡人赴會,魏罃真要尋刺兒,還能尋不出來?” “君上若是不去,這刺兒就不用尋了!” “若是列國公侯不去,唯獨寡人去了,豈不成為天下笑柄?” “君上,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列國公侯說不准早就到了!” “愛卿為何這般肯定?” “因為魏侯尋的藉口,實在太好。慶賀武王誓師伐紂七百週年暨朝見周王,聽起來冠冕堂皇,列國公侯沒有理由不去!”

“哦?”秦孝公似乎不太相信,“你且說說,哪些公侯會去?” “中山及泗上小國自不必說,單說幾個大國,燕國最弱,燕公不敢不去。趙、韓與魏同屬三晉,且又與魏比鄰而居,趙侯、韓侯不會不去。魏、齊近年並無交惡,齊公犯不上在此事上與魏罃翻臉。至於楚王給不給他面子,微臣倒是不敢斷定!” 秦孝公沉思有頃,眉頭緊皺:“愛卿是說,連齊公也可能去?” “嗯。” 秦孝公再入沉思。公孫鞅的目光一絲兒也沒離開孝公,等待他的最後決定。 秦孝公緩緩抬頭,表情剛毅,幾乎是一字一頓:“公孫愛卿,十八年前,先君為光復河西,與魏罃大戰三月,中箭晏駕(死亡)。寡人曾在先君靈前起過重誓,不報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來,寡人這麼做了。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國公侯若去朝王,就讓他們去朝吧。”

秦孝公緩緩起身,未與公孫鞅作別,沿走廊揚長而去。望著他漸去漸遠的背影,公孫鞅目光錯愕。 在洛陽東北一百來里處,地勢陡然平坦。自臨晉關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地,十分力道也自軟去八分。河岸也變寬兩倍,遠遠望去,就如一串帶狀湖泊。在這條帶狀湖泊裡,奔騰的河水總算寧靜下來,形成一個天然渡口,人們稱它孟津。 據周史記載,公元前1044年暮春,武王姬發率眾東出函谷,在距孟津不遠的一處高坡上設壇祭天,大會八百諸侯,誓師伐紂。誓師過後,週人就從此處渡過河水,兩年後在牧野大敗紂王,兵臨朝歌,坐享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後,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樣在這暮春時節,一向沉寂的孟津曠野再次喧囂。一隊接一隊的車馬紛至沓來,在離渡口二里處的那個極其著名的黃土坡前停下,繞高坡紮起營帳,形成一道道轅門。

轅門一共十四道,大小不等,排列錯落有致。每個轅門上各豎長桿,上面飄著各家旗幟,赤橙黃綠黑白藍,眾色紛呈。 丁未日後晌,申時將至,春風習習吹來,不同顏色的旗幟左右擺動,使人眼花繚亂,難以辨清旗上的字號。 “楚”字旗號的轅門前面是塊天然草坪。草坪上,服飾華貴、姿態英武的齊國太子田辟疆和楚國太子熊槐各自張弓引矢,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連射三箭。報靶兵士各拿箭靶急跑過來。 兩隻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利矢。田辟疆、熊槐互望對方靶子,相視一笑。 身後傳來不緊不慢的擊掌聲。 兩人皆是一震,回身望去,十步開外處站著年近五旬的韓昭侯。韓昭侯身材矮壯,身著皮製弁服,腰掛佩劍,臉上掛著詭秘的笑,不緊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跨前一步,揖道:“晚輩見過韓侯!” 韓昭侯回過禮,走過來,從兵士手裡要起箭靶,邊審視邊贊:“好箭法啊!自古英雄出少年,今見兩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虛!” 韓國與魏、趙同屬晉國,史稱三晉。幾十年來,魏國強勢不減,韓、趙皆成魏國附屬,唯魏侯馬首是瞻。韓昭侯繼位後,開始圖謀變革。在公孫鞅赴秦後不久,韓昭侯起用鄭人申不害變法,韓國日漸強盛。五年前,韓、楚發生邊界衝突,韓相申不害率軍四萬與楚對壘六個月,楚襲佔韓地宜陽,申不害率軍繞過方城,遠襲楚地宛城,雙方各取對方冶鐵重地,戰成平手。數月後,在魏惠侯調停下,魏、楚、韓三國在上蔡峰會,楚國歸還韓地宜陽,韓國歸還楚地宛城,兩國握手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會,楚與週並列為王,完全可以不來,但楚威王一想窺探中原動向,二想歷練太子,順便給魏一個面子,也就應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來支應。 因有前面的過節,也因為韓、魏之間的關係,此時此刻,韓昭侯的露面就有某種特殊的韻味。楚國太子熊槐望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熱道:“謝韓侯褒獎!” 果然,韓昭侯將箭靶放到地上,語氣甚緩,話裡有話:“聽說秦國殿下嬴駟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楊。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了!” 田辟疆年輕氣盛,長笑道:“韓侯說的可是秦公的那個浪蕩哥兒?辟疆倒是聽說,公孫鞅初行變法之時,是那哥兒帶頭抗法,自己慘遭割發之辱不說,連其老師公孫賈、太傅嬴虔也受牽連,代他黥面刑鼻,成為列國笑談!”

熊槐輕蔑地接道:“那浪蕩哥兒不是不來,只怕是不敢來吧!” 韓昭侯見他語氣狂妄,心頭不快,乾著笑臉回敬:“嗯,殿下不僅敢來,而且未曾誤下魏侯所限的一絲時辰,寡人當真佩服!順便問一句,郢都(楚國郡城,今湖北荊州北面)離此三千多里,殿下這一路必是風餐露宿,辛苦得緊哩!” 熊槐冷笑一聲:“回韓侯的話,熊槐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輕鬆快活!要說辛苦,熊槐哪能趕上韓侯您?聽說韓侯接到魏侯傳檄即星夜出發,千里之途不及三日就趕到了!” 韓昭侯大笑數聲:“哈哈哈,好口才啊!楚王有殿下,當真是後繼有人!不瞞殿下,寡人與楚王也算是知交多年。當年上蔡之會,席間寡人與楚王賭酒,楚王一時不慎,輸給寡人一壇老酒,說是下次碰面即當奉送。此番孟津之會,寡人本慾不來,可一想到楚王也許會來償還欠下的那壇老酒,兩條老腿就不聽使喚嘍。”

熊槐亦發出幾聲大笑,針鋒相對:“韓侯所言甚是。晚輩臨行時,父王的確拿出一壇老酒,攜晚輩之手囑託說,魏侯召集孟津之會,其他公侯去與不去很是難說,韓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並無他事,只需將這壇老酒轉交予他。也請轉告韓侯,就說此酒是寡人親手所釀,他若知曉其中真味,須當細細品嚐才是!” 韓昭侯略略一怔,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遠近排列的十幾座行轅,自我解嘲:“呵呵呵,今日看來,魏罃這面子實在太大,大小列國,哪一家也是抹不開呀!無論如何,此番能喝楚王的親釀,寡人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頭,哂笑道:“韓侯只怕言之過早了。按魏侯傳檄,諸侯必須於今日申時前抵達。看日頭這樣子,申時也該到了。熊槐眼神不濟,怎麼就沒有看到秦人的行轅呢?”

田辟疆不失時機地接上:“是啊是啊,辟疆也想請教韓侯,魏侯既有如此面子,秦公怎麼就敢不來呢?” 韓昭侯的目光掃過辟疆,落在熊槐身上:“年輕人,秦公不來,也許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 熊槐回敬:“韓侯所言甚是。聽說秦公不勝酒力,不似韓侯您海量,只要有人給酒喝,等不到天亮就急著動身呢!” 田辟疆大笑一聲,附和道:“是啊是啊,韓侯既然有此海量,今晚有人賜酒,韓侯正可一顯身手呢!” 韓昭侯長嘆一聲:“唉,兩位殿下,寡人——這麼說吧,年輕氣盛是沒有用的,今晚這席酒,勝酒力也好,不勝酒力也好,都是必須喝的。兩位看好,若是不出寡人所料,不勝酒力的秦公只怕要吃罰酒了!” 二位太子一愣:“罰酒?” 韓昭侯轉過頭去,目光緩緩落在魏國行轅上,肯定地點了點頭。 在一排十四個行轅中,居中的共有兩個,一是天子行轅,坐北朝南,前面飄一赤旗,上面用青線繡著一個大大的“週”字。在它的右側是魏國行轅,與天子行轅並列,一樣大小,一樣規格,青色旗幟上用紅線繡著一個大大的“魏”字。遠遠望去,兩面旗子並排飄著,一個紅底青字,一個青底紅字,相映成趣,別有一番象徵意味。 魏國行轅裡靜得出奇,連空氣也似乎凝固了。 相國白圭、上大夫陳軫、上將軍公子卬(ang)三人席坐幾前,紋絲不動,似乎是三尊泥塑。 端坐於主位的魏惠侯雙目微閉,表情釋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狀,中指骨節有節奏地觸及幾面,似敲,卻又沒有響動。 敲過幾下,惠侯猛然睜開眼睛,緩緩抬頭,目光如炬地射向擺放在左側的一隻裝飾精美的水漏。水漏邊伺候著司漏吏,兩眼一眨不眨地盯在水漏的刻度上。 眾人的目光也都不約而同地齊射過去。 在這死寂般的寧靜裡,水漏發出的“嗒嗒”聲格外刺耳。 滴漏下面的水線終於升到一個刻度。又一聲滴答過後,司漏吏朗聲高唱:“丁未日申時到——” 魏惠侯微微抬頭,略顯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從幾面上移起,依次掃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陳軫身上。 陳軫瞥見,適時奏道:“申時到了,果如君上所料,秦公抗命!” 魏惠侯兩腮微動,稍稍點頭:“諸位愛卿,這都看到了吧。不是寡人非要與這隻黑雕作對,而是它長硬翅膀,想飛了!” 公子卬忽身站起,跨前一步:“啟奏君父,兒臣請纓西征,誓將它的翅膀扭下來,為君父下酒!” 魏惠侯把目光緩緩移向白圭:“老愛卿,你說呢?” 老相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頭微皺:“君上,秦國變法十年,國力陡長,顯然已成囊膿,早晚要擠!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緩急,微臣以為,當下急務不是征伐,而是朝見天子。此為百年盛會,天下諸侯雲集,稍有閃失,就有可能埋下禍根,不堪收拾!” 魏惠侯連連點頭:“嗯,老愛卿所言極是!”轉向公子卬,“卬兒,聽見了吧,凡事不僅要考慮全局,而且要考慮長遠,不要動不動就徵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個白眼,低聲應道:“君父教訓的是!” 魏惠侯將目光轉向陳軫:“陳愛卿,朝會諸事,齊備否?” 陳軫朗聲奏道:“禀報君上,萬事俱備!依朝會安排,再過一個時辰,也即黃昏,當是天子賜宴,君上也該準備一下!” 魏惠侯點頭:“嗯,這是一件大事,出不得差池!”思慮有頃,“陳愛卿,既然你是司儀,寡人與週天子,嗯,還有天下公侯,就得服從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聽到君上故意將“寡人”排在“週天子”之前,白圭心頭一緊,抱拳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是猜出他想說什麼,擺擺手:“老愛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現紕漏!” 見話頭已經被堵死,白圭只得嚥下已到喉頭的勸諫,啞聲應道:“微臣遵旨!” 白圭告退,佈滿皺紋的老臉越發陰鬱,沿小路快步走回自己營帳,門人公孫衍迎上。白圭耳語一陣,公孫衍快步走出營帳。 為了防備魏人,秦孝公早在變法改制的初年,就已聽從公孫鞅之計,將都城由櫟陽西遷咸陽,高城重壘,城外連郭,更在城牆外面挖掘一條寬約五丈、深約丈許的護城河,引來渭河之水環衛,將宮城守護得固若金湯。 向晚時分,怡情殿裡氣氛凝滯。秦孝公端坐於主位龍椅,太子嬴駟、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分坐於兩側。眾人臉色凝重,目光齊射在上大夫景監身上。 景監聲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諸侯響應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東大小列國,除齊、楚是太子之外,均為國君親往!” 顯然,孟津那邊,除去齊、楚兩國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勢真還應驗了公孫鞅的判斷。秦孝公彷彿是突然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眉頭緊皺,緩緩閉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孫鞅刑過鼻子的嬴虔微微抬頭,眼角斜向嬴駟,嗡嗡說道:“駟兒,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會我們為何不去?” 同樣對公孫鞅懷有舊怨的嬴駟心領神會,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話,此事駟兒不知。許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 嬴虔從鼻孔裡哼出一聲,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該事事都聽公孫鞅的!孟津之會,列國名義上是朝週天子,其實朝的是魏侯。魏侯是什麼人,連齊、楚這樣的大國都不敢輕易得罪,他公孫鞅懂個什麼,說不去就敢不去!現在倒好,魏罃本就看我秦人不順,此番又得口實,還不趁機把我們一口吞掉?” 景監看一眼車英,似要說句什麼,又打住了。 秦孝公緩緩睜開眼睛,掃一眼嬴虔和嬴駟,似是自責,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時賭氣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煩來!” 經孝公這麼解釋,嬴虔自知失言,勾頭不語。眾皆緘默。 秦孝公抬起頭來:“大良造他——人呢?” 景監拱手應道:“回禀君上,大良造於兩日前前往終南山視察軍營去了!” 秦孝公略顯詫異:“終南山視察軍營?”沉思有頃,籲出一口長氣,“請他速回!” “微臣遵命!” 天剛迎黑,天子行轅外面火燭齊明,雅樂奏起,一片祥和。就在此時,公子卬率領一千武卒跑步過來,沿行轅外面散佈開去,只在轅門處空出一條佈滿槍戟的通道。 這一突然舉動使原本喜氣洋洋的天子宴請一下子森然可怖起來。候在天子行轅門外約一箭之地等候覲見的十二諸侯無不面面相覷,各呈怒容。熊槐、田辟疆互望一眼,正欲拂袖而去,陳軫朝樂隊擺了擺手,亮開大嗓門唱道:“天子賜宴,楚殿下、齊殿下駕到!” 眾樂手隨聲奏起天子迎賓樂。熊槐、田辟疆聽到點的是他們的名字,略略一怔,只好硬著頭皮走向天子轅門。 接著,陳軫依次叫道:“趙侯駕到!韓侯駕到!燕公駕到……衛公駕到!” 被陳軫點到名字的諸侯皆是陰沉著臉,依照所叫次序走進戟門。 身著龍袍、身材清瘦、面色略顯蒼白的周顯王端坐於主位,臉上掛著一層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笑容是擠出來的。 按照陳軫所叫順序,列位公侯依次向周天子三叩九拜,行覲見大禮,週天子也一一賜座。最後覲見的是黑須飄飄的衛成公。 衛成公趨前幾步,三叩九拜之後,朗聲說道:“大周臣子衛室二十三世孫姬速叩見天子陛下!” 周顯王以同樣勉強的笑容、同樣勉強的手勢道:“愛卿請起!” 衛成公謝過恩,起身走至最末一個位置。按史書所載,列國在朝見天子時,應該嚴格按照與周室的血緣關係遠近、爵位次第排序,絲毫顛倒不得。衛國是周武王的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與周室血親甚近,照理應該排在最前面,或至少應與魯公、燕公並列。然而,此番陳軫所列席次卻完全是以國家強弱、實力大小論定的,根本無視周室規矩。與周室血緣關係較近的衛成公由於國力最弱,反被排在最後。這也算是戰國特色,大國均無異議,衛成公自然是大氣也不敢出。 整個宴席只有一個空位,就是周天子身邊的陪位。在場公侯知道,這是特意留給魏侯的。作為東道主,本應第一個到場的魏侯卻遲遲不到,用意也不言而喻。 再外約十幾步遠,在原本席坐天子樂手的地方,昂然挺立著兩排武卒,滿身鎧甲透出的森然殺氣使人不寒而栗。在兩排武卒的最前面,威風凜凜地站著魏國的上將軍公子卬。這股肅殺之氣與轅門之外天子樂隊仍在奏出的迎賓雅樂恰成反照。 看到眾人均已落座,陳軫擺了擺手,迎賓樂再次響起。陳軫不失時機地高聲唱道:“魏侯駕到——” 眾武卒刷的一聲退向兩邊,中間閃出約三步寬的大道。魏惠侯健步上前,在迎賓樂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來,僅只一叩一拜,朗聲說道:“魏罃叩見陛下!” 周顯王心頭一沉,口中卻道:“愛卿請起!” 魏惠侯卻不起身,仍舊叩在地上。周顯王面色微變,重複一句“愛卿請起”,魏惠侯仍然不動,只是叩在地上。周顯王掃視眾侯,竟是沒有人理他,所有目光似乎都落在魏惠侯身上。周顯王遲疑有頃,只好起身走下,親手將魏惠侯扶起。 看到這個場面,滿座諸侯面面相覷,表情各異。 週天子攜著魏惠侯之手走至座位,二人同時落座。迎賓雅樂止。陳軫擊掌,公孫衍與另一個侍酒步入行轅,依序斟酒。 看到酒已斟好,魏惠侯故意用力咳嗽一聲,眾公侯無不抬頭朝這裡望來。 年近五十的魏惠侯身材高大,壯實得像頭公牛,一張方臉不怒自威。在他上位,比他年輕十歲的周顯王看起來則像一個文弱書生,臉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難掩他內心深處的惶恐。 魏惠侯又是一聲咳嗽,朝諸侯背後不遠處的兩排武卒掃去一眼,臉色故意一沉,大聲責問:“陳軫,這些武士是怎麼回事?” 陳軫叩道:“君上,是上將軍擔心天子安危,特來護駕的!” 魏惠侯厲聲喝道:“上將軍何在?” 公子卬朗聲道:“末將在!” 魏惠侯聲色俱厲:“今宵天子賜宴,君臣盡歡,你弄這些武士站在這裡,豈不是大煞風景?還不退下!” “末將遵命!” 公子卬轉身,擺手,與眾武士退出。 魏惠侯坐直身子,目光掃過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時勢紛亂,諸位公侯都是金貴之軀,更有天子陛下龍體親臨,魏罃誠惶誠恐,唯恐出現些微差錯,因而責得嚴些。不想他們謹慎過度,反讓諸位受驚了!” 十二諸侯互望一眼,誰都明白,因而誰也沒有說話。 魏惠侯再次抱拳緻禮:“承蒙諸位看得起魏罃,不遠千里光臨孟津,魏罃領情了!” 十二公侯見狀,只好抱拳還禮。真正的東道主周顯王卻被擱在一邊,表情極是尷尬。 魏惠侯只作不見,舉起酒爵道:“諸位公侯齊集孟津,天下歸心,實為百年來一大盛事,可喜可賀!值此吉日良宵,魏罃權借天子御酒,向諸公致謝!” 言畢,魏惠侯揚脖飲盡。 眾人互望一眼,皆是驚異。楚太子熊槐大聲咳嗽一聲,跟著連清幾次嗓子。趙肅侯、燕文公也跟著咳嗽數下,座中一時雜音四起。 田辟疆將頭轉向韓昭侯,低聲問道:“辟疆初次朝王,不知禮數。請問韓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該此人喝嗎?” 韓昭侯微微搖頭,輕聲說道:“按照慣例,天子賜宴,第一爵當由天子端起,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與我等共飲!” 田辟疆點頭道:“謝韓侯指點!辟疆三歲即知有喧賓奪主之說,直到今日才曉其意!” 韓昭侯正待接話,魏惠侯銳利的目光橫掃過來。韓昭侯的嘴巴略動一下,沒敢吭聲。魏惠侯的目光越過眾侯,刷地射向坐在最末位的衛成公。衛成公打個寒噤,顫手端起酒爵,率先喝下。魏惠侯滿意地點點頭,逐個掃向宋、義渠、魯、中山、陶、陳等小國君主,眾人紛紛端爵飲下。 當魏惠侯的目光掃向年過花甲的燕文公時,文公思忖有頃,端起酒爵,目光轉向顯王,朝他微微點頭,將爵在几案上連磕三下,一飲而盡。不待魏惠侯目光掃來,趙肅侯、韓昭侯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文公,各處目視周顯王,將爵在几案上連點三下,然後飲進。坐在兩邊首席的齊、楚兩國太子,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惠侯,顧自相視一笑,端爵朝空中彼此遙祝一下,各自飲下。 舉座之中,只有周顯王沒有端爵,只如木頭一般呆於幾後。 魏惠侯的目光迅速投向顯王。周顯王將萬般苦澀化為一個乾笑,舉爵於唇邊,輕咂一口,置爵於几案上。 兩位侍酒趕忙上前將所有酒爵再度斟滿,退到一邊,候立在那兒。 魏惠侯不無滿意地微微一笑,抱拳道:“魏罃謝諸位賞臉!魏罃還有幾句閒言,也望諸位垂聽!” 全場靜寂,所有目光盡皆投向魏惠侯。 魏惠侯輕咳一聲,朗聲說道:“諸位公侯,七百年前,就在這兒,就在前面不遠處的土丘上,周武王會盟天下八百諸侯,誓師伐紂。想那周武王何以能夠會盟八百諸侯呢?因為他有德行,因為他有才具!古有遺訓,天下唯德才兼具者得之。紂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備,故得天下!諸位公侯,今日我們故地重溫,回首當年之事,能無感慨嗎?” 此話等於當眾宣布週天子無德無才,誰都可以取而代之。因而,魏惠侯話剛落地,周顯王頓覺滿面羞紅,勾下頭去,悄悄拿衣襟拭淚。 韓昭侯輕碰一下坐在身邊的田辟疆,陰陰說道:“聽明白了嗎?魏侯德才兼具,天下應該歸他!” 田辟疆掃一眼魏惠侯,鼻孔裡冷冷地哼出一聲,別過臉去。熊槐目光炯炯,直視魏惠侯,大聲發問:“請問魏侯,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具?” 魏惠侯將目光轉向熊槐,微微一笑:“是有一個人,但不是你楚國大太子熊槐!” 熊槐冷冷說道:“這麼說來,此人當是魏侯你了!” 魏惠侯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德才兼具者可興王業,可主天下。魏罃才淺德薄,何堪當此重任哪!再說,即使魏罃真有此能,總也不好自己誇口吧!” 身為諸侯,竟然當著天子之面大談王業,真也虧他說得出口。眾人正自面面相覷,魏惠侯話鋒一轉:“不過,天下真還就有這麼一人,他自以為德高望重,才華蓋世!” 眾侯陡地一驚,不約而同地轉向魏惠侯。熊槐朗聲問道:“請問魏侯,此人是誰?” 魏惠侯收起微笑,一字一頓:“秦公嬴渠梁!” 眾人再次面面相覷。韓昭侯再碰一下田辟疆:“看到了嗎?繞來繞去,總算繞到了點子上!” 魏惠侯斂起面孔,聲音漸次嚴厲:“今日諸侯朝王,天下歸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綱,可謂黎民洪福。唯獨關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來,亦不道明因由!這是什麼?這是蔑視天下!這是目無天子!這是以下逆上!這是違背天道倫常!” 魏惠侯一連串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且其聲音越說越高,面色越來越震怒,這是在場諸公誰也不曾料到的。向以膽小怕事著稱的衛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連串雷霆之問,兩手打顫,几案上剛剛倒滿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灑落一身。 坐在他身邊的趙肅侯鎮定自若地伸手拾起酒爵,在几案上擺正。公孫衍急忙上前,重新斟滿。 燕公、魯公等端坐於位,眼睛微閉,似乎什麼也沒有聽見,什麼也沒有看見。 幾個小國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臨在自己頭上。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衛成公,鼻孔裡哼出一聲。 魏惠侯卻對衛成公的快速反應甚是滿意,目光逼視過來:“請問衛公,秦公居心叵測,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否當由天下共誅之?” 驚魂未定的衛成公自是受不住此問,當下語無倫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態度和藹:“衛公,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衛成公越發慌亂:“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十分滿意地離開衛成公,逐一掃過眾人,見無人出頭,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周天子身上:“秦公目無陛下,有違倫常,衛公認為秦公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其罪當誅,陛下以為如何?” 原本心亂如麻的周顯王冷不丁吃此一問,更是驚惶失措,環顧左右:“這——” 魏惠侯聲色俱厲,目光如劍:“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衛公認為其罪當誅,陛下以為如何?” 周顯王越加驚慌,額頭汗水浸出,拿衣襟連擦幾把,囁嚅道:“愛——愛卿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將語氣加重,身子前傾,目光直逼顯王:“是魏罃在問陛下!” 自登基以來,周顯王何曾見過臣下如此對他說話,情急之下,竟是呆了,連舌頭也似僵在口中,好半天方才結結巴巴擠出兩個字:“當——當誅!” 聽到此話,魏惠侯似乎終於想起臣道,緩緩離開座位,正正衣襟,走到週天子前面,叩拜於地:“陛下聖明!魏罃願領正義之師,擇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請陛下恩准!” 周顯王再次環顧左右,見無人接應,只好應道:“就——就依愛卿所奏!” 魏惠候朗聲說道:“魏罃領旨!” 魏惠侯起身,重新走到與天子並列的位置上,坐下,掃視一圈,緩緩說道:“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興師伐罪,征討秦賊,還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具體數目就由敝邦的上大夫陳軫統一協調。魏罃不多說了,望諸位在會盟大典過後,各自按照約定,籌齊糧款兵員,共誅失道之秦!” 眾侯面面相覷,沒有一人應聲,但也沒有一人出頭反對。 魏惠侯如變魔術般換成一副笑臉:“來來來,今宵花好月圓,諸位應當盡興暢飲才是!上大夫,歌舞侍候!” 陳軫志得意滿地說:“微臣領旨!” 陳軫擺手,音樂響起,舞伎入場,舞的是武王伐紂凱旋歸來後由周公親自編創的《大武》。這曲歌舞主要表現武王克紂的豐功偉業,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這是例行曲目,原本無可厚非,但這日仍有一點不同尋常,就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是清一色的魏國武卒裝飾,而商紂王的士卒穿的則是秦服。顯然,魏惠侯藉機伐秦是蓄謀已久了。 天子賜宴突然變味為誓師伐秦,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雖說戰火沒有燒到自己頭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卻使眾公侯心中難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剛剛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離席。其他諸侯見狀,也都紛紛辭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這一結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諸侯,折身返回自己的行轅。 公孫衍脫身出來,急急回到相國帳篷,將宴會之事一五一十地轉述給白圭。白圭邊聽邊皺眉頭,大聲道:“真是昏頭了,君上這是自毀長城哪!” 公孫衍急道:“主公,眼下可有解救?” 白圭沉思良久,終於搖頭嘆道:“老朽早就忖知事情會朝這兒走!三個月前陳軫提到孟津朝王,我就在心裡犯嘀咕。不想君上非但全聽進去,還似鐵了心。唉,這幾年來,自從陳軫做起上大夫,君上越發想得多了。” “此人別有用心,主公您得提防一點!公孫衍聽說,他一直在瞄著您的位子呢!” 白圭冷笑一聲:“哼,他要做相國,眼下還早了點!走,老朽這就面見君上去!” 魏國行轅裡,魏惠侯的貼身內侍、宦臣毗人侍候惠侯脫下裘衣,剛剛扶他坐下,上大夫陳軫、上將軍公子卬也跟進來,叩拜於地。 魏惠侯顯然興頭正盛,親手扶起二人:“陳愛卿、卬兒,快快請起,寡人正欲召見你們呢!” 二人落座,陳軫奏道:“方才君上氣勢如虹,威震諸侯!反觀周王,唯唯諾諾,抖抖索索,哪有半點天子氣度?” “唉,”魏惠侯故意輕嘆一聲,“寡人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呀!” “君上,依微臣看來,大周王氣,似已盡了!” 魏惠侯沉思有頃:“愛卿不可亂語。伐秦之事,諸侯可有議論?” “秦人觸犯天威,諸侯皆曰該伐!” 魏惠侯的嘴角邊卻蹦出一絲冷笑:“哼,他們哪裡想伐,不過是想渾水摸魚而已!不瞞愛卿,此番孟津之會,寡人心裡所想,就是尋個把柄收拾秦公,同時也為天下立個規矩。不想把柄尚未去找,秦公自個送上門來了!” “君上聖明!秦人日益壯大,已成心腹大患。今日天賜良機,君上立斷,非天下明主莫能為也!” 魏惠侯點點頭:“嗯,愛卿所言甚是。秦公用公孫鞅改制,嚴刑苛法,聽說是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應!”將頭微微轉向公子卬,“卬兒,如果由你掛帥伐秦,可有幾成把握?” 公子卬跨前一步:“啟奏君父,兒臣只需五万精兵,保證踏碎咸陽城門,讓嬴渠梁(即秦孝公)、公孫鞅跪地認罰!” 魏惠侯滿意地看一眼公子卬:“嗯,不愧是寡人的兒子!” 毗人走進:“君上,相國求見!” “宣!” 公孫衍被軍士攔在轅門外面,白圭獨自走進帳中,跪地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魏惠侯不無關切地望著他:“老愛卿呀,夜已深了,你當歇息才是,何事這麼匆忙?” 白圭再拜:“微臣聽說君上欲伐秦國,竊以為不可!” 魏惠侯驚訝道:“哦,有何不可?” “君上,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孫鞅變法十年,秦倉滿庫足,兵革犀利,早不可等閒視之。君上定要征伐,必將是兩敗俱傷啊!” 公子卬從鼻孔裡哼出一聲,打斷白圭:“什麼兩敗俱傷?老相國,你屈指算算,六十年來,秦、魏大小三十餘戰,秦人勝過幾次?河西七百里本是秦地,六十年來,秦人可曾在此站穩一步?” 白圭睬也不睬公子卬:“君上,煩請聽老臣一句,伐秦一事,斷不可行啊!” 魏惠侯眉頭微皺:“依老愛卿之見,何事可行?” “君上,王霸之業,首在務本!國之根本,為治在人才,為政在農商,不在兵革之利。昔日文侯招賢納士,求本務實,方使大魏雄霸中原數十年。時過境遷,今非昔比。齊自田因齊(即齊威王)始,勵精圖治,急追直上;秦自嬴渠梁始,變法改制,日新月異,君上不可視而不見哪!” 魏惠侯面現慍容:“你是不是想告訴寡人,寡人既不及齊公,也不及秦公?” 白圭連連叩首:“老——老臣並無此意——” 魏惠侯從鼻孔裡哼出一聲,緩緩說道:“看樣子,愛卿你是真的老了!” 白圭淚下:“君上——” 魏惠侯責道:“老相國,不是寡人數落你。你呀,治國、治民都算高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勢,更不用說料理列國事務了。看來,孟津這兒沒你什麼事了,你還是去大樑脩大溝吧。大溝能否如期完工,既關係到農,也關係到商,正是你方才所說的求本務實!” 白圭涕泣道:“君上——” 魏惠侯不耐煩地揚手:“去吧!明日辰時立即啟程!” 白圭再度頓首,沉痛地說:“老臣告退——” 白圭步履沉重地退出。 看到白圭顫巍巍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轅門外面,魏惠侯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轉對陳軫、公子卬道:“迂腐之見!務本務本?什麼是本?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才是本!若是沒有吳起①、樂羊②的攻伐謀劃,若是沒有所向披靡的鐵騎、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國?大魏何以雄霸至今?魏卬聽命!” 公子卬陡地起身:“兒臣在!” “封魏卬為征西大將軍,龍賈為副將,魏申為監軍,領武卒一十二萬,戰車五百乘,鐵騎五千,擇日兵出河西,直取咸陽!” “兒臣領命!” 魏惠侯轉對陳軫:“陳愛卿!” 陳軫起身應道:“微臣在!” “列國那邊,你可有安排?” “回禀君上,微臣以為,可使韓、趙各出武卒兩萬,其他國家,視財力多少,分別承擔大軍的部分糧草輜重!” “好!”惠侯點了點頭,“列國重在參與,不能指靠。你可知會趙侯和韓侯,就說秦降之日,凡是趙、韓所得土地,盡歸他們所有!韓、趙只要出兵,寡人就不能讓他們白忙一場!” “微臣領旨!君上賞罰分明,實乃天下之幸!” “安排細作,詳探秦國君臣動向!” “微臣遵旨!” 在八百里終南山中段一處群山環護的山坳裡,坐落著一片軍帳。正對轅門是一個巨大的演兵場,大良造公孫鞅站在觀兵台上,正全神貫注地觀看一場特技表演。 眼見孝公執意不赴孟津之會,公孫鞅的第一反應就是巡視三軍。迄今為止,公孫鞅變法已有十餘年,前些年的重點在富國,近兩年開始強兵,特別選出五萬青壯組建一支新軍,分散在這片大山深處,按照他親自編寫的強軍新法秘密教戰。 競技場上,一個身上未著任何盔甲的士兵靈敏地左蹦右跳,一手執盾牌,一手執一種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與一個身披重甲的士兵演習攻防。不一會兒,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氣不接下氣,破綻百出,“傷”痕累累,而那名無甲兵士卻毫髮未損。 公孫鞅看得呆了,問道:“這叫什麼招法?” 站在他身邊的千夫長應道:“回大良造的話,這叫丟盔卸甲,專門對付魏國武卒!” 公孫鞅連連點頭:“嗯,以無甲對有甲,頗有創意,你說說看,其理何在?” “魏國武卒全身裹滿鎧甲,防護有餘,靈活不足。末將仔細算過大魏武卒的負載,一般士兵的全身鎧甲及盾牌、刀矛等一總兒加起來,至少也在八十斤上下。負重八十斤,且又身裹一層厚而堅硬的鎧甲,既不利於長途奔襲,又不利於山林搏擊。我若丟盔卸甲,輕裝上陣,選擇山林地帶與大魏武卒捉迷藏,定可致勝!” “嗯,此法甚好!你還有何寶貝?” 千夫長雙手擊掌,不一會兒,一個全身披甲的士兵走上場來,一手執盾牌,一手執一個足有人頭大小的木棰。士兵左右騰挪,盾牌左擋右遮,棰頭所擊之處,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響。 公孫鞅看了一陣,仍是迷惑不解,轉向千夫長:“這裡又有什麼名堂?” “回大良造,這叫棰子兵,是末將特別應對魏國鐵甲車騎的!” 公孫鞅大是驚奇:“噢,如何對付?” “魏國鐵騎全身裹滿重甲,尋常武器根本傷不到它們。我試過此物,只要砸在馬頭上,輕可將馬震暈,使馬發狂,重可將馬震死。失去戰馬,魏國鐵騎還不只有挨揍的份兒?” 公孫鞅沉思良久,連連點頭:“嗯,不錯!小伙子,你叫什麼名字?” “司馬錯!” “司馬錯,從現在開始,你不是千夫長,而是左庶長了!” 左庶長是公孫鞅變法之初由秦孝公親自授命的職位。從千夫長一舉躍升為左庶長,連越四級,司馬錯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反應過來,跪地叩道:“末將謝大良造提攜!” “左庶長大人,我先予你兩萬步卒,由你親自訓練他們。不過,不能完全丟盔卸甲,你可召集工匠,研製輕甲。記住,在戰場上,我們的兵士少死一個,敵人的屍體就增加一個!” 司馬錯朗聲說道:“末將遵命!” “還有這把戎刀,不能拿來即用,要改進,要設法一舉刺透魏國武卒的鎧甲。琢磨去吧,司馬錯,你的對手只有一個,就是大魏國的武卒和鐵騎!” 司馬錯應聲說道:“末將遵命!” “聽聞附近有眼寒泉,你可知道它在何處?” 司馬錯指了指南面一個山尖:“越過那個山尖就是!” “走,陪我那裡走走!” 司馬錯當下選了幾名親兵,換了便服,陪公孫鞅朝寒泉走去。約過兩個時辰,他們翻越一處山埡,轉入一道幽谷。 果然是一處絕妙所在!峰巒疊翠,鳥語花香,幾幢草舍掩映於蒼松翠柏之間,甚是宜人。草舍旁邊是幾株古楸,雖只合抱粗細,據說卻有數百年高齡。 司馬錯指著遠處山坳裡的幾幢草舍道:“寒泉就在草舍前面。聽人說,草舍裡住著一個怪老頭,是個隱士,叫寒泉子!” 公孫鞅點頭道:“知道了,你們候在這裡吧!” 公孫鞅說完,信步走向那片草舍。當他走近靠邊的一株古楸時,一個白須老者迎出草舍。公孫鞅近前一步,深揖一禮:“請問老丈,此處可有鄉民所說的寒泉?” 白須老者回揖一禮,伸手指向一處地方:“客人請看!” 公孫鞅順手望去,百步遠處,一股清澈的泉水汩汩流出。 “請問老丈,為何叫它寒泉?” 白須老者微微一笑,指著泉水道:“此泉夏寒似冰,是謂寒泉。時常飲之,可祛百病,壽及天年。” 公孫鞅笑道:“怪道老丈在此結舍!” 白須老者微微搖頭:“在此結舍的是關尹子,並非老朽!” “關尹子?”公孫鞅大吃一驚,“可是在函谷強留老聃寫《道德》五千言的那個關尹子?” 白須老者微微點頭:“是的。老聃騎青牛辭關西行後三日,關尹子恍然頓悟世間諸事,懸掛關印,縱馬西追。可惜為時已晚,再也尋不見老聃踪影。關尹子追悔莫及,在此後數年裡踏遍終南山,終也未能再見老子。他知道是老子不願見他,連嘆數聲,就在此處結草為廬,長住下來。” “聽您說來,老丈是關尹子的高足?” 白須老者點頭道:“關尹子晚年,收徒二人,一是老朽,二是師兄王栩。恩師仙去後三年,師兄出山仙遊,結舍於雲夢山鬼谷,自號鬼穀子。老朽割捨不下先師故舍,留居於此,被仙友們稱為寒泉子!” 公孫鞅伏身叩道:“寒泉子前輩在上,受晚生一拜!” 寒泉子一把將他扶起:“客人軀體尊貴,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孫鞅起身,心中略略一怔,順口說道:“晚生不過一介書生,前輩何來尊貴之說?” 寒泉子微微一笑:“觀客人天庭飽滿,氣宇不凡,絕非等閒之輩!只是客人眉心黑氣鬱結,似有大事淤心!” 公孫鞅驚道:“晚生心事,果然瞞不過前輩慧眼。只是——” “客人可否隨老朽草堂說話?” 公孫鞅與寒泉子走進草堂,見幾個弟子模樣的人席坐於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他穿過兩間屋子,步入後堂,在那里分賓主坐定。一個年輕弟子走進來,倒上茶水後退出。 公孫鞅亮明身份,就孟津朝會之事向寒泉子約略陳述一遍,末了說道:“魏侯發起孟津之會,意在謀秦。晚生力主君上赴會,屢次勸諫,君上只是不聽。若是不出晚生所料,魏侯必於近日伐我。眼下秦國之力雖可一戰,但要取勝,並無把握。如果結局真是這樣,無異於玉石俱焚,於秦失去擊敗魏國、收復河西良機,於民則是一場劫難,因為戰場就在秦境。近幾日晚生心中苦悶,聽聞此泉之水可以醒神,慕名而來,不想在此幸遇前輩!” 公孫鞅如此這般說了半天,寒泉子臉上始終掛著笑,神情似聽非聽。公孫鞅忽然意識到說得太多了,趕忙打住:“晚生不才,乞請前輩賜教!” 寒泉子的臉上依舊掛著笑,朝外喊道:“舍人!” 方才沏茶的那個年輕弟子聞聲走進,躬身望著寒泉子。 “你去接一盆泉水,客人要醒神!” 名叫舍人的弟子快步走出,不一會兒,端著一個陶盆進來,裡面是半盆泉水。 寒泉子指著陶盆:“大良造,請醒神吧!” 公孫鞅心中一怔,但話已至此,不好再說什麼,硬撐著走上前去,將手伸入盆中。兩手剛一入盆,果然感到一股透心的清涼。公孫鞅深吸一氣,朝頭頂、面部連掬幾捧泉水,大聲叫道:“快哉!快哉!” 寒泉子微笑著問道:“大良造之神醒否?” 公孫鞅覺得寒泉子的話中有話,沉思有頃,輕聲問道:“神醒與否,可有徵象?” “若是神醒,大良造必能憶起老聃的《道德》五千言!” 公孫鞅尋思一會兒,不得其解,抬頭問道:“《道德》五千言,晚生爛熟於心,即使不喝此泉,也能背誦。” 寒泉子依舊微笑著點了點頭:“請大良造背誦第三十六段!” 公孫鞅脫口而出:“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是謂微——” 後面的“明”字尚未出口,公孫鞅已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當下叩拜於地:“晚生謝前輩指點!” 寒泉子也不答話,順手指了指石几上的茶水,含笑道:“大良造,請用茶!” 二人又品一會兒茶,公孫鞅心中有事,不敢多停,當下拜辭下山。剛至軍營,果然有快馬候在那兒,說是秦公召他速回咸陽。 山路甚是難走,公孫鞅一行儘管馬不停蹄,回到咸陽時已是第二日傍黑。公孫鞅在宮前躍身下馬,快步登上台階,候在宮門口的內臣立即迎上:“大良造,快,君上在怡情殿裡候您多時了!” 公孫鞅略一點頭,隨內臣疾步入內。二人來到怡情殿,內臣進去禀道:“君上,大良造求見!” 秦孝公急道:“快請!” 公孫鞅進來,叩拜於地:“微臣公孫鞅叩見君上!” “愛卿免禮!” “謝君上!” 公孫鞅起身,緩緩走至自己的座位,席坐於地,環視四周,見太子嬴駟、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等幾個要臣個個正襟危坐,面色凝重。看樣子,他們已候多時了。 秦孝公頭也不抬,話卻是說給公孫鞅的:“果然不出愛卿所料,魏侯以寡人不赴孟津朝王為名,欲興大軍!”不待公孫鞅接言,抬頭望向景監,“景愛卿,你來說說情勢!” 上大夫景監接道:“據微臣探知,魏侯欲分三路出兵,中路為大魏武卒一十二萬,戰車五百乘,鐵騎五千,主將公子卬,副將龍賈。公子卬將兵七萬,由函谷關;龍賈將兵五萬,鐵騎五千,由河西。左路為韓人二萬,兵出宜陽,主將是宜陽令唐秋;右路為趙人二萬,兵出晉陽,主將為晉陽令趙豹。” 不說韓、趙之兵,單是一十二萬武卒,亦足以令人色變。在場諸人誰也沒有說話,巨大的壓力使氣氛分外凝重。 孝公緩緩抬起頭來:“諸位愛卿,你們可有退敵良策?” 嬴虔“咚”的一聲將拳頭擂在几上,嗡聲吼道:“狗日的魏人,河西之恥還沒雪呢,今日竟又欺上門來,真當老秦人是孬種啊!” 嬴駟更是熱血沸騰,忽地站起身子:“公父,兒臣不才,願引死士一萬先驅破敵!” 秦孝公斜他一眼,嬴駟喘著粗氣坐下。 孝公慢慢地將目光轉向國尉:“車將軍怎麼看?” 車英拱手奏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魏侯雖興三路大軍,但韓、趙兩國未必真心出兵,我們只要抗住中路,就有勝機!” 孝公微微點頭:“嗯,說下去!” “大魏武卒裝備精良,氣勢兇猛,長於野戰,硬拼於我不利。但魏人遠離國土,糧草不繼。反觀我們,庫滿倉實,眾志成城。只要據城堅守,不出三年,就可將魏人拖垮!” 孝公轉向景監:“景愛卿意下如何?” 景監應道:“微臣贊同車將軍所言。除去各城守備,我野戰之士不足八萬,且在武備和經驗上遠遠不及大魏武卒,因而不能硬拼。眼下敵強我弱,我若堅壁清野,據壘死守,虛與周旋,或可拖垮魏人!” 孝公眉頭略有舒緩,眼睛圓睜,重重地咳嗽一聲,不無威嚴地說:“諸位愛卿,寡人勵精圖治十個寒暑,為的是什麼?為的只是一件事——雪河西之恥!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虜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又是什麼?是一個甲子!是一個輪迴!六十年已經到了,寡人忍無可忍了!” 嬴虔、嬴駟、車英、景監四人異口同聲:“君上,我等誓死血戰魏人,收復河西!” 孝公大手一揮:“諸位愛卿,寡人意決,傾秦之力與魏決戰!” 十幾年來,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當地作出決斷,這在秦孝公來說還是第一次。從終南山回來的路上,公孫鞅其實早已想好了禦敵良策,但秦孝公並未向他徵詢一句,顯然是在內心深處認為與魏國決戰的時機已經成熟。而這一點正是公孫鞅深為憂慮的。大敵當前,君心浮躁,則國家危矣。 此時,微閉雙目、始終未發一言的公孫鞅突然睜開眼睛,抬頭望向秦孝公,輕聲說道:“君上——” 孝公似乎這才注意到公孫鞅的存在,看他一眼,語氣中不無激昂:“愛卿不必多言。前番寡人為逞一時之快,未聽愛卿之言,的確追悔。可愛卿也要知道,縱使寡人趕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秦、魏勢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晚都要有個了斷!河西七百里本是先祖穆公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六十年前卻淪為魏土,老秦人無不視為國恥。寡人勵精圖治十數載,為的就是雪此大仇。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轉頭望向車英,“車將軍,如何布防,寡人就交予你了。人、財需要多少,寡人就給你多少。其他諸位,太傅司糧草,上大夫司邦交,太子司丁役,大良造——” 秦孝公突然怔住,目光驚異地盯著公孫鞅。公孫鞅緩緩起身,離開席位,徑直走到他的前面,叩首於地,聲音雖輕,分量卻重:“大良造懇請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不無震驚:“公孫愛卿?” 公孫鞅的語氣越發堅定:“君上,微臣以為,就眼下而論,我們不能與魏決戰!” 公孫鞅以如此強烈的肯定態度表達意見,這些年來也不多見,眾人皆是驚駭。 孝公沉思有頃,緩緩問道:“依愛卿之意,寡人該當如何?” 公孫鞅一字一頓:“俯首求和!” 公孫鞅此言一出,場中頓時炸了。嬴駟火氣上沖,厲聲質問:“大良造,大敵當前,你不戰先降,是何居心?” 嬴駟的話音尚未落地,嬴虔的鼻孔裡就嗡出一聲:“哼,是何居心毋須問他,我這雙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論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沒個說的。若論真刀實槍到戰場上拼殺,此人只會孵軟蛋!” 景監面現不平之色,正欲說話,公孫鞅緩緩開口:“殿下、太傅息怒,容公孫鞅一言!” 嬴虔將頭扭向一邊,不屑一顧:“怯懦之輩,還能有何說辭?” 公孫鞅卻不睬他,只將目光望向孝公:“過去兵家孫武子有句名言,'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兩軍相爭,守要守得住,攻要攻得克!”目光緩緩移向車英,“就眼下而論,除一條處處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幾乎無險可守。請問車將軍,你有幾成把握據守三年?” 這個問題似乎誰也沒有想過。 車英遲疑一下:“大概五六成吧!” 公孫鞅緊追一句:“車將軍,究竟是五成,還是六成?” 車英沉思有頃,囁嚅道:“五成!” 公孫鞅復將目光轉向孝公:“君上,戰前僅有五成勝算,如此也能開戰嗎?” 被公孫鞅這一問,秦孝公也開始冷靜下來,眉頭緊皺,陷入沉思。 公孫鞅繼續說道:“明知不可以戰,硬要去戰,是匹夫之勇,是自取敗亡!君上,大丈夫立世,能伸能屈者方能久長。昔日勾踐臥薪嘗膽,方有大圖——” 嬴虔冷笑一聲:“公孫鞅,你只記得臥薪嘗膽,卻忘了臥薪之前,勾踐先有一戰!” 公孫鞅轉向嬴虔,微微一笑,反問他道:“太傅難道真的認為魏罃只是夫差之輩嗎?” 嬴虔語塞。秦孝公的眉頭越皺越緊,有頃,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諸位愛卿,禦敵之事,明日再議!” 入夜,在孝公的寢宮養心殿裡,秦孝公沒有絲毫睡意,皺著雙眉來回踱步。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腳步,內臣走進來,跪下禀道:“君上,您要的物甚,全齊備了!” 孝公略略一怔:“哦,拿進來吧!” 內臣拍手,兩個宦人各抱一捆稻草,一個宮女平端一隻銅盤,盤中放著一隻苦膽,三人魚貫而入。 內臣起身,引領他們走到牆角,指著冰涼的地磚:“鋪在這兒!” 兩個宦臣鋪好乾草,內臣比量一會兒,親手將苦膽懸吊起來。 一切收拾停當,內臣讓三人出去,對孝公禀道:“君上,全都放置妥當了。所用乾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膽是南方最苦的水牛膽,就連懸膽所用的繩子和懸吊的高低,也與越史所載一絲兒不差。” 孝公擺了擺手,內臣退出。 孝公試著躺在稻草上,兩眼望著懸在頭頂的苦膽。遲疑有頃,他慢慢地將苦膽拉過來,放在唇邊,接著閉上眼睛,伸出舌頭,朝苦膽輕輕舔過去。 豈料舌尖剛觸苦膽,孝公就呼的一聲從稻草上跳起,大聲叫道:“來人!” 內臣急急走進。 一臉苦相的孝公連聲叫道:“水!水!水!” 內臣似乎早有準備,輕輕拍手,早已候在門口的宮女端著一隻托盤快步走進,托盤上放著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過水杯,連漱幾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總算感覺好些。 內臣指著稻草和苦膽:“君上,老奴這就收走這些物甚?” 孝公卻擺手道:“放這兒吧!” 這天夜裡,孝公再也未能睡下,只拿眼睛望著那隻苦膽。秦宮逢單日上朝,次日逢雙,不是上朝日。天剛放亮,孝公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即叫內臣擺駕大良造府。 公孫鞅平素就有起早的習慣,這日起得更早,因為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變態度。 秦孝公進來時,公孫鞅正在院中晨練,一把寶劍被他舞得上下翻飛,一片光影。孝公看有一會兒,脫口而出:“好劍法!” 聽到聲音,公孫鞅急忙收住腳步,見是孝公,吃了一驚,當即擲劍於地,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來,一把將他扯起:“愛卿快起!” 二人走進府中,分主僕坐下,孝公眼望公孫鞅,緩緩說道:“愛卿,昨兒晚上,寡人嚐過了。” 公孫鞅一下子未能反應過來,愕然道:“嚐過什麼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踐曾經嚐過的東西!” 公孫鞅心中一陣感動,口中卻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舊微笑著:“前半夜苦不堪言,後半夜卻逐漸體會到苦中有甘!” 公孫鞅凝視孝公,知道他的態度已有改變,心裡一陣高興,順口接道:“君上,苦後之甘,才是真甘哪!” 秦孝公斂起笑容,語氣沉重:“愛卿啊,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兩眼望著苦膽,耳邊迴響著愛卿的話。天明時分,寡人終於想明白了。是的,現在看來,勾踐的運氣當真不錯,因為夫差居然給了他臥薪嘗膽的機會。” 公孫鞅不無激動地沉聲應道:“羚羊後退,為的是一躍而起。勾踐嘗膽,為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勢,進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轉!” 秦孝公眼睛睜大:“你是說乾坤扭轉?” “是的。”公孫鞅鄭重點頭,“微臣敢問君上,秦國勵精圖治十數載,難道只為一雪河西之恥嗎?” 秦孝公低頭沉思,有頃,抬頭望向公孫鞅:“願聞愛卿高論!” “君上,變法十年,我國有章法,民有餘力,庫有積粟,士有鬥志,如果真的與魏人開戰,正如車將軍所說,我或有勝機,未必真敗。君上若是只圖一時之快,我大可一戰,至於鹿死誰手,微臣實難料知。君上若是圖謀長遠,微臣以為萬不可戰。一旦開戰,我就必須一戰而勝,將魏人徹底趕往河東!” 秦孝公輕輕點頭。 公孫鞅侃侃接道:“君上,只要我們坐擁黃河天塹,東取崤、函,南謀武關,就可成為四塞之國,進可威逼山東,震懾列國,退可據險以守,安然無虞!” 秦孝公輕嘆一聲:“愛卿所說,正是寡人夢中所念哪!” 公孫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後退眼前一步,這一切就不是夢!” 秦孝公目露驚訝之光。 公孫鞅態度堅定:“微臣確信,不出三年,非但國恥可雪,河西可得,黃河天塹可據,秦、魏之間也將強弱易勢,浮沉盡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驚訝變為猶疑,繼而輕輕搖頭,苦笑一聲:“愛卿啊,你不要寬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想明白了,能低頭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慮——” “微臣願聞!” “魏罃蓄謀已久,決意伐我,如今更是弓在弦上,不可不發。縱使寡人眼下願意低頭,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公孫鞅微微笑道:“君上放心,只要微臣親去,多送厚禮,想他不會拒絕!” 秦孝公大吃一驚,將信將疑地望著公孫鞅,許久,果斷地搖頭:“誰去都行,愛卿獨不能去!” 公孫鞅慢慢地斂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語氣略有緩和:“愛卿可否記得當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勸魏罃誅殺愛卿,魏罃未殺,聽說是追悔至今。愛卿若是孤身使魏,豈不是飛鳥投羅?再說,寡人身邊,也不可一日無卿啊!” “君上放心,當初魏罃未殺微臣,今日更不會殺。再說,微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瞞君上,微臣早已物色了幫手,只要此人在側,大事必成!” 秦孝公大是驚異:“幫手?他是何人?” “魏國上大夫陳軫!” 秦孝公趕忙搖頭:“魏國實權盡在白圭手中,陳軫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上大夫,連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公孫鞅微微一笑:“君上,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卻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尋常卿位還難入其眼呢。這且不說,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視物不清。” “愛卿是說,此人是個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秦孝公見公孫鞅說得如此有把握,只好點頭道:“愛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說什麼。只是魏國不比秦國,寡人縱想幫你,也是愛莫能助啊!” “君上放心,微臣自有分寸!” 秦孝公轉身對內臣:“庫中還有多少金銀珍寶?” 內臣應道:“回禀君上,庫中金銀珍寶,多用於購置西戎戰馬、韓人生鐵,所剩無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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