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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2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2

寒川子

  • 歷史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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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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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週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

按照魏惠王旨意,公子卬棄守少梁、臨晉關等河西要邑,撤往河東,自行焚去浮橋,與秦軍隔河對峙。 副將車英得到音訊,緊急奏道:“啟奏君上,魏將公子卬撤軍河東,除孤城陰晉仍為魏將張猛、公孫衍據守之外,河西全境再無魏人!” 嬴虔大喜,跨前道:“臣弟以為,我可乘勝攻克陰晉,搶占函谷要塞!” 眼見機會難得,秦孝公的心思也是動了,不由自主地把頭轉向公孫鞅:“愛卿意下如何?” “微臣以為不可!”公孫鞅出言應道,“常言道,窮寇莫追,哀兵不逼。魏人元氣大傷,再無稱霸之力。陰晉已成孤城,收復是遲早之事,何在今日明日?” 嬴虔哂笑數聲,諷道:“大良造別是讓人半夜嚇破膽,懼怕他公孫衍了吧?” 公孫鞅未及應聲,秦孝公隨即白了嬴虔一眼,當場拍板:“陰晉之事,不必再議,就依公孫愛卿所奏!”

“君上聖明!”公孫鞅顯然已經備有下一步的打算,“河西戰事已了,微臣以為,下面該是太子妃了。天下既已鬧得沸沸揚揚,就不能沒有個結局!” 秦孝公略一沉思,朗聲叫道:“樗里疾聽旨!” 樗里疾上前一步:“微臣在!” “再備彩禮,前往周室聘親!” “微臣遵旨!” 秦孝公轉向司馬錯:“司馬將軍!” “末將在!” “你領三萬步騎,借道韓境,護送樗里大夫前往周室聘親。至週之後,你等務必將寡人誠意訴與大周天子陛下!” “末將遵命!” 得知秦國河西大捷,姬雪甚是激動,伏在繡榻上哭個痛快。哭足哭夠了,姬雪擦乾淚水,起身徑投靖安宮而去。 王后雖說無病,臥床久了,竟也虛弱許多,稍走幾步就要喘氣。加之裝病一事,雖為演戲,味道也得充足,所以儘管魏、秦使臣盡去,王后依舊將大部分時光花在鳳榻上,讓玉體慢慢“康復”。

姬雪走進宮裡,緩緩跪在王后榻前,淚流滿面,哽咽道:“母后——” 王后眼中也是珠淚晶瑩,撫摸姬雪的頭髮道:“雪兒,母后知道,嫁與燕公委屈你了,母后——” “母后,魏國吃敗仗了,魏人不敢逼婚了。母后,雪兒——” 王后知道姬雪在想什麼,輕嘆一聲:“唉,雪兒,你的心思,雨兒早已訴與母后了,可——可咱女人家,婚姻大事,分毫作不得主的!” 姬雪再拜,泣道:“雪儿知道不能自主,雪兒懇請母后求求父王,求他成全雪兒!” 王后摟緊女兒:“雪兒——” 母女抱頭痛哭。二人傷心有頃,姬雪辭別,王后尋思一番,翻身下榻,召來宮正,讓他攙扶著緩緩走出宮門。不多一時,王后來到御書房,內宰聞聲而出,叩迎於地。

王后問道:“陛下可在?” 內宰叩道:“娘娘稍候,老奴前去禀報!” 內宰起身,推門進去,見顯王正在榻上打盹兒。內宰稍作遲疑,輕聲叫道:“陛下,娘娘駕到!” 顯王吃了一驚,剛要起身,王后自行進來,趨前叩道:“臣妾叩見陛下!” 顯王急忙起身,親手扶起她:“愛妃,你——你怎能起來呢?” 王后笑了笑:“臣妾今日略覺好些,甚想出來走走,出得門來,不知不覺的,竟是走到陛下的書房了!” 顯王攜王后走向自己的軟榻,扶她躺下,高興地說:“寡人方才還在念叨愛妃,原說去望你的,誰想竟又迷糊過去了。來,愛妃請坐!” 顯王扶王后坐下,轉對內宰:“為娘娘沏茶!” 內宰端上茶水,王后小啜一口,嫣然笑道:“臣妾謝陛下的香茶!”

王后一口一個臣妾,內宰知趣,趕忙退出,順手帶上大門。 見到再無他人,王后緩緩起身,在顯王前面撲通跪下。顯王懵了,傻愣半晌,方才說道:“愛妃,你——你這是——” 王后嗚嗚咽咽一陣悲泣,然後才說:“臣妾此來,是懇求陛下的!” 顯王緩過神來,扶她起來,嗔怪道:“愛妃,你與寡人之間,何來求字?你有何事,但說出來就是!” “臣妾並無他事,是雪兒——陛下,燕公畢竟是老邁之人,雪兒她——”王后說不下去,垂下淚來。 聽到是姬雪的事,顯王的臉色陰鬱下來,兩手緩緩鬆開王后,腳步踉蹌地退到幾前,一屁股跌坐於席。王后抬起淚眼,不無殷切地望著顯王。 死一般的沉寂。 王后注意到,兩滴飽淚緩緩溢出顯王的眼眶。許久,顯王長嘆一聲,輕輕搖頭。

姬雪滿腹心事回到寢宮,看到姬雨與侍女春梅一身村女打扮,各挎一隻采桑竹籃興沖沖地正欲出門。 見姬雪滿臉陰鬱,姬雨停下腳步,關切地問:“阿姐,你怎麼了?” 姬雪勉強一笑:“沒什麼,有點頭疼。雨兒,瞧你這身扮相,又要出去?” 姬雨在她耳邊低語一陣,姬雪大是驚異:“什麼?去尋鬼谷先生?” “嗯!”姬雨不無興奮。 “為何尋他?” “琴師說他是勝過伯牙的琴聖,母后說他是無所不能的神仙,阿姐你說,天底下真有這樣的神人嗎?雨兒偏就不信!” 姬雪急道:“琴師說他遠在鬼谷,你如何去尋?” “不瞞阿姐,此人眼下就在洛陽。” 姬雪大怔:“洛陽?洛陽何處?” “市集上!雨兒不僅得知他在市集上,且還知曉他眼下是個算命先生,至於他的命相算得準與不准,雨兒正欲一試。”

姬雪遲疑有頃,輕聲責道:“雨兒,女兒家不該這般拋頭露面,此事若讓父王或母后知道——” 姬雨嘻嘻一笑,拱手揖道:“阿姐放心,雨兒去去就回。他們若是問起,煩請阿姐遮掩一下。” “這……好吧,你快去快回,莫讓阿姐著急。” 姬雨答應一聲,與春梅急出偏門而去。 不一會兒,兩人趕至市集,再次走至前次去過的丁字路口。遠遠望去,童子依舊扛著那個招幡兒豎在街邊。 姬雨款款走至鬼穀子前面,緩緩蹲下。鬼穀子兩眼閉合,端坐於地。 “先生!”姬雨小聲叫道。 鬼穀子似乎沒有聽見,依舊穩坐於地。 姬雨提高聲音:“先生!” 鬼穀子仍然沒有回應。 春梅扯一下姬雨的衣裳,附耳說道:“公主,先生想是睡著了。”

冷不丁傳來童子的哂笑:“嘿,你才睡著了呢!家師這叫入定。” 姬雨抬頭看一眼童子,甜甜一笑:“阿姐想求先生一卦,麻煩童子請先生出定。” 童子回她一笑,繼續手扶旗桿,筆直地站在招幡下面。姬雨看一眼春梅,連皺幾下眉頭,正待起身,鬼穀子緩緩說道:“姑娘欲求何事?” 姬雨大喜,急忙示意春梅。春梅摸出一金,姬雨接過,兩手捧住,鄭重置於鬼穀子前面,柔聲說道:“小女子欲知未來之事,懇請先生賜教。” 鬼穀子依舊微閉雙眼:“老朽大可推天下運數,中可推邦國運數,小可推家室運數,不知姑娘欲知何事?” 姬雨略想一下:“邦國非小女子所求,天下亦非小女子所欲,小女子想知道的不過是身家之事,望先生垂示。” 鬼穀子輕輕點頭,緩緩說道:“姑娘的運數可由卦象得知,可由面相得知,可由手相得知,可由脈相得知,可由骨相得知,可由心相得知,亦可由解字得知。姑娘意願由何而知?”

“小女子欲求先生解字。” “解字又分解形和解意,姑娘欲解形還是解意?” 姬雨不假思索:“解意。” “說吧!”鬼穀子微微一笑,“姑娘欲解何字?” 姬雨想也未想,伸手從胸衣裡掏出那隻乳色玉蟬兒:“就解兩個字,'玉蟬'。” 鬼穀子睜開眼睛,目光如利劍般直射姬雨,將她上下掃視一遍,落在那隻玉蟬上。凝視有頃,鬼穀子微微點頭:“好一隻玉蟬!”雙目閉合,似又入定。 姬雨等得焦急,正欲發問,鬼穀子緩緩解道:“玉以天地精氣化成,品性尊貴;蟬以甘露為生,品性清雅。玉經琢磨而為蟬,為王室之器。不過——”欲言又止。 聽到“不過”二字,姬雨心頭一驚:“先生但說無妨。” “玉雖尊貴,卻為凡俗追逐之物。蟬雖清雅,卻難高飛,且須攀枝附葉,方能苟活。”

姬雨心中陡地一震,面上卻保持沉靜,為進一步測試鬼穀子,故意不予承認:“先生所言雖有道理,卻與小女子並無牽連。” 鬼穀子聽若罔聞,顧自說道:“此山所成之玉,早是天下獵物;此蟬所附之樹,早已根爛身腐!” 姬雨倒吸一口涼氣。天哪,鬼穀子不但看透了她的身世,而且洞穿了她的處境,似乎她的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姬雨圓睜杏眼,直直盯向鬼穀子,見他依舊雙眼微閉,似乎他所講述的不關當下,也不關面前的少女。 “先生方才所解,”姬雨眼珠兒連轉幾下,“不過是玉蟬二字。小女子請問一聲,小女子所示之玉蟬,處境又將如何?” “有人正在張羅織網,欲使她成為籠中玩物。” 姬雨心頭一凜,失聲驚道:“那——先生,她、她、她該如何應對?”

“飛呀,她不是長有翅膀嗎?” 姬雨急問:“先生,天下處處張網,此蟬縱使想飛,也是翅單力薄,更不知飛往何處啊。” 鬼穀子陡然睜開兩眼,再視姬雨一眼,一字一頓:“蟬生於土,附於木,得自在於林。此蟬若欲自救,當可飛往大山深處,萬木叢中。” 姬雨聽聞此言,如釋重負,籲出一口長氣,目視鬼穀子,正好與鬼穀子炯炯有神的目光碰在一起。姬雨感到老人的目光既親切,又慈祥,含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穿透力,似對她瞭如指掌,也似對她有所默許。 姬雨心神篤定,朝鬼穀子連拜三拜:“小女子替這只玉蟬謝過先生。” 鬼穀子收住目光,兩眼閉合:“姑娘好走。” 姬雨轉身走有幾步,打個激靈,回頭又問:“小女子若是再欲求教,可至何處尋訪先生?” “城東軒轅廟中。” 秦人經由韓境,再欲強聘周室公主,早有同情周室的韓人將音訊傳至周室。 顏太師得報,急急進宮叩見顯王:“啟奏陛下,秦公使司馬錯將兵三萬,借道韓境宜陽,殺奔洛陽而來!” 周顯王大吃一驚:“秦、秦人此來何事?” “聘親!” 顯王皺眉:“不是聘過了嗎,怎麼還要聘親?” 顏太師勾下頭去。 顯王的臉色陰沉下來:“這如何能成?寡人早已詔告列國,將長公主許配燕公。今若反悔,叫寡人顏面何存?” “陛下,”顏太師抬起頭來,“秦人旬日之前大勝魏人,奪回河西,秦公乘勝聘親,為的自然也是他的顏面!陛下,秦人前番以禮相聘,此番以兵相逼,看來是志在必得啊!” “這……”顯王急了。 “秦國本為虎狼之邦,今又乘勝而來,陛下若是執意不許,秦人勢必兵臨城下,後果不堪設想!” 周顯王臉色慘白,半晌方道:“愛卿是說,寡人此番不得不向秦人低頭了?” “陛下,”顏太師搖頭嘆道,“微臣以為,眼下已經不是低頭不低頭之事了!” 周顯王驚愕了:“哦?” “魏經此一敗,雖說霸勢不再,但仍不失天下大國。秦經此一勝,雖說威震列國,可其威勢仍不足以稱霸天下。洛陽西有崤、函二關,北有黃河天險,秦人無論多少威猛,於我大周卻鞭長莫及。此番強兵相加,無非也是藉道韓境。反過來說,魏人卻近在咫尺,就如榻邊臥虎。陛下若將長公主改嫁秦人,自己食言不說,魏罃也必懷恨於心,甚至會將河西之辱記在周室頭上!” 顏太師一番話說出,周顯王冷汗直冒,愣怔半晌,方才說道:“愛卿可有良策?” “微臣之意是,陛下應在秦使到來之前,速將長公主嫁走。待秦使來時,木已成舟,秦人只有徒喚奈何了。” 周顯王思忖一時,緩緩點頭:“以愛卿之見,何日出嫁方為妥當?” “據微臣所知,秦人眼下抵達宜陽,遲則兩日,快則一日可至。長公主的婚事,不能拖過明日。” “明日?”周顯王似是一怔,望向顏太師,目光中既有徵詢,也有商量,“這也太急了吧,再說,明日為甲子日,是否吉利,也有待占卜——” “陛下,”顏太師卻無商量餘地,顯然早已把所有可能性都盤量過了,“微臣問過大卜了,說是辰時吉利,可行婚嫁!” “既然這樣,你操辦去吧。” “嫁妝早已齊備,燕國使臣淳于髡那兒,微臣也曉諭他了。唯有公主這兒,微臣擔心她——” “唉,”周顯王輕嘆一聲,“知道了,你忙活去吧!” “微臣領旨!” 顏太師再拜後告退。顯王略怔一下,緩緩起身,與內宰一道走向靖安宮。王后聽到宮人禀報,急至門口跪迎。顯王攙起她,兩人手挽手走進宮中,坐定之後,王后凝視顯王,有頃,關切地問:“陛下面色不好,可有大事?” 顯王點頭:“嗯,秦人又來逼親了!” “是逼娶雪兒?” 顯王再次點頭。 王后沉思許久,道:“既然秦人不依不饒,苦苦相逼,雪兒也願嫁與秦人,陛下何不——何不成全此事?” “愛妃呀,”顯王嘆道,“不是寡人不去成全,而是不能成全啊!” 王后急道:“為何不能?” “不要問了!顏太師已在那兒準備婚事,明日辰時,雪兒……雪兒必須出嫁!” “明日辰時?”王后震驚,“這、這也太急了呀,雪兒她……” “是太急了!”顯王咬緊嘴唇,沉吟半晌,望向王后,“寡人就是為此來求愛妃的。寡人思來想去,雪兒那兒,還是由愛妃去講。你要告訴雪兒,就說寡人對不住她,怨也好,恨也好,寡人……”淚水盈出,摸出絲絹抹淚。 王后亦淚如雨下:“陛下,不要說了。雪兒是個懂事的孩子,什麼都明白的。臣妾知道,雪兒不會怨您,她不會怨您的!” 顯王再嘆一聲,緩緩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宮室。 許是由於王后的身心尚未適應這一突發事件,目送顯王走遠後,她正要起身去尋雪兒,突覺一陣眩暈,趕忙回到榻上,斜躺下來,小聲叫道:“來人。” 宮正聞聲走進。 “召雪兒來!” 宮正應過,不一會兒,引領姬雪急走進來。王后擺手,宮正退出,順手關上宮門。姬雪意識到有大事了,慢慢走到王后榻前,跪下叩道:“雪兒叩見母后!” 王后望她一眼,慘白的臉上浮出微笑:“雪兒,來,坐母后身邊。” 姬雪起來,坐到王后身邊,忐忑不安地看著王后。王后伸出手,輕輕撫摸姬雪的臉龐,緩緩說道:“雪兒,來,讓母后好好看看你,摸摸你。” 撫摸姬雪時,王后的手指微微顫動,眼中噙滿淚水。姬雪似是預感到什麼,將頭伏在王后胸上,泣道:“母后,無論何事,您就說吧。” 王后泣道:“雪兒,明日辰時,你……你就要遠、遠嫁燕室。” 姬雪呆住了,好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待她明白過來,陡然全身震顫,痛哭失聲:“母后——” 王后緊緊摟住女兒,泣不成聲。母女哭作一團,有頃,姬雪鬆開王后,退後一步,緩緩跪於榻前,朝王后連拜三拜,顫聲說道:“母后,雪兒不孝,不能侍奉您了!” 王后哽咽不已:“雪兒,你、你這一去,母后怕是、怕是再也見、見不到你了!” 姬雪用力噙住淚水:“母后,雪兒每日都會想你,雪兒請、請母后轉禀父王,就說雪兒也會想他……” 王后再也忍不下去,翻身下榻,一把抱住姬雪,母女再次相擁而泣。當姬雪走出靖安宮時,王宮上下都已知曉她將於甲子日辰時出嫁之事。 姬雨自也知道了。她抿緊嘴唇,守在寢宮外面,遠遠望見姬雪走來,不無急切地迎去。姐妹二人相距數步站定,凝視對方。 有頃,姬雪朝姬雨點點頭,顧自走回寢宮。姬雨一語不發,默默跟在身後。二人回到宮室,姬雪開始翻箱倒櫃,不一會兒,從箱中摸出那件她平素最愛的紫羅蘭紗衣披在身上,抱起一隻檀木琴匣,緩緩走出寢宮,一直走到院中的荷花池邊。 天色黑定,沒有月亮,唯有滿天星斗。一絲風也沒有,空中又潮又悶,氣氛壓抑得讓人難受。姬雪打開琴匣,支好琴架,將她自幼彈奏至今的鳳頭七弦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琴架上面,並膝坐下,拿袖子擦一把額頭的汗珠,伸出纖長的手指攏了攏額前的長發,朝姬雨輕聲叫道:“雨兒!” 姬雨走過來,無聲地凝視著她。燭光透過窗櫺射出來,斑駁地映照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過琴弦,發出一串倉促而清脆的琴聲。姬雪聽了聽琴音,將其中一弦稍稍緊了緊,又滑一聲,覺得音色正了,方才望向姬雨,柔聲說道:“雨兒,明日此時,阿姐就在遠去燕地的路上,我們姐妹何日再見,只有上天知曉了!” 姬雨早已噙滿的淚水奪眶而出,泣道:“阿姐——” 姬雪將手在弦上又滑一下,聲音依舊柔柔的:“取你的劍來,阿姐為你彈一曲。” 姬雨走進房中,從牆上取下寶劍,回到院中,拔劍出鞘。 姬雪彈琴,彈的是姬雨最愛的《高山》。琴聲既柔且緩,姬雨手握寶劍,神情木然,腳步呆滯,如木偶般隨琴音舞動。 姬雪的琴聲越來越柔,越來越緩,最後竟如聲聲嗚咽。兩行淚水悄無聲息地從姬雪的臉上滑下來,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一滴。 姬雨哪裡還能舞得下去?她將劍啪地扔在地上,一頭撲過來,抱住姬雪號啕大哭:“阿姐——” 姐妹二人抱頭痛哭。哭有一時,姬雨突然抬頭,不無激動地說:“阿姐,你不要嫁給那個老頭!我們逃吧,眼下來得及!” 姬雪陡然一怔,抬起淚眼望著姬雨,半晌方道:“逃?逃到哪兒?” “雲夢山!阿姐,方才雨兒見到鬼谷先生了,他真的是個神仙,把什麼都料到了。他說,大周運數已到,他還說,你我就是兩隻秋蟬,要么得大自在於林,要么去做他人的籠中玩物!” 姬雪沉思有頃,苦澀一笑,輕輕搖頭。 “阿姐,”姬雨急得哭了,“你簡直就跟母后一樣,任憑自己窩囊死,也——” 姬雪掏出絲絹,擦去淚水,慘然一笑:“雨兒,阿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母后是對的,女兒家應當知天安命!” “我、我寧願去死——” 姬雪又是一笑:“雨兒,別說傻話!這一日里,阿姐也算想明白了。嫁與燕公,未必就是壞事。燕公雖老,卻有正氣。燕國鄰接齊、趙,阿姐若是輔佐燕公,或可使燕強盛。燕國若是強盛,燕公或可影響齊公和趙侯。有燕公、齊公和趙侯共同維護周室,魏、秦無論多麼凶蠻,也不敢對我大周王室輕舉妄動!” 姬雨聽聞此話,越發傷心,顫聲說道:“阿姐,你、你這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啊!” 姬雪長嘆一聲,低下頭去。 姬雨也覺得話兒重了,跟著勸道:“阿姐,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你一個弱女子如何撐得起來?” 姬雪沉思有頃,再出一聲長嘆:“唉,雨兒,你說得都對,阿姐是在做夢,阿姐也知道阿姐是在做夢。可阿姐別無選擇,只有認命!阿姐認命,認命……”越說越低,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姬雨搬過她的肩膀,使勁搖晃:“阿姐——走吧,再不走你就得後悔一輩子!” 姬雪不為所動:“雨兒,阿姐沒什麼可求你的,只求將來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抱住姬雪,痛哭失聲:“阿姐——” 姬雪輕輕撫摸姬雨的柔發,聲音幾乎是在呢喃:“雨兒,燕地遙遠,阿姐此去,怕是再難回來了。阿姐想念你時,就會將心兒掏給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會把阿姐的話兒一絲不差,全捎與你。雨兒,秋天到來時,只要你看到南飛的大雁,可要用心去聽。” 姬雨摟住姐姐,號啕大哭。又哭一陣,姬雪收琴,將它裝入檀木匣中,轉對姬雨:“阿姐沒什麼再可寶貝的了,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將它送與你,你要是高興,它就同你一道高興;你要是傷心,它……它也會哭的!” 姬雨摟緊姬雪,哭得愈加傷心。院外傳來腳步聲,姬雨一聽,是她的貼身侍女春梅,趕忙止住哭,朝外叫道:“春梅!” 春梅趨進,在二人前面跪下。 姬雨對姬雪道:“阿姐,雨兒沒有寶貝可送與你,就讓春梅跟你去吧。這些年來,春梅與雨兒形影不離,見到她,阿姐就等於見到雨兒了!”轉對春梅,“春梅,從今以後,你要好好侍奉阿姐,不得有違!” 春梅叩首泣道:“奴婢遵命!” 太學附近有條弄堂,叫貴人居,兩側清一色全是客棧。春秋時太學繁忙,這條弄堂住滿列國學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學荒蕪,這裡的客棧自也門可羅雀,生意一落千丈,因而,張儀沒花多少錢,就在貴人居里最是氣派的客棧租下一處小院。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華美,內中更是雕樑畫棟,極盡奢華,可惜全都陳舊了。房中隨便哪件東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張儀自然佔據上房,東廂房是小順兒的,剩下兩間西廂房,就讓蘇秦住了。 自從那日眾學子大鬧學宮、逼蘇秦背劍之後,琴師日日進宮為王后奏琴,學宮這邊再也無人經管。眾學子樂得自在,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就在洛陽城里四處晃蕩。 前些日子,河西戰事一日緊似一日,張儀甚是掛念母親,本欲回家探望,卻接連收到三封家書,母親一再強調家中甚好,叮囑他務必好好讀書,早日長進。張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更不是軍事要塞,母親既有此說,張儀也就放下心來,日日只在洛陽城裡逍遙。 自遇蘇秦之後,張儀的生活里平添了許多樂趣,不說別的,僅是逗蘇秦說話,就是一大享受。由於結巴,蘇秦輕易不肯說話,一旦張口,越急越是結巴,越是結巴越是好玩兒。再有就是,似蘇秦這般出身低賤、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夢,早晚只想卿相之尊,連舉手投足,也表現得與普通人大相異趣,簡直就是一大怪人。對於生性好奇的張儀來說,還有什麼能比與一個怪人朝夕相處更有趣味呢? 張儀向有早睡早起的習慣,吃過晚飯,先逗蘇秦樂一會兒,就到上房,在榻上躺下。 這日晚間,偏巧天氣悶熱。張儀躺有一時,身上就出一身大汗。張儀輾轉反側,實在睡不去,只好坐起身子,隨便伸手朝木榻上一摸,整個葦席竟是濕漉漉的。 張儀順手揭起葦席,走出房門,走到院裡,“啪”地將葦席扔在地上,在席子上躺下,衝西廂房叫道:“卿相大人,睡著了嗎?” 這種天氣,蘇秦如何睡得著?不一會兒,他也拿著葦席,走到院裡,在張儀旁邊鋪下席子,躺下來。 “這鬼天氣,”張儀打開話匣子,“熱死人了!卿相大人,你閱歷多,見過這麼悶的天嗎?” “回——回士子的話,蘇——蘇秦見——見過!” “哦?”張儀要的就是聽他說話,急道,“快說說,怎麼個悶法?” “就——就像這——這樣!” 張儀急道:“這不是廢話嗎?在下問你是怎麼個悶法,就是,這個,就是具體說說,悶成個啥樣兒?” 蘇秦想了一想:“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 蘇秦卡在“蒸”字上,這正是張儀所要的效果,聽他蒸了好一會兒,哈哈笑道:“卿相大人,後面是不是個'籠'字?” “正——正是!” “嗯,”張儀表示贊同,“卿相大人描繪的甚是,這種鬼天氣,真還像個蒸籠!”又躺一會兒,“卿相大人!” 蘇秦卻不應聲。張儀一愣,轉身看向蘇秦,見他正在聚精會神地凝望夜空。張儀覺得好奇,盯著他看。看有一刻鐘,蘇秦仍是兩眼望天,且只望向一處地方。 張儀憋不住了,出聲叫道:“卿相大人,你在看什麼呢?” 蘇秦抬起胳膊,以手指天:“張——張子,看——看到那、那顆星嗎?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張儀順著蘇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繁星滿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顆,當即問道:“卿相大人,是哪一顆?” “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邊有三——三——三顆星,方、方形!” 張儀仔細尋去,不一會兒,果見天河左岸有四顆呈方形排列的星星,高興地說:“找到了,請問哪一顆是卿相大人?” “北——北角那個!” 張儀盯住它看有一時,哈哈笑道:“卿相大人,這一顆不亮,看在下的!” 張儀挑選有頃,朗聲說道:“在下就要對面那顆,就是正對卿相那顆!” 蘇秦讚歎:“它——它可真——真亮!” 張儀不無得意地哈哈笑道:“既然選星,當然要選亮的!大丈夫在世,總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無聞,你說是嗎,卿相大人?” “士——士子所言甚——甚是!” 張儀朝蘇秦的那顆星星又看兩眼,指著它,不解地問:“既然甚是,卿相大人為何偏為自己選顆小星?” “在——在下不知,在下打——打小就喜——喜——喜歡它!” “可它太暗了!你看看,若不仔細,真還尋不到它呢!” “有——有朝一日,它——它——它會亮——亮起來的!” 張儀又是一番大笑:“我說卿相大人,你可真夠怪的。滿天星斗,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選最亮最大的,偏選又小又暗的。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人各有志嘛。可你既然選了小的暗的,卻又盼著它大起來,亮起來,真不懂你是怎麼想的?” “唉,”蘇秦輕嘆一聲,“在這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掃——掃帚星。” 張儀心裡咯噔一怔,正在掂量他的話,門外傳來一陣腳步,小順兒不無興奮地從外面跑回來,人未進院,口中就已咋呼起來:“少爺,少爺——” 張儀朝蘇秦笑笑:“好吧,你是卿相大人,本公子不爭了!”坐直身子,見小順兒飛身進門,差點踩在他們身上,破口呵斥,“你個小子,找死哩你!” 小順兒打個驚愣,看清他們二人睡在院中,趕忙止住,喘著氣道:“少爺——” “哼,本少爺正要尋你呢!快說,這陣兒野哪兒去了?” 小順兒嘻嘻笑出兩聲,輕聲說道:“回少爺的話,方才天氣悶熱,小人跳進護城河裡,洗了個小澡!” 聽他獨自下河洗澡,張儀當下罵道:“好哇,你個小子,有這等美事,竟是獨個享受,讓本少爺在這蒸籠裡受苦!” 小順兒又是嘻嘻兩聲:“不瞞少爺,小人原本邀你來著,可一想到那條河裡鬧鬼,就不敢造次了!” 張儀怒道:“你敢糊弄本少爺?既然鬧鬼,你為何敢去?” 小順兒笑道:“是個女鬼,小人命賤,那鬼瞧不上,不來招惹!” 張儀爬起來就要揍他,小順兒趕忙跪下,自打嘴巴:“是小人口賤,少爺——” 張儀朝他屁股上狠踹一腳,氣呼呼地罵道:“你小子,自打離開張邑,沒了管教,狗膽子越來越大了!” 小順兒並不著惱,兩腿跪著,朝張儀跟前挪了挪,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少爺不忙著惱,小人此去,探到一宗大事!” “你小子,有屁快放,賣什麼關子?” “少爺,回來的路上,小人探到,明日辰時,週天子的長公主要出嫁燕國呢!” 張儀、蘇秦互望一眼,皆是一震。未及問話,天空陡然劃過一道亮光,不一會兒,遠處傳來一陣悶雷,院中的樹梢顫動起來。抬頭再看那天,大片的烏雲正從西天滾滾壓來,所過之處,星斗倏然隱去。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不消一時,但見烏雲壓頂,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雨點兒竟如珍珠般大小,刷刷刷直落下來,所有悶熱頃刻間就被掃個無影無踪。張儀、蘇秦匆忙捲起葦席,各回房中。 大雨從前半夜一直下到後半夜,黎明時分方才收住勢頭,漸漸變小,及至辰時,只有絲絲縷縷,竟如那綿陰秋雨相似。 天色放亮,蘇秦、張儀走出房門,看到昨晚他們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漫過腿肚。走出院門,街上更是汪洋一片,低窪處的積水竟有齊腰深,許多人家正在一邊罵娘,一邊拿沙袋、磚土等堵住房門,男女老幼無不各拿器皿,忙活著朝外舀水。 張儀披上蓑衣,小順兒戴頂草帽,蘇秦無物可藉,順手拿起一隻大芭蕉扇頂在頭上,隨二人冒雨趕到街上。三人走進一家小店,點來三碗稀粥、三隻餑餑和一小盤鹹菜。稀粥喝過,正吃那餑餑,王宮方向陡然響起爆竹聲,緊接著,鑼鼓齊鳴,又過一時,公主的出嫁車馬走出宮門,沿主街向東城門馳去。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是要鬧翻了天。偏這日時辰不對,陰蒙著雨不說,家家戶戶皆鬧水災,無不忙活舀水,哪有閒心觀賞公主的排場? 積水已有消退,深處齊膝深,淺處沒住腳脖,軺車、彩車、嫁妝車等一溜三十六輛緩緩馳來,大街上水花飛濺。 許是因了濛濛細雨,鼓聲、鑼聲遠不似往日響亮。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宮人也怕雨水,送到宮門口多已折回。除了略顯沉悶的鑼鼓聲外,送親場面甚是冷清。聯想秦、魏聘親那陣子的滿街熱鬧,實在讓人嘆喟! 走在最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後是衛兵和儀仗,再後是一輛青銅軺車,車中端坐的是頭頂光鮮的燕國聘親使臣淳于髡,接後一輛車上是滿頭銀髮的顏太師。顏太師微閉雙目,滿面哀傷,似乎不是送親,而是送葬。顏太師之後是長公主姬雪的八駟華麗彩車。彩車之後,是一溜嫁妝車,車後又是衛兵。前呼後擁,隊伍拖有一里多長。 見車隊漸漸走近,張儀三人扔下餑餑,急急走到街上。蘇秦第一次觀看天子嫁女,滿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說的,兩隻大眼目不轉睛地盯牢這等官家排場。 直到彩車經過門口,舀水的周人這才放下水俱,彎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櫞下,幾個老太太拿衣袖抹淚。 許是還想最後看一眼這個生她育她的美麗都市,彩車的車簾突然打開,一身新夫人打扮的姬雪從車簾裡探出頭來,眼中噙淚,向大街兩旁向她鞠躬的百姓輕輕揮手。 也在哈腰站著的蘇秦無意中抬頭,一下子看到車中的新人,看清是誰後失聲叫道:“姬——姬——姬——姬姑娘!” 緊接著,好似一股巨大的能量突然爆發似的,蘇秦瘋了般站直身子,不顧一切地一頭扎進雨幕,迎上彩車,大叫:“姬——姬——姬——姬姑娘——” 姬雪聽到喊聲,扭頭見是蘇秦,一下子愣在那兒!好一會兒,她如傻了一般,目光一刻兒也未離開蘇秦,似要把他刻在心中。 蘇秦也如癡呆一般回應她的目光,兩眼湧出淚水。車子緩緩移動過來,從蘇秦的身邊轔轔輾過。姬雪將半個身子探出車外,隨著車子的移動而緩緩轉動,似乎在將她的一切所有全部凝聚在兩道目光裡,一股腦兒射與蘇秦。蘇秦沒了魂似的跟著車子移動腳步,也似要跟上她走到燕國。 突然,蘇秦似乎想到什麼,以不可思議的迅捷從肩上解下木劍,急奔幾步,衝到彩車前面,猛然跪地,雙手捧劍,高高舉過頭頂。 所有人都嚇呆了,以為他要行刺公主。大家尚未反應過來,姬雪已經喝叫停車。蘇秦見車停下,跪行幾步,一直跪到彩車下面,依舊將劍捧在頭頂。車門打開,春梅跳下大車,伸手接過木劍,复跳上去,雙手呈與姬雪。姬雪接過,淚如泉湧,猛然拉上車簾,傳令起駕。蘇秦聽到,車簾後面傳出她的啜泣聲。 車輛緩緩起動,車輪滾滾前行。蘇秦依舊跪在地上,納頭泣拜,口中卻只結巴一個字:“姬——姬——姬——姬——姬——” 張儀完全看傻了。縱使他上天入地,無所不敢,卻也做不出這等動作,更無法相信身份高貴的天下第一美女,竟然喝叫停車,收下一個身份低賤的結巴的怪異禮物。 送親隊伍漸去漸遠,蘇秦仍舊跪在地上,口中不斷地結巴那個“姬”字。張儀回過神來,幾步跨到他的跟前,朝他肩上猛拍一掌:“嗨,花痴呀你!” 蘇秦見是張儀,這也回過神來,喃喃說道:“天哪,她——她——她是大周天子的公——公——公主!” 張儀斂住笑,朝他打一揖道:“餵,卿相大人,還甭說,你倒真有一股膽氣,在下服了!” 蘇秦起身,靦腆地笑了。 張儀半開玩笑、半是認真道:“卿相大人,說起此事,你真還艷福不淺呢!在下敢說,學宮裡那些王八羔子,哪一個都願出十金去買公主一笑!至於公主的眼淚,一滴少說也值百金!方才公主為你流下那麼多淚,還收下你的贈物,直看得在下兩眼發直,心中泛醋!看得出來,卿相大人的確不是凡俗之才,要讓公主去選婿,她中意的說不定就是大人您呢!” 蘇秦滿臉漲紅:“張——張士子,開——開啥玩——玩——玩笑!在——在下——” 張儀扑哧笑道:“玩笑話,又不是當真!不過,話也說回來,她一個,再一個是她的那個妹妹,也就是那日痛罵那幫王八羔子的小妞兒,真還是天下絕色。卿相大人既然看中這個姐姐,那個妹妹就是在下的嘍。” 蘇秦不無氣惱地凝視張儀:“人——人家生——生離死——死別,遠——遠嫁他鄉,士——士子卻——卻尋開——開心,於心何——何——何忍!” 張儀趕忙賠笑:“好嘍,好嘍,算在下嘴貧!走,在下請大人小酌一爵,算是賠罪!” 顏太師護送雪公主徑出王城東門,準備取道韓境,經趙境至燕。車隊行至洛水,小雨停歇,河水暴漲。送親隊伍耽擱兩個時辰,費盡周折,總算過了洛水。洛水以東是東周公的封地鞏邑,按照約定,雪公主由東周公送至韓境。顏太師籲出一口長氣,在洛水岸邊別過公主,叮囑淳于髡幾句,打轉車頭,回王城復命。 淳于髡、姬雪一行走有一刻,忽聞前面馬蹄聲疾,迎面馳來一支輕騎。遠遠望去,黑乎乎的淨是馬頭,看樣子,少說也在五千人以上。 這隊輕騎如疾風般卷來,待到近處,淳于髡方才看清打的是秦國黑旗,上寫“聘”“秦”“樗裡”“司馬”等字號。原來,是樗里疾、司馬錯帶五千騎兵先一步趕到了。 正是冤家路窄!淳于髡陡吃一驚,因無退路,只好喝令樂手敲打起來,硬著頭皮一車當先,竟迎上去。 兩支隊伍各距五十步停下。 見是老對手樗里疾一馬當先,淳于髡抱拳揖道:“燕國迎親特使淳于髡見過樗里大夫!” 樗里疾亦還一揖:“秦國五大夫見過燕國特使!” “燕公迎娶新人,樗里大夫別是特來賀喜的吧?” 司馬錯怒氣沖天,策馬欲出,樗里疾擺手攔住,朗聲回道:“正是!樗里疾賀喜燕公,賀喜燕國夫人!”轉對司馬錯,“司馬將軍,為燕國夫人讓路!”言訖,撥馬避至道邊。 司馬錯急道:“樗裡兄……” 樗里疾卻似毫無商量餘地,果斷吩咐:“讓路!” 司馬錯只好避向道旁,朝身後喝道:“傳令,為燕國夫人讓路!” 秦國騎兵紛紛避向大道兩側。 淳于髡朝樗里疾、司馬錯抱拳又是一揖:“燕國夫人、燕公特使謝樗里大夫、司馬將軍讓路!”朝身後招招手,驅車率先馳去。 鼓樂聲再次響起,迎親車馬在五千秦國鐵騎的夾道中緩緩馳過。眼見迎親人馬漸去漸遠,司馬錯不無懊惱地“咦”出一聲,大聲問道:“樗裡兄,你我奉旨聘親,長公主卻嫁與他人,我等如何向君上交待?” 樗里疾似是自語,又似是對司馬錯道:“這個周王,動作倒是挺快!” 司馬錯急插一句:“樗里大夫,動手吧,眼下搶回公主,來得及!” “司馬將軍,搶不得!” “為何搶不得?” “周室早已明詔天下,將公主嫁與燕公,燕公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將軍若是搶親,就如強賊一般無二,只能在列國傳為笑柄。再說,此舉亦必引發邦交爭端,有違君上聘親初衷!” “什麼邦交爭端?”司馬錯怒道,“燕國弱而偏遠,燕公老朽一個,敢奈我何?” 樗里疾白他一眼:“燕國離我雖遠,離齊、趙卻近。我若制齊、趙,就須結好燕國!若是大良造在此,見事已至此,非但不會搶親,不定還要重禮相贈呢!” 司馬錯沉思有頃,也似明白過來:“嗯,此言有理。只是我們興師動眾,大張旗鼓,卻是白跑一趟,如何收場呢?兩手空空回去,又如何回禀君上?” 樗里疾陰陰一笑:“司馬將軍放心,在下已有主張!” “哦,是何妙計?” “週天子只想嫁走雪公主了事,卻忘記還有一個雨公主呢!我們此來聘娶雨公主,不但合情,而且合禮,看周天子還有何說?” 司馬錯朗聲喝彩:“妙哉!”朝身後的軍尉大聲喝叫,“傳令,涉水過河,在洛水對岸安營下寨!” 對王后來說,這日比她當年嫁往周室還要傷心。自辰時開始,王后就誰也不見,連姬雪進宮向她訣別,她也沒有睜眼。姬雪剪下一綹頭髮,輕輕放在她的榻邊,跪地三拜,又在她的額頭上印一記深吻。 王后始終未說一句話,只是呆著兩眼,坐在榻上。姬雪不忍面對母后傷心欲絕的樣子,毅然轉身,兩手摀臉,啜泣著退去。沒過多久,宮門處傳來爆竹聲,再後是鑼鼓聲和絲竹聲。王后依舊未動,竟如癡呆一般。 所有的宮人都在送別姬雪,除她之外,偌大的宮室空無一人,連宮正也不在身邊。王后就如一尊雕塑,面無血色地呆坐在榻上,聽著鑼鼓聲漸去漸遠,再聽著宮人們陸續回返。 起初,宮人們沒有在意,以為她是傷心過度,待會兒就好了。及至中午,見王后仍是這般動也不動地坐在榻上,任誰喊她,她也不應,這才急了。宮正使人急禀陛下,不一會兒,周顯王就在內宰攙扶下跌跌撞撞地急步過來。 看到王后的可怕樣子,顯王大急,趨前捉住她的兩手,柔聲叫道:“子童,子童,你這是怎麼了?你說話呀!子童,你——你說話呀!” 經他這麼一喚,王后總算有了反應,眼眶中盈出淚水。顯王坐到榻上,輕輕摟住王后,像哄嬰兒一般,又搖又拍。在顯王的愛撫下,王后的淚水這才如山泉般湧出,結結實實地哭叫一聲:“雪兒——” 顯王將王后又抱一會兒,感覺好些了,方才讓她躺下,將她的頭放在枕上,自己守在榻邊,拿濕巾輕輕拂拭她的淚水,柔聲勸道:“子童,不要再為雪兒傷心了。寡人也想明白了,燕國雖說偏遠,卻是少有戰亂,雪兒或能一生平安!” 王后凝視顯王,信任地點點頭,伸出纖手,緊緊握住顯王。恰在此時,內宰驚慌趨入,正欲禀報,見此情景,趕忙打住。 周顯王緩緩問道:“又有何事?” 內臣緩了一下心神,輕聲奏道:“陛下,秦使求見!” 周顯王心中一凜:“知道了。安排他們暫住驛館,明日上朝覲見!” “這——” 周顯王一怔:“怎麼了?” 內臣猶疑有頃,小聲禀道:“西周公、顏太師、御史皆在候旨,陛下——” 周顯王似也感到情勢嚴重,急走過來。內臣耳語有頃,周顯王神色立變,看一眼王后,小聲吩咐:“傳旨,宣他們偏殿覲見!” “老奴領旨!” 周顯王慌慌張張地趕到偏殿時,西周公、顏太師、御史三人已與秦使樗里疾在偏廳守候。看到顯王進殿,眾人一齊叩迎。顯王徑直進殿,在龍椅上坐下。西周公、顏太師、御史各就其位,顯王擺手:“宣秦使!” 樗里疾趨進,叩道:“秦使樗里疾叩拜大周天子陛下,祝陛下萬壽無疆,龍體健康!” 周顯王冷冷說道:“秦使免禮!” “謝陛下!”樗里疾起身,擊掌,十幾名秦國兵丁抬著聘禮魚貫而入,將一長串禮箱放在殿中,緩緩退出。 周顯王莫名其妙,看著樗里疾道:“此為何故?” 樗里疾再叩:“秦公實意攀親陛下,再托微臣求聘周室,望陛下恩准!” 周顯王看一眼顏太師,顏太師緩緩說道:“秦使聽好,長公主姬雪早已許配燕室,並於今日辰時遠嫁燕邦了!” “顏太師誤會了!”樗里疾衝顏太師微微抱拳,“陛下嫁走的是雪公主,秦公此次聘娶的是雨公主!” 此言一出,眾皆驚駭,無不面面相覷。即使西周公,也是始料不及,詫異的目光直望樗里疾。 周顯王面色慘白,半晌說不出話來。倒是顏太師歷事多,還算沉著,緩緩應道:“請秦使回去,轉奏秦公,秦公美意,周室領了。只是雨公主眼下尚幼,待及笄之後,再行婚聘不遲!” 樗里疾朗聲應道:“雨公主年逾十四,及笄在即。秦公旨意,鑑於前有幾家爭聘之事,此番先行納彩,將公主載至秦室,待公主及笄之後,另擇吉日成婚!” 顏太師急道:“這——不合禮制!” “好,”樗里疾冷笑一聲,兩眼直逼顏太師,“老太師既然提及禮制,在下也就說一說禮制!據在下所知,淳于髡不過是個周遊士子,既不是燕室大夫,也不是聘親使臣。在下已經查明,此人其實早來洛陽,是奔了太師您來的,一直寄住在太師府中。然而,一個遊說士子竟然搖身一變,成為聘親使臣,大周禮數何在?這且不說,即使民女出嫁,也需挑選黃道吉日,雪公主出嫁,卻是匆匆忙忙。按照習俗,今日不宜婚嫁,老太師卻視天子嫁女為兒戲,硬是辯稱辰時宜嫁,將雪公主匆匆打發!在下使人問過,直至前日,公主出嫁之日仍未定下,請問太師,公主如此草草出嫁,合的又是哪路禮制?” 樗里疾一席話有理有據,顏太師啞口無言,老臉漲紅,不無羞慚地垂下頭去。樗里疾轉對周顯王,再次叩道:“秦公誠意求親,望陛下成全!” 周顯王氣結:“如此說來,秦公是執意為難寡人了!” 樗里疾再拜,侃侃說道:“陛下言過了!據微臣所知,秦公從未為難陛下,也無意為難陛下,倒是陛下自設障籬,曲解秦公之意。孟津之會,秦公忖知魏侯居心莫測,執意不去赴會。果不其然,前後不出一月,魏侯賊心畢現,自於逢澤稱王。就在天下震恐之時,秦公又以天下大義為重,不畏強敵,毅然起兵征討魏賊,大破魏寇於河西。這樁樁件件,都說明秦公非但沒有逆心,且又心念周室,誠懇結親陛下,一意衛護周室社稷。秦公此心天地可知,日月可鑑,望陛下垂顧!” 周顯王駁道:“秦公既有衛護周室之心,為何又以大兵壓境,脅迫寡人?” “陛下又曲解了!前番聘親,未料魏人作梗,驚擾聖駕。秦公聽聞此事,甚為不安。此番聘親,秦公為防不測,親點司馬將軍率兵三萬護駕,兩萬步卒屯於宜陽之野,一萬輕騎屯於洛水岸邊。秦公別無他意,只為防備魏寇,安撫周室民心!秦公誠心如此,還望陛下三思!” 強盜也有強理。樗里疾一張鐵嘴左來左擋,右來右堵,解說得滴水不漏,似乎秦公對大周王室真還存著一副赤膽忠腸。 周顯王哪里肯信,思忖有頃,緩緩說道:“秦公好意,寡人領了。只是小女貌醜性倔,難配秦公虎子,還請樗裡先生禀明秦公,請他另擇賢惠之女!” 周顯王此話,無疑是斷然拒絕。樗里疾一愣,旋即陰下臉來,再拜道:“秦國太子嬴駟年少英俊,風流倜儻,文功武略無所不知,無論何處均勝老邁的燕公!再說,秦公與王室同宗,七百年前就已血肉相連,兩家姻親,並未辱及王室血脈,望陛下莫再推三阻四!”言訖,再次頓首。 面對如此強硬的聘親,周顯王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 樗里疾目視西周公,連連示意。西周公長嘆一聲,勸慰道:“陛下,就依季叔,允准此事吧。秦室聘親之事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若是沒有一個結局,秦公的面子往哪兒擱?再說雨兒,老朽屈指算來,再過數月及笄,照理也該嫁——” 西周公的“人”字尚未說出,一眼瞥見顯王臉色煞白,全身顫抖,趕忙打住。 “陛下——”樗里疾卻是不依不饒。 周顯王雙肩震顫,面容扭曲,兩眼似要射出火來。御史目視顏太師,見老太師依舊勾頭,似是仍未緩過神來,心中焦急,放緩語氣,衝樗里疾抱拳說道:“秦使聽在下一言!聘親之事關乎社稷宗法,不宜速圖。陛下今日剛嫁愛女,心緒尚未收回,此事改日再議如何?” 樗里疾自也不能將話逼死了,沉思有頃,點頭說道:“也好。”從袖中摸出聘書和禮單,“此為聘書和納彩禮單,望陛下笑納!樗里疾在洛水大營恭候佳音!” 言訖,樗里疾陡然起身,將聘書和禮單“啪”地甩與御史,昂首走出大殿。 諸侯大夫在天子殿中不是徐徐退下,而是昂首走出,這不是失禮,簡直就是挑釁了。殿中數人面面相覷。 周顯王手指西周公、顏太師和御史,渾身打戰:“你、你們、出去!” 周顯王匆匆離開後,王后甚覺困頓,沉沉睡去,不料剛合上眼,就被一陣噩夢驚醒。王后打個驚怔,一忽身坐起,欲待下榻,頭卻眩暈,只好重新躺下,轉對身邊的侍女道:“你這就去偏殿,望望陛下。我方才做個噩夢,醒來眼皮發跳,想是有事!” 侍女應聲喏,一路小跑領命去了。但她及至偏殿,內裡卻並無一人。侍女正兀自生疑,剛巧遇到一個宮人,說是陛下御書房去了。侍女轉身折往書房,遠遠望見陛下的小侍從候在門外,正咬牙切齒地仰頭盯視門前一棵大樹的樹頂。樹頂上,一隻知了不知躲於何處,正在起勁地“吱——吱——”嘶叫。 小侍從聽得憋氣,又尋不到知了,甚是氣惱,運足力氣,朝樹身猛踹一腳。大樹微微震動一下,立刻又紋絲不動了。那隻知了非但未飛走,叫聲反倒愈加響徹。 小侍從正惱怒,侍女已走過來,見他那副憨樣兒,扑哧笑道:“書哥沒事做了,踢樹幹啥?” 小侍從氣呼呼地手指樹頂:“你聽,那傢伙吱吱吱吱,沒個完似的!” 侍女又是一笑:“好端端的,書哥跟只知了慪啥氣呢?” “唉,”小侍從長嘆一聲,望著書房,“陛下正在難受,這只知了卻不識趣,只在此處煩人,你說氣人不?” “陛下何事難受?”侍女急問。 小侍從在她耳邊悄語一番,侍女大驚:“天哪!雨公主跟雪公主不一樣,是烈性子,何況娘娘還在病中呢!” 小侍從抹淚道:“唉,說的就是這個!陛下都要瘋了,小人卻、卻幫不上,一點忙兒也幫不上。” 侍女哪還有心再聽他嘮叨,又一路小跑急奔靖安宮。及至門口,侍女猛地意識到不妥,趕忙頓下步子,倚在門框上喘了會兒粗氣,正正衣襟,步入宮內。 王后微微欠了欠身子:“見過陛下了嗎?” 侍女的神色不免慌亂:“見、見過了!” “可有事兒?” “沒、沒啥事兒!” 王后越發狐疑,忽身坐起:“何事用得著支支吾吾?快說!” 侍女反倒鎮定下來,趨前一步:“娘娘,真的,真的沒啥事兒,是真的!” 王后哪里肯信,目光逼視侍女,許久方道:“你若不說,本宮自個問去?”說著,坐直身子,兩腳滑至榻下,起身走了兩步,腳底打個踉蹌,身子一晃,差點跌倒。 侍女急步扶住,攙她至榻上坐下,跪地泣道:“娘娘,您別,別,奴婢說。” 王后重新躺下,靜靜地望著她:“說吧!” “娘娘,是前番迎聘雪公主的秦使來了,說是帶了三萬大軍,就、就扎在洛水邊上!” 王后眉頭微皺:“雪兒不是嫁走了嗎?” “他們不是來聘雪公主,他們要、要……” 王后似乎意識到什麼,猛然坐起:“他們要幹什麼?” 侍女哭出聲來:“要聘雨公主!” 王后大驚:“雨兒?” 侍女點點頭。 王后的臉色陡地變白,口中喃喃說道:“雨兒?雨兒!雨兒……”竟如傻子般不停地喃喃重複“雨兒”,有頃,“噌”地翻身下榻,直朝門外奔去。 一切發生得過於迅速,侍女一下子怔了,未及阻攔,王后已經衝到門口,眼看就要出門,忽地打個踉蹌,“咚”一聲栽倒於地。 侍女回過神來,急奔過來,失聲驚叫:“娘娘!娘娘!”尖著嗓子朝外大喊,“快來人哪,快來人哪!娘娘——” 宮正及眾宮人聞聲趕至,七手八腳將王后抬到榻上。宮正急道:“快,召太醫,快,禀報陛下!快!快!” 幾名宮女朝不同方向飛奔而去。 王后再次病倒。音訊傳到洛水岸邊,樗里疾冷冷一笑,對司馬錯道:“哼,在下早就料到他會再來這一手!”轉對軍尉,“有請仙姑!” 不一會兒,軍尉引領林仙姑走進帳中。見過禮節,樗里疾拱手揖道:“大周王后又犯病了,看來還得勞煩仙姑辛苦一趟!” 林仙姑回揖道:“願效微勞!” 樗里疾、司馬錯引領林仙姑徑至顏太師府中拜謁。顏太師尋不出理由拒絕,只好引領二人求見顯王。顯王依照前例,吩咐宮中御醫將仙姑引入靖安宮。 床榻上,王后面色蠟黃,呼吸細微,雙目緊閉,已是昏絕。林仙姑如前番一樣,離王后一步之遙發功診視,片刻之後收功離去。 林仙姑走出宮門,宮正詢問病情,林仙姑照例不言,揖過禮後徑出宮去。候在宮外的樗里疾迎上林仙姑,輕聲詢問:“請問仙姑,王后之病是否與前番一樣?” 林仙姑輕輕搖頭。 樗里疾一怔:“聽仙姑之意,王后真是病了?” 林仙姑點頭。 “敢問仙姑,王后所患何症?” “急心風。” “急心風?”樗里疾自語一聲,再次詢問,“請問仙姑,王后何以患上此症?” “憂思過甚,臥床過久,虛火過盛,元神受驚,陽神離位,陰邪附體,故患此症。” “那——”樗里疾思忖有頃,“此病可有救治?” “需要靜養。若是謝絕一切塵世煩擾,調以湯藥,扶陽抑陰,或可康復。” “多謝仙姑!”樗里疾轉對隨從,“送仙姑回營。” 望著仙姑的軺車轔轔遠去,樗里疾眉頭微皺,沉思片刻,轉對司馬錯道:“司馬將軍,我們這就去會一會西周公。” 二人撥轉馬頭,徑至西周公府。樗里疾依舊抬進賀禮,西周公卻不再見禮眼開,臉上寫滿憂傷。 樗里疾拱手揖道:“觀前輩臉色,似有憂慮。晚輩敢問前輩,可有不順心之事?” “唉,”西周公長嘆一聲,“你說,事兒怎會搞成這樣?本來,讓雪兒出嫁秦國,去做太子妃,多好的事兒啊。老朽聽說,雪兒也是滿心願意,可陛下偏是不聽,非要去信顏老兒的餿主意,寧讓雪兒侍奉一個老燕公。你說,好端端的黃花閨女,整天價日里圍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子轉,這這這——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啊!雪兒嫁走了,你們又聘雨兒,雨兒別人不曉得,老朽卻是知底,跟那雪兒全然不同,自小就是無法無天的角兒。你說這……唉!”說至此處,又嘆數聲。 “前輩放心,只要前輩能使雨公主嫁與秦室,晚輩保證雨公主變得有法有天!” 西周公又嘆一聲:“唉,樗里大夫,不是老朽不肯幫忙,實在是——娘娘已然這樣,你讓老朽……” 樗里疾微微一笑,抱拳說道:“我道前輩為何憂傷,原來是為娘娘之病。晚生此來,就是曉諭前輩一個喜訊,娘娘她——根本無病!” 西周公大是驚愕:“哦?” “前輩有所不知,前番三家爭聘雪公主,娘娘在關鍵時刻,突患大病。秦公聞訊甚是關切,專門請來終南山中得道仙姑為娘娘診治。仙姑道術高深,當即診出娘娘是假病。晚輩顧全王家體面,刻意隱瞞實情。然而,不知何故,此事卻為魏使陳軫得知,陳軫詰問陛下,陛下盛怒之下,方將雪公主嫁與燕室。秦公無奈,只好改聘雨公主。秦公實意與周室結親,誰想娘娘故伎重演,再次裝病,真令晚輩傷懷。” 西周公半是疑惑:“樗里大夫,老朽聽聞娘娘重病,親去探望,觀娘娘病狀,絕非裝出來的。老朽還去問過太醫,太醫也說娘娘患的是急症。” “不瞞前輩,”樗里疾又是一笑,“晚輩方才讓終南山的仙姑再次診過,仙姑證實,娘娘確實又是假病,只是此番裝得更像而已。” 西周公愣怔有頃,似也相信樗里疾所言,點頭道:“嗯,此事或有蹊蹺。風聞娘娘是個奇人,幼年時就曾得過怪病,讓一個名喚鬼穀子的仙人治好了。看來……” 樗里疾抱拳應道:“這事兒前輩知曉就是了,萬一說破,娘娘面子過不去不說,對於王室,也不是正大光明之事。晚輩隻請前輩轉奏陛下,秦公誠心結親,還望陛下三思!” 西周公點頭允道:“好吧,樗里大夫之言,老朽這就轉奏!” 西周公急急惶惶趕到宮中,見過顯王,將樗里疾之言原封不動地說與顯王。聞聽秦人誣陷娘娘裝病,顯王傷心欲絕,指著西周公渾身打戰,泣不成聲道:“季叔啊季叔,你——你是真糊塗呢,還是得下秦人的好處?周室已成這種境況,秦人仍在強逼!王后已成這副模樣,你們仍說她是裝病!先王過世之時,將寡人,還有大周室,託付兩位叔公,你……你們就是這般輔佐寡人的?” 說得傷心處,顯王號啕大哭。西周公面紅耳赤,跪在地上,連連叩首,顫著聲音泣道:“陛下,老、老朽該、該死……” 恰在此時,宮正使人禀報,說是娘娘醒了。顯王聞言,也就顧不上西周公,惶惶起身,跌跌撞撞地與內宰一道趕往靖安宮。 王后榻前,姬雨跪在地上,眼睛紅腫,不知哭過幾遭了。王后靜靜地躺在那兒,眼睛也是紅乎乎的。 周顯王急急進來,坐到榻沿上,將手放在王后額頭,一邊撫摸,一邊柔聲說道:“子童,子童——” 王后凝視著他,聲音微弱:“陛下,臣妾怕是——怕是不能伺候陛下了。” 周顯王握住她的手道:“子童,能的,你能挺過來,一定能挺過來!” 王后苦笑一下:“陛下——” 周顯王抱過王后的頭,輕輕攬在懷中,看到几案上的湯藥,端起來,親嚐一口:“來,子童,喝一口,喝下這碗藥,病就好了!” 王后輕啜一口,抬頭望著顯王:“陛下,聽說秦人來過,西周公又進宮了?” 周顯王望著王后,緩緩說道:“沒有的事,愛妃,你只管安心養病,只要寡人在,”略頓一頓,望向姬雨,一字一頓,“天——它塌不下來!” 姬雨從未見過父王用這種口氣說話,既感到震撼,也為之感動,伏身過來,將臉踏實地貼在顯王的膝蓋上。 看著父女這般,王后甜甜笑了,柔聲對姬雨道:“雨兒,十六年前,母后剛剛認識你父王那陣兒,他就像這樣。” 姬雨抬起頭來,目光凝視父王一陣,又將頭伏下,臉蛋更緊地貼在他的膝蓋上。王后閉上眼睛,咕咕幾聲,將一碗苦苦的藥水一飲而下。顯王將空碗放到一邊,扶王后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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