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第21章 巧施離間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王晓磊 5178 2018-03-13
曹軍三次渡河繞過潼關在渭南紮營,整個戰局發生了根本轉變。原先兩軍局於狹小一隅,互相牽制難以用武,如今雖然還是對峙,但戰場已換成了廣闊的關中平原,而曹操的謀劃屢屢得手,也使得關中諸軍士氣低靡。馬超等人陷入一片混亂,各部將領想法各不相同,有人主戰有人主和,對曹軍的行動已無章法可言。馬超時而率兵到曹營討戰,曹操不理不睬任其叫囂。堪堪至九月底,一天比一天冷,韓遂召集眾將商議對策,眾將吵得面紅耳赤,最後才拿定主意——與曹操交涉,願割黃河以西之地請求和解。 使者是軍師荀攸接待的,但他卻對此事不做意見,直接把書信交到曹操手中,靜候答复。曹操看罷韓遂的書信不禁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說割地請和,割的難道不是大漢之地?他想的什麼我能猜到,如今天寒地凍,諸部將領又意見不一。他是想暫時罷兵,等熬到來年春暖再做打算。”

“屬下如何答复?” “軍師有何看法?”曹操反問道。 荀攸唯恐自己動輒得咎,只是拱手道:“惟丞相之命是聽。” 曹操知其所思所想,默然半晌,無奈地擺了擺手:“你先去吧,明日再說。” 賈詡這會兒就坐在大帳角落裡檢視公文,低著腦袋翻來看去,也不知聽沒聽見方才的談話。曹操緩緩走到他身邊:“文和兄,你在做什麼?”雖是上下級,曹操對他卻不近不遠,帶著三分客氣。 “隨便看看軍報。”賈詡略微抬頭道,“步騭已誅滅吳巨,交州之地歸附孫權……劉璋復遣使者結好劉備,似有援引之意……幽州烏丸軻比能貢獻良馬千匹……青州又有海盜作亂,已被剿滅……淮南屯民逃役……冀州更易田賦,老百姓似乎有些不滿啊!” 曹操見他東拉西扯不著邊際,乾脆把話挑明:“韓遂欲割地議和,你以為如何?”

賈詡放下手裡的軍報,起身拱手:“惟丞相之命是聽。” 曹操聽他也是這句,不禁笑了:“你這滑頭,有話不能直說嗎?” “丞相破敵之策早已成竹於胸,何必更問我輩?” “哦?”曹操手捋鬚髯,“那敢問文和,老夫究竟何所思?” 這回再繞不開了,賈詡只得回答:“離間計。” “哈哈哈……”曹操撫掌大笑,“天下高見多有相合,文和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思。”其實這不難窺見,曹操從初到潼關收降劉雄起就一直在找機會給關中諸部製造矛盾,南渡設疑兵更是利用了他們各自的心理。只要稍加時日,關中諸部必然內訌,軍心生變何以再戰? 賈詡冷眼旁觀瞧得清清楚楚,既開了口索性把話講完:“以在下所觀,關中諸部最強者無過韓遂、馬超。丞相既要離間,便該從他二人下手,前番馬超連連挑釁,足見其主戰;韓遂今又致書請和,可料二人已生矛盾。兵不厭詐,他既來請和,丞相何不偽許之,令韓、馬愈加相疑,伺機破之?”

“好。”曹操腦中靈光一現,已有了下一步計劃,“就有勞你轉告使者,老夫願意議和。但恐韓遂所言有詐,眼下還不能收兵。請韓遂來日與我陣前相會,我要好好與他談談……” 第二日午後,曹、韓兩人會於渭南原野,東邊曹軍眾將率軍保駕,西邊關中諸將也帶兵接應。兩軍隔半里之遙,曹操帶著心腹之將許褚,韓遂身邊跟著貼身猛將閻行,四匹馬奔至陣中相會。 韓遂邊打馬邊思量:議和之事諸將多有不願,而今乃一時權宜,到時若論起割分地界之事,我可不能多讓。倘若弟兄們失了地盤,豈能與我善罷幹休?這事可不好談啊! 正思忖間已至曹操近前,韓遂剛要抱拳施禮,怎料曹操搶先收住韁繩,笑呵呵拱手道:“文遂兄,別來無恙?” 韓遂一愣,沒想到曹操會與自己稱兄道弟,而且稱呼的是自己昔日的表字,心頭一熱——只因韓遂的父親在熹平三年(公元174年)被涼州金城郡舉孝廉,與曹操同年入仕;雖然韓遂與曹操年齡相仿,但按照老習慣卻算作晚輩。當朝丞相、前輩士人叫他聲將軍已是天大面子,何況以兄弟相稱?給臉不能不兜著,韓遂也馬上換了副笑臉:“不敢不敢,丞相自折身份了。”

曹操一擺手:“我與令尊同年孝廉,與文遂兄也曾有一面之緣,何必這樣生分?” 韓遂早年遊學洛陽,是曾與曹操見過面,可當初一個涼州文生,一個朝廷小官,彼此間又能有什麼印象?人家既這麼念舊,他也只好隨著客套:“是啊,昔日一別都三十多年了。”他這麼一說,身邊閻行直眨巴眼——這兩人越說越近,究竟什麼交情? 曹操滿臉感慨:“唉!三十多年,咱們都老了。” “丞相所言不虛,往事如過眼煙雲。”韓遂也是懂禮之人,還真捧著他聊。 “沒想到你我這把年紀還要為敵,這世道真叫人摸不透。”曹操嘆了口氣,韓遂滿心以為他要話歸正題,哪知他卻接著道,“我年輕時就想建功立業為一代名臣,如今也算得償所願,卻總是忍不住回憶過去的事,這可能就是老態吧。我曹家原非名門望族,不過宦官之後遭人冷眼,被人譏為宦豎遺醜……”

韓遂覺他越聊越遠,趕緊打斷道:“唉!丞相太過自謙,您祖上乃開國名相曹參,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若非祖宗神靈佑護,您怎麼能再登相位馳騁四方,與我們這些人為敵呢?” 原以為這句一出口就能把話題引回來,哪知適得其反,曹操越發詳細起來:“你有所不知,雖是曹參之後,支系卻有些遠。原本倒是泗水沛縣之人,但我的七世祖率族西遷,遷到……”剛才還是三十年前的事,這下子聊出好幾百年,韓遂也不敢再隨便搭茬了。 曹操興致還挺高,從家世說到籍貫,從籍貫說到幼年之事,從幼年之事說到舉孝廉,繞了一大圈才回來。接著又述說自己怎麼破的黃巾,怎麼在青州為官,怎麼隱居讀書,怎麼回朝廷當典軍校尉,怎麼輔佐大將軍何進輔保少帝登基。他指天畫地口若懸河,韓遂漸漸也聽進去了——畢竟是有歲數的人,本來就念舊,曹操說的這些韓遂也曾親身經歷,因而感觸頗多。

許褚拄著長矛陪在一旁,他知道曹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見丞相把韓遂說得蹙眉凝思一臉專注,想笑又不敢笑,咬著嘴唇忍著。那邊閻行心裡著急,兩軍陣前不談軍務卻聊家常,後面眾將離著老遠瞪眼瞅著,這算怎麼回事啊?可他畢竟是個部將,不好隨便插口,只能耐著性子聽,曹操說到兗州舉事,討董卓,破袁術,滅呂布,敗袁紹,定烏丸……叨叨唸念半個時辰,閻行總算有了盼頭,心說定烏丸之後便是下荊州,赤壁之戰敗與孫權,接下來就說到現今戰事了,這還能有錯嗎? 哪知曹操說到赤壁戛然而止,繼而仰天長嘆:“老夫原以為天下一統近在咫尺,不想被小敵所破。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复及?未知這四海何時能靖,大漢江山何日才能複興!” 韓遂見他這般愴然也不禁動容,隨口勸慰道:“我聽人言,丞相所作《短歌行》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語,足見丞相也是豪性之人。您雖多經坎坷,但畢竟已成我大漢一代名相,是非功過任憑世人去說,又何必在意?”說到此不知觸了哪根心弦,苦笑嗟嘆道,“可我這等碌碌之輩呢?此生已難免惡名,這世道逼人啊!”

曹操見他話匣子要開,豈能錯過?忙趁機相問:“想來令尊乃孝廉之身,將軍您也是西州名士,怎會跟從羌人反叛?老夫誠不可解。” “孝廉名士?”韓遂一陣慘笑,“中州有孝廉名士,我們偏僻之地哪講究這些?只要非匠、非巫、非醫、非商就算良家子弟。即便當了官,戶籍一輩子不准內遷,生下來就比你們低一等。” “羌人為禍西疆百年之久,不得不防啊!” “可羌人為何要叛?難道都是天生反骨?”提起昔日之事,韓遂甚為憤慨,“那些派到涼州的官員皆以天朝名士自居,雖口口聲聲說胡漢一家,其實何嘗把羌人看成大漢子民?邊庭之將更是惡劣,縱容部下官吏盤剝羌人,所獲牲口財物盡情揮霍。把人家逼反了再堂而皇之領兵去剿,打贏了又成了他們的進身之階。如此周而復始為害不已,羌人焉能不叛?這天下又焉能不亂?”

曹操見他越說越氣,又順水推舟道:“聽聞將軍當年是被羌人誣為同黨硬拉下水的,可有此事?” “一言難盡啊!”不提此事便罷,一提此事韓遂唏噓不已,他這輩子誤入歧途皆因此事而起。漢靈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羌胡部落造反,其首領北宮伯玉、李文侯為擴大聲勢,虜劫涼州眾多名士至叛軍之中,韓約也在其列,被羌人誣良為盜,強行任命為部將。州郡官員不察,便將其歸為叛賊同黨,購捕文書遍貼天下。韓約洗刷不清,只得入夥當了真賊,自此變易名字,韓約字文遂易為韓遂字文約。他處事幹練又有智謀,很快就成了叛軍的重要頭目。後來叛軍勢力坐大,當時的涼州刺史耿鄙重用酷吏排擠良善,其麾下軍司馬馬騰因而舉事,與韓遂並勢。後來朝廷派張溫率部戡亂,叛軍勢力稍挫,韓、馬藉此機會發動兵變,誅殺北宮伯玉、李文侯、邊章等頭目,自此平分西涼成為兩大匪首,與朝廷征戰不休。直到董卓身亡,李傕當政,與關東諸將敵對,為了穩固後方,封韓遂為鎮西將軍,馬騰為征西將軍,他二人私鹽變官鹽,才算有了體面身份。

曹操聽其述說身世經歷,也不禁扼腕嘆息——十個謀反之人倒有八個其情可憫,誰又是天生惡人? 今日韓遂徹底打開話匣子,有些事連閻行都不清楚,在一旁聽得出神。韓遂說著話漫指遠處諸將:“丞相請看那旁駐馬的列位將軍,他們人人都有段辛酸往事,非是我等不忠不孝,乃是朝廷逼人,世道逼人,不反作何?先帝昏庸無道用人不明,派到我涼州的都是些什麼昏官?昔日有個孟佗孟伯郎,賄賂宦官張讓,用一斛葡萄酒換得涼州刺史之位。他之後又有個左昌,殘暴不仁草菅人命。左昌罷免又來了宋梟,此人一介白面書生,竟要以《孝經》退敵,笑煞天下人!再有便是梁鵠梁孟皇……”提到梁鵠,韓遂一臉不齒,譏笑道,“這老兒有家學淵源,憑一筆書法便被授以高官,整日舞文弄墨逢迎權貴,家父舉孝廉之時他正是選部尚書,庸懶無能專務鑽營之術。”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前催坐騎與韓遂交馬並轡。閻行大吃一驚,還以為曹操有何算計,哪知他一把拉住韓遂的手,問道,“你可知那梁鵠今在何處?” “老兒還未死?” “年逾古稀還是那副德行。昔日他曾慢待於我,如今我把他收於帳下,整日為我書寫匾額條幅,也算報了當年之仇吧。” “丞相果真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佩服佩服!哈哈哈……” 兩人撫掌大笑,倒真似一對多年未見的老友。但笑罷多時又霎時相對無語——彼此真的不是一路人!曹操出身官宦人家,此生雖久經波折,本末舛逆有違本志,但不論究竟為誰打天下,他終歸是以戡平四海為己任。韓遂出於邊庭之郡,雖也讀孔孟之書,卻陰錯陽差成了一方匪首,其實並無縱橫四海之志,只想保存地盤,到老留個整臉,給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將士一個交待。一個要平定天下,一個要割據稱雄,他倆雖未談及劃地議和之事,但注定這場議和難有什麼結果。他二人頃刻間無語,一陣凜冽的西北風襲來,都不禁扭頭避風——又見天已轉陰夕陽將近,恰似他二人也將步入遲暮之年。人生這條路真是奇妙,往往一步不同,後來的路便差之千里,他們各自的晚節又是什麼呢? 佇立良久,還是曹操先回過神來,沉吟道:“來日不可待,往事不可追。過去之事無可更改,你我各自珍重吧……” “雖是兩下為敵,也請丞相保重。”韓遂也很客氣。 “天氣寒冷,咱這年歲都經不起折騰,我看就談到這裡吧。” “好。”韓遂隨口答應,方要撥馬突然醒悟——不對啊!這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沒談!忙道:“丞相慢行一步。” “哦?”曹操聽他呼喚轉過頭來,“莫非文遂兄又想起什麼陳年往事?天色不早,咱們改日再聊吧。” 還陳年往事呢,正經事都耽誤了!韓遂挽留道:“丞相,你我為何而來?議和退兵之事尚未談妥。” “哎呀!”曹操連拍腦門,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我闊別多年相談融洽,不知不覺就忘卻了,都成老糊塗啦!這樣吧,今天太晚了,議和之事我先應下,具體收兵事宜咱們改日再談。韓將軍,就衝咱們是朋友,老夫絕對信得過你,怎麼劃分地界都好商量,改日再見!”說罷帶著許褚打馬而去。 韓遂哭笑不得,也只好撥馬回陣,今日雖未能詳議息兵之事,但憶起這麼多往事,說了這麼多知心話,也算不虛此行吧。閻行的父母也在許都為人質,自謀叛之日就滿心反對,是迫於無奈才相隨舉事,見韓遂與曹操相談甚歡,既感無奈又有喜悅。若促成韓遂歸順朝廷,父母得脫於難,也未嘗不是好結果。 關中諸將立馬陣前,在寒風中等了一個多時辰,手腳都凍僵了,心中卻如火燎般著急,一見韓遂轉來,都迫不及待迎了上去:“老將軍,這半日都與曹操談些什麼?”“割分地界之事可曾談妥?”“曹操所言是否有詐?”“這仗還打不打?”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韓遂卻沉浸在方才的感慨中,連頭也不抬,只擺了擺手:“無所言也。” 眾將面面相覷——什麼都沒說?一個時辰什麼都沒說,誰信啊! 馬超擠到近前質問:“兩軍陣前焉能不言軍務?” 韓遂苦笑道:“曹操不言,吾何獨言之?” 眾將兀自不信,閻行從旁解勸:“曹丞相與我家將軍所論皆陳年往事、人情舊誼,與軍情無干,至於議和之事改日還要再議,到時候再說吧。”說罷分開人群,保著韓遂先行回營。 諸將你看我,我看你,雖然都沒說破,但心裡早萌生了懷疑——明明看到他與曹操商談甚久,還曾拊手歡笑,一個時辰豈能什麼都沒說?難道這老賊變了心,跟曹操串通一氣,有何不可告人之事?我們這幫人裡他勢力最大,若是他把我們賣了可怎麼辦?看來韓遂老兒甚不可信,什麼同袍之義都是扯淡,還得自己長心眼啊…… 馬超早氣得鋼牙直咬,把掌中大槊往地上狠狠一插,嚷道:“我久欲與曹賊一決生死,爾等偏偏要議和!議和議和,若照這個議法,早晚都把咱們議死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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