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第13章 各自心腸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王晓磊 4511 2018-03-13
建安十六年夏,曹操正式決意親討關中,率中軍部隊自鄴城出發,西奔潼關與司隸校尉鍾繇、征西護軍夏侯淵、安西將軍曹仁三路人馬會合。並以剛剛擔任五官中郎將的長子曹丕留守鄴城,國淵任留府長史,協理政務;徐宣任左護軍,統留守部隊;另有奮威將軍程昱參知軍事。不過除曹丕外,曹操的第二子曹彰、三子平原侯曹植,連丞相夫人卞氏都要隨軍出征。 而就在出發前一晚,曹丕的府邸燈火通明。這位年輕的朝廷二號人物大宴賓朋,吳質、竇輔、劉威、朱鑠、夏侯尚及幕府記室劉楨、阮瑀等盡皆在座。這個節骨眼上宴客,似乎大有深意…… 這一晚曹丕顯得格外興奮,幾乎和赴宴的每個人都乾了杯,最後滿面春風走到了新任參軍竇輔的眼前:“竇兄,小弟敬你一盞。”

“不敢,不敢!”竇輔轉天就要隨軍出征,沒敢沾酒,聽到五官中郎將這麼稱呼自己,忙不迭站了起來,“大人切莫自折身份。” 曹丕卻道:“叫的什麼'大人'?咱們還照舊。你是我的竇兄,我是你的賢弟。” 竇輔自然不敢領受:“禮乃國之本,在下安敢逾越?公子如今是朝廷命官了,在下身為臣僚,理當……” “不說這個!”曹丕漫指席間眾人感慨道,“竇兄,想來小弟結識你比結識他們晚得多,卻志氣相投,別有一番厚意。”這話倒也不假,當初赤壁戰敗,他與竇輔在逃亡路上一同服侍曹操,可謂患難之交,“人生在世為了什麼?若以我之愚見,既非富貴亦非仕祿,為的應該是情義。” 朱鑠這次不從軍,明顯喝得有些過量了,笑道:“公子天生富貴,錦衣玉食使奴喚婢,自然無需為富貴而忙……哎喲喲!”一句話未說完就被夏侯尚提起耳朵:“你小子插什麼嘴?”滿滿一碗酒硬灌進他肚裡,惹得哄堂大笑。

曹丕接著道:“榮華富貴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溫香暖玉不過片刻韶光,便有蓋世的功業最終不免歸為塵土。唯有這人與人之間的深情厚誼可以永存!似我這等人,雖生於侯門口銜珪玉,卻難有幾個知心的朋友。竇兄,請飲下這盞酒,此乃我之情義。”他侃侃而談說得感人肺腑,眾人也附和道:“竇參軍領受吧,莫要辜負公子這番厚意。” 竇輔有些激動,端著酒微微直顫:“在下願領受公子厚遇。”說罷一飲而盡。 “好。”曹丕不容分說又為他滿上第二盞,“來,這盞酒我依舊要敬你。願此番出征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隨我父建功立業大展宏圖!” “這……”竇輔頗有些為難,倒不是怕喝醉,是曹丕的話太重,自己簡直有些喧賓奪主了。還在猶豫著,朱鑠又插了話:“快喝呀!公子敬你,你不喝就是不夠意思。”竇輔無奈又乾了。

緊接著曹丕又滿上了:“來來來,這第三盞酒……” “公子切莫再斟了。”竇輔趕緊攔下,“非是在下不願領受,實是怕吃酒誤事,明早誤了點卯。” 曹丕笑道:“這是最後一盞,小弟有事相求。” “公子千萬別這麼稱呼了,我實在不敢當!” “兄長聽我把話說完。”曹丕嘆了口氣,背著手踱著步子道,“為人子者理應在父親身邊盡孝,但我留守鄴城也是為國出力。常言道'為人莫當官,當官不自在',這也是忠孝不得兩全。父親年近六旬兀自征戰沙場,我又不在他身邊,煩勞竇兄替我盡人子之道,多多侍奉處處關照,方不負我這片赤子之心。” 夏侯尚讚道:“公子至忠至孝,這酒竇參軍一定要喝。” 劉威也站了起來:“竇兄,你就只管替公子承歡吧,你家中之事我等替你照料。若需要什麼錢財之物,小弟一定幫襯。”

竇輔端著這盞酒環視眾人,漸漸品出了滋味——何謂承歡?何謂盡孝?大公子留守鄴城,三公子隨軍從征,承歡盡孝也輪不到我這個外人啊!即便我此番受了重用,這幫人也不至於如此恭維。夏侯尚乃曹家之婿;劉楨、阮瑀幕府近臣;劉威聽說已內定為豫州刺史,不日就將赴任。這幫人為何如此殷切……哦!我明白了,大公子不在軍中,唯恐三公子大展才華被父青睞,威脅他五官中郎將之位。在座之人皆與其相厚,也怕三公子在丞相面前進言。他們是叫我緊隨丞相,盯住曹植啊! 竇輔想清楚了,隨即應道:“公子放心,丞相我來照顧。軍中若有大事小情,我修下書信派心腹親兵給您送來,以免公子掛心。”說罷一仰脖把酒干了。 “多謝多謝。”曹丕感激不迭。

吳質始終沒說話,這會兒才端起酒來:“別光讓公子敬咱,我們也該敬敬公子。”要緊的事已辦完,他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 劉楨是個生性灑脫的文人,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對!公子待我等真是不薄,記得前年在譙縣還曾關照過咱們。在下願賦詩一首,為公子慶賀。”說罷吟道: 一片吟誦聲中曹丕緩緩坐到了吳質身邊,低語道:“竇輔已答應通報軍情,應該沒問題了吧。” 吳質沉吟道:“這都是小伎倆,關鍵要看公子自己。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您把鄴城的事務打理好,善待群臣虛懷納諫,丞相自然會高興,群臣自然會擁戴您。不必在三公子那邊費太多心機。” “是。”曹丕雖然答應,但心裡想的卻不是這個,“我給子丹他們也下了請帖,他們怎麼沒來?”

“哼。”吳質冷笑道,“如果我沒猜錯,三公子府裡也擺宴呢。” “哦?你是說他們都去那邊了。”曹丕一陣蹙眉。 “不會的,論年紀他們皆與大公子您相仿,論共事的交情也厚得多。但畢竟都是同宗兄弟,大面上不能厚此薄彼,兩邊都請客,索性哪邊都不參與,這才是曹真、曹休的精明之處啊!” “司馬懿怎麼也沒來?”曹丕點手喚過朱鑠,“你小子就知道喝,叫你請仲達赴宴,你去沒去?” 朱鑠打著酒嗝道:“去了,他來不了。昨天他兄弟司馬孚從溫縣過來看他,哥倆出外閒遊,他不留神受了點兒涼,今天差事都沒應,在家躺著呢。” 吳質扑哧一笑,險些把嘴裡的酒噴出來,心道:好狡猾的小子!知道這時走動太敏感,剛下水沒必要蹚太深,在家裝病呢……

恰如吳質所料,此時此刻平原侯府也在宴客。這邊雖不及曹丕那裡熱鬧,卻透著一股風雅之氣。曹植只邀請了四位客人——丁儀、丁廙、楊修、邯鄲淳。擺兩張精巧的楠木小桌,中間燃著香爐,備下鹿肉、鵝掌、牛腱、魚羹等精緻小菜,酒里浸著梅花。曹植與邯鄲淳對坐,那邊是丁儀、楊修,丁廙則在一旁撫琴助興。 丁楊二人與曹植暢談的無非文章詩賦,無半句仕宦之語;邯鄲淳年逾七旬鬚髮皆白,卻似一老饕,低著腦袋只顧著吃,虧他一把年紀牙口還真好! 丁廙瞧著老人家可笑,手底下一亂,瑤琴猛然迸出一聲雜音,壞了清幽的逸趣。楊修停箸笑道:“你這點兒本事淺得很,連你兄長都及不上,還敢在公子麵前賣弄?” 丁廙嘆道:“我何止琴技淺,聲譽也淺得很。公子幾番向毛孝先、崔季珪二公推薦,想讓我到幕府當個令史什麼的,人家都不要。”

“咳!誤矣!”楊修擺擺手,“越是公子舉薦,毛玠、崔琰越不能用。無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你還是好好習學以圖將來吧。” 丁儀是心細之人,不想當著老前輩說這個,又欲顯耀曹植的學問,便道:“我與公子相交多年,卻不知您也擅琴藝,倒要討教公子幾個問題。” 曹植知他是何用心,便道:“好啊,我是有問必答。邯鄲老夫子,請您老做個見證,晚生答得對與不對,還勞您指教。” 那位邯鄲老夫子倆眼光盯著菜,嚼著牛肉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點了點頭。 丁儀正襟危坐:“請問公子,方才舍弟所彈之琴喚作何名?乃是何人所創?” “這有何難?”曹植笑道,“此琴乃太昊伏羲氏所作。昔日伏羲偶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遂有鳳來儀。想那鳳凰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料想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暗合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空靈微弱,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混沌悶響,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間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便以之為良材。送於常流水中,浸了七十二日,以合七十二候之數。待到日滿,撈出陰乾,選良辰吉日,請高手良匠製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他一口氣把琴的來歷典故說得明明白白,回頭再看邯鄲淳——牛肉是嚥下去了,又端起魚羹來了,根本沒注意聽。

丁儀暗暗搖頭,接著又問:“那這瑤琴的尺寸、雕飾有何講究?七弦之中又有何玄機?” 曹植手捻梅花娓娓道來:“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應週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合八節之數;後闊四寸,寓四時之分;厚二寸,暗合兩儀。飾有金童頭、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代表天上地下八方祥瑞。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來分;又有一中徽,乃是閏月。五條弦在上,合《洪範》之五行,水火木金土;按五音,宮商角(jue)徵(zhi)羽。堯舜之世都是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因周文王被囚,其子伯邑考被殺,文王為吊子,添一根弦,其因清幽哀怨,謂之文弦。此後武王伐紂,聚會諸侯,前歌后舞,又添一弦,激揚振奮,世人謂之武弦。合在一起共是七根,故後世亦稱武文七弦琴。邯鄲老夫子,晚生說的可對?”

“嗯嗯嗯……對!”邯鄲淳把魚羹灌下去,緊跟著左右開弓,抓起兩隻鵝掌。 丁儀見此情勢有點兒坐不住了,卻聽曹植反詰道:“你問過我,我也要考較考較你。你可知撫琴有六忌、七不彈?” 他倆比試學問並非作假,丁儀確實不知,羞赧道:“在下見聞難及公子,見笑見笑……請您賜教。” 曹植滿面得意道:“六忌者,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那七不彈呢?” “所謂七不彈者,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說罷曹植起身淨手,“今日來的皆是知音,我就撫上一曲請列位賞耳。老前輩,您也多多指教。” 邯鄲淳兀自大吃大嚼,丁儀實在看不下去了:“老夫子,您倒是說句話啊!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悔',公子如此厚待先生,您豈能一言不發?” 邯鄲淳把啃了一半的鴨掌放下,油乎乎的手捋著白鬍子,一副倚老賣老的架勢,憨笑道:“說什麼?老朽遭逢亂世,避難荊州原以為要客死他鄉了,沒想到丞相肯收留,又蒙公子錯愛,讓我在這侯府裡吃碗閒飯。我心裡慶幸之至,知足知福頤養天年,只要有吃有喝,還有什麼可操心的?” 一席話把大家說得啞口無言。曹植到底是豁達之人,笑道:“您老何必這麼自輕?一處吃酒說笑,並非議論軍國大事,隨便聊聊便是。您不是正在編《笑林》嘛,說個笑話也好啊!” “笑話……”邯鄲淳眼珠一轉,“新近倒是聽到一件有趣之事。市井有甲乙二人爭鬥,甲咬下乙鼻子,乙挾其告官。官吏欲斷其案,甲卻言乙自己咬落自己鼻子。吏問:'人皆鼻高口低,豈能自己咬自己鼻子?'甲回奏:'他站在凳子上咬的。'” 四人一陣爆笑,楊修的酒灑了一身,揉著肚子道:“此人回得倒很巧,不過終究逃不過打板子。哈哈哈……”丁儀雖然也笑,卻不禁搖頭——費老大勁卻請來個老廢物,只會開心取樂。 哪知邯鄲淳接著又道:“老朽以為這個人說得雖妙,腦袋卻不甚靈光。需知鼻在上,口在下。嘴長得再好終究在鼻子底下,永遠不可能跑到上面。這沒什麼道理可言,人都是這麼長的,這就是規矩!” 剎那間,四人都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面面相覷半晌無言。邯鄲淳以嬉笑怒罵為掩蓋,實質上卻是最純粹、最保守的儒家之士,把禮儀宗法看得比天還高! 曹植一笑沒再說什麼,端然坐於琴邊,輕輕撫弄起來。眾人靜靜聆聽——幽幽咽咽,似泉水流淌;窸窸窣窣,恰密林搖曳;悠悠蕩盪,若波濤起伏;裊裊婷婷,如流雲浮動;時而歡快激揚,時而舒緩輕柔,時而若即若離,時而纏綿悱惻,到最後音似傾盆暴雨、風捲狂沙,聽得人心弦顫動如醉如痴。 邯鄲淳也聽進去了,驚詫地望著這個風流俊逸、多才多藝的公子;但只愣了片刻,老人家長嘆一聲又拾起筷子,繼續吃喝……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