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唐玄宗·貳·盛世華章

第16章 第十六回后宮幢幢顯暗影宋璟殷殷斥惡錢

唐玄宗·貳·盛世華章 赵扬 9517 2018-03-13
武惠兒眼見就要生產,行路之時蹣跚無比。李隆基對她非常呵護,每天都要前來瞧上一次,並囑尚宮增派穩妥人手周密看護。 李隆基那日輕輕撫摸著武惠兒之腹,笑問道:“惠兒,你肚裡的孩兒是男是女呢?” 女人皆渴望成為母親,武惠兒雖已生育過,然孩子早早夭折,此次腹中的胎兒一日日長大,胎兒間或動動手腳,讓她心中更生甜蜜的感覺。她聞言答道:“人言女兒好養,妾倒是希望替陛下生下一位公主來。” 李隆基道:“好呀,若為公主,定會繼承你的美貌和儀姿,待她稍稍長大,即可繞膝把玩,實為一個好玩的小玩意兒。” 武惠兒稍稍噘了噘嘴,嗔道:“原來陛下欲要公主,卻是想多一件小玩意兒呀。” 李隆基湊近其耳邊,輕輕說道:“天下最好玩的物事,莫過於你呀。唉,數月來難近你身,實把朕愁死了。”

武惠兒見皇帝說風話,心間頓時一晃,臉上現出兩團紅暈,其不自禁地斜乜了李隆基一眼,那眼光中既柔情似水,又火辣辣的,這熟悉的神情令李隆基大為心醉。 武惠兒此神情在臉上稍縱即逝,一絲憂慮從心間泛出來,其嘆道:“陛下,妾這一年來心傷一兒不已,如今生產在即,總怕生下的孩兒不能保全。” 李隆基斷然道:“惠兒,這一次大可放心,朕已知會皇后和尚宮,若孩兒再有個三長兩短,則侍候之人皆為死罪。” 武惠兒的慧目凝視李隆基片刻,方才嘆息道:“陛下如此上心,想是無妨的。” 此後未及一月,武惠兒果然順利生產,且為龍鳳之胎,令李隆基和武惠兒喜出望外。李隆基當即為男孩取名為敏,女孩為慧。 大喜過後,即為大悲了。還是三日之後,李敏和李慧相差不足十二個時辰,相繼雙雙夭折。

李隆基既悲且怒,令人將孩子身邊侍候之人統統拉走溺死。 武惠兒又不免呼天搶地悲慟一番。 李隆基待武惠兒稍為平靜一些,方才入殿好言撫慰,並說已將那些失職之人統統溺死,以慰孩兒之靈。 武惠兒啜泣不已,淚眼婆娑道:“陛下過於性急了。陛下想呀,三個孩兒相繼夭折,其中莫非沒有隱情嗎?” 李隆基此前也想過此節,然轉念又想,宮中防護甚嚴,沒有人能動手腳,遂將此念丟開。現在面對武惠兒的疑問,其心間又生疑竇,驚問道:“惠兒,你莫非以為有人暗中對孩兒不利嗎?” 武惠兒流淚道:“妾以僕役之身得陛下寵愛,宮中的妒目難道會少了?陛下其實不該早早將那幫人溺殺,須從她們身上問出究竟來。” 李隆基明白,惠兒此話就是直指王皇后了。王皇后早就失去了李隆基的寵愛,她又非太子生母,其地位似乎有點搖搖欲墜。此前趙麗妃受寵的時候,王皇后與趙麗妃私下來往甚密,李隆基礙於其皇后之名分,每年也會偶爾臨幸數回。自從武惠兒受寵後,李隆基讓王皇后侍寢的機會愈來愈少,似乎把全部身心都傾注在這個小妃子身上。

然李隆基深知王皇后的性兒,她絕對不會出於嫉妒來謀殺武惠兒的孩兒。且這次鑑於上次李一夭折的教訓,對嬰兒守護甚嚴,王皇后就是果真想派人來謀害,估計也難近嬰兒之側。 看到武惠兒那楚楚可憐的神情,李隆基心中柔情又起,上前將她攬入懷中,柔聲說道:“惠兒,且莫哭壞了身子,也不可胡思亂想。孩兒已然離去,多哭無益,你還是好好將息吧。” 武惠兒的兩行清淚不絕地流出,頓時浸濕了李隆基胸前的衣襟,其哭道:“陛下,妾真是不想活了。宮禁既嚴,竟然護不住妾之孩兒,妾今後不敢奢望再生育了。” 武惠兒口口聲聲,將有人謀害她的孩兒的罪名坐實了。李隆基此時柔腸百結,知道惠兒如此哭訴,是要自己找尋宮中兇手。 兇手何在呢?

若按武惠兒所指,兇手定是王皇后或者其他妃嬪指使,然李隆基此時心中所想,並非如此簡單,他知道宮內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到底誰是誰非,實在莫衷一是。 李隆基此時想起了永徽年間的一件公案。 高宗皇帝的皇后王氏為了對付寵妃蕭淑妃,鼓勵皇帝將武媚娘迎入后宮,是為武昭儀。王皇后引入武昭儀本想破壞蕭淑妃之寵勢,孰料武昭儀本事更高,很快專寵於高宗皇帝。這樣一來,王皇后又與蕭淑妃結為聯盟。 這武昭儀即為此後的則天皇后,她當然不願意僅成為一位皇帝寵愛的妃子,她更想當皇后。事情也湊巧,武昭儀入宮後生下長女,某日王皇后來看過後,此女竟然離奇死了。高宗皇帝得知此過程,認定王皇后害了此女,後來王皇后果然被廢,實由此事而始。

後世傳言,此女並非王皇后所害,反而是武昭儀為嫁禍王皇后,親手扼殺親生女兒。 李隆基為尊者諱,不願承認祖母親手扼殺了這位長姑母。然李隆基內心深處,深知祖母的心性和手段非常人可比,她若想進位為皇后,犧牲一個女兒肯定在所不惜。 他此時瞧著懷中這個梨花帶雨的嬌人兒,心中晃過一個疑問:她莫非也想學則天皇后的手段,嫁禍當今的王皇后嗎?然他又轉念一想,惠兒絕對不會連殺自己親生的二子一女,還是自己想多了。 李隆基右手輕撫惠兒之背,柔聲說道:“你若不想生育,朕粉妝玉裹的孩兒又從何而來?不要胡思亂想,你放心,你將來再誕下孩兒之後,朕定會想出一個萬全的法子。” 李隆基想出的法子,卻與寧王李憲有關。 這日朝會之後,李隆基將李憲留下,兩人到側室屏退他人悄悄說話。

李隆基道:“大哥,惠兒所生二子一女皆夭折,想你也知聞了?” 李憲嘆道:“是呀,怎能如此不幸呢?武妃此前常入愚兄府中,與賤內相處甚洽,瞧她的身子和氣色,應該沒有什麼毛病呀。唉,何至於如此呢?” “是呀,我也覺得非常奇怪。惠兒將來終究還會懷孕,若生出孩子再夭折,那就要了惠兒的命了!大哥,我這兩日想了一個法子,若惠兒今後再生出孩子,其降生之後立刻抱入大哥府中,煩請大嫂代為撫養如何?” 李憲一時沉吟未答,心想你在宮內尚且養不活,若抱入自己府內也養不好,那該怎麼辦?他此時不知道李隆基心中的幽微所在,就是隱約有所猜測,他也決計不敢問。 李隆基瞧出了大哥心中憂慮所在,遂笑道:“我知道大嫂向為精細之人,她來撫養孩兒,我最為放心。你告訴大嫂,人之壽夭實由天定,若孩兒有個三長兩短,那是天命所歸,我不會怪罪大嫂的。”

李憲躊躇道:“孩兒若出宮撫養,武妃心中願意嗎?她放心嗎?” 李隆基嘆道:“她怎麼會不放心呢?惠兒如今舉目無親,除了我之外,最親的人當數大哥大嫂了。” 李隆基的話兒說到如此地步,李憲也無法再推辭。 李隆基之所以讓李憲之妃代為撫養,緣於他實在弄不准孩兒連續夭折的真實原因。若此禍果為人為,到底是王皇后等人出於嫉妒之心而痛下殺手,還是武惠兒欲嫁禍而為?李隆基實在不能判斷,於是就想了這樣一個法兒。他知道,若大哥大嫂來撫養孩兒,他們定會盡心的。 武惠兒看到李隆基並未追究孩兒夭折的事兒,雖然鬱悶良久,終究不敢催促追問,事情也就慢慢平淡下去。 這日還是武惠兒侍寢,二人一番鏖戰即罷,武惠兒星眼媚酥,俯伏在李隆基臂彎之中,輕聲說道:“妾有一事相請,陛下一定要答應喲。”

李隆基此時全身舒泰,品咂美滋味之餘漸漸有些迷糊,遂“嗯”了一聲。 “陛下,妾想從掖廷宮選出一些新人,將妾身邊侍候之人盡數換過。” “嗯,行呀,你瞧著辦吧。”李隆基迷糊中回答了一聲,既而沉沉睡去。 武惠兒說辦就辦,第二日即喚來高力士和尚宮,口稱奉皇帝之旨,讓他們速去掖廷宮挑人。 王皇后聞聽此訊大怒,罵道:“這個狐媚子愈發上臉了。我為后宮之主,且宮中自有規制,她萬一假傳聖旨呢?” 武惠兒畢竟為皇帝新寵,王皇后在皇帝面前愈發江河日下,高力士和尚宮當然旁觀者清。尚宮素為皇后的親信之人不敢吭聲,高力士卻知道其中的利害,因躬身請求道:“武妃是否假傳聖旨,請皇后向聖上求證,如此奴才方好辦事。”

王皇后道:“也罷,我這就去問問聖上。哼,她不來對我說,分明沒把我這后宮之主瞧在眼裡,我還沒死,她莫非就想張狂了?” 李隆基聽了王皇后的傾訴,心裡有些不滿,抬眼斥道:“如此小事,還用如此大動干戈嗎?惠兒當初在掖廷宮日久,她想讓昔日熟悉之人到身邊侍候,有什麼不可呢?” “陛下,宮中自有規制,這些新人毛手毛腳,須教習之後方有侍候之能。” “罷了,無非一些掌燈端水之勞,哪兒有如此復雜?你就別囉唆了,速讓他們去辦。” 王皇后到了李隆基面前,還是小心謹慎的。她現在聞聽李隆基如此說話,知道此事不可逆轉,遂躬身答應。 武惠兒所生孩子接連夭折,李隆基此時還縈繞在懷,他沒有憑據說王皇后從中使壞,心中終究難去其疑,現在也不忘捎帶訓斥一回:“皇后啊,你為后宮之主,要把心兒用在正事上。惠兒的孩子接連夭折,那些宮人雖被懲辦,然你就沒有一點責任嗎?新人們毛手毛腳,你那些老人們又何曾好了?”

王皇后聞言斂身屏氣,不敢接腔。 張說與李林甫分別報來奏章,要求延長逃戶自首的時限。李隆基閱罷後詢問宋璟的意見,宋璟斷言道:“此二人異想天開,若立刻寬限,那麼將置陛下的詔令於何種境地?” 看到宋璟態度如此堅決,李隆基遂將此事丟在一邊。不過李隆基對張說募兵成功且追擊突厥人一事大加讚賞,並頒下製書予以褒獎。 括戶的好處日漸明顯,戶部年末時核實天下戶數,天下共管戶七百零六萬九千五百六十五戶,人口四千一百四十一萬九千七百一十二人;其與開元初年的管戶與管口相比,人口足足增加了六百餘萬人。這其中固有人口自然增殖的原因,更多的則是逃戶回歸故里的因素。 糧食連年大熟,且人才漸增,戶部尚書源乾曜觀之甚喜,然又有憂色上臉。這日朝會散後,源乾曜尾隨宋璟入了中書省,禀道:“宋大人,錢不夠用了。” 宋璟疑惑道:“錢怎麼會不夠用?朝廷每年鑄錢量皆比上年有所增長,我又知鑄私錢者甚眾。今年斗米價格如何?” “比去年同期又下降了三文。” “如此看來,若錢不夠用,非是諸物價格上漲的原因。” “宋大人所言不錯,依下官看來,近年來括戶有成,糧、貨充溢於肆,朝廷鑄錢畢竟有限,由此愈發窘迫。” “哦?若如是,市面上的惡錢豈不是更加氾濫?” “豈止氾濫!若宋大人有空,可便裝到東市去觀摩一回,則知其詳。” 所謂惡錢,即是相對朝廷所鑄開元通寶而言的私鑄之錢。 唐高祖武德四年,廢隋朝五銖錢,行開元通寶錢。此錢用銅鑄造,徑八分,重二銖四累,積十文重一兩,一千文重六斤四兩。到了唐高祖時期,由於經濟大步發展,官錢不夠用,遂有私鑄錢出現,私錢分量不夠,有時還摻入錫、鐵之物,故謂之惡錢。 宋璟與源乾曜於是換了便服,他們不帶從人,出了朱雀門之後在街邊各賃驢一匹,然後進入。 唐朝規定,只有州、縣治所及東、西兩京才能置市。長安置有東、西二市,市內貨財二百二十行,將四方珍奇之物聚集在一起,然後在市內四面立邸而售。二市由雍州府所設市令管理,午時擊鼓二百下開市,日入七刻,擊鉦三百下散市。 宋璟二人入市後,就見市內人們摩肩接踵,熱鬧非凡。四壁有四百餘店,分屬肉行、絹行、布行、鐵行、面行、米行、秤行、藥行、屠行、果子行、靴行、椒筍行、染行等,其店內外貨賄山積,買賣者洽談價格,十分繁忙。 源乾曜悄聲說道:“宋大人,我們一路過去,僅看他們交易所用之錢,即可明了。” 宋璟從未來到東、西二市,觀此盛狀,不由得嘆道:“哎呀,想不到長安竟然有如此忙亂的地方。他們熙熙攘攘一天,有多少貨物被交易啊!” 源乾曜道:“宋大人,您看那些店肆,經營者以胡商居多。他們擺在這裡的貨物僅為少部分,無非充作樣品或小額的交易,若做大宗買賣,其貨物多在市郊庫房或車船之上,他們談妥後,貨物不用入市即可運走。” “嗯,貨物如此多,錢怎麼夠用呢?” “請,宋大人,我們近前細看。” 二人沿街細看,專看買方所付之錢。他們看了十餘家,只見那些錢顏色或淡或暗,色度不一,形狀也五花八門。源乾曜悄聲道:“宋大人,其顏色不一,緣於其或以鐵、錫相合,或者乾脆一點都不用銅,由此五花八門。” 宋璟問道:“我剛才看到有人用前隋的五銖錢付賬,難道五銖錢還能通用嗎?” “怎麼不能?五銖錢與那些惡錢相比,還算是好錢哩。” “好錢?對呀,我們看了十餘家店肆,為何沒有看到一宗買賣用官錢交易呢?” “唉,宋大人,所以下官說官錢不夠用嘛。官錢量少,然成分頗足,持錢者不願輕易出手。譬如來此交易者,肯定先花惡錢,將官錢留到最後。其實官錢缺少的原因還有一個,宋大人應該知道人死後往往用錢隨葬,此隨葬之錢皆為官錢,雖庶民百姓也不用惡錢隨葬。” “是啊,隨葬之錢的數目不小。” 他們又行到一個店肆前面,宋璟忽然取過一枚硬幣,驚呼道:“此物難道還是錢嗎?” 源乾曜細觀此錢,只見此物較之官錢要小上一圈,面上沒有隸書小字也就罷了,竟然沒有方孔,僅中間鑿有一小圓孔供串之用,錢面黑黝黝的,估計裡面沒有一點銅。 源乾曜觀罷說道:“此物大約系江淮之間所製,盜鑄者藏於深山之中,人跡罕至,他們匆匆而為,將此物製成錢之大致模樣。” “哦,看來你對惡錢甚熟嘛。” “是呀,下官此前曾來過這里數回,由此方知一二。” 宋璟向前遙望,只見前方還很長,估計自己剛剛走過全部店肆的二十分之一。他喟然嘆道:“罷了,我們回去吧。估計前面的店肆與看過的一樣,實在觸目驚心啊。我們回去請來張侍中一起議議,然後奏報聖上。” 宋璟與源乾曜逛東市時,順手換來了十餘枚顏色不一和形狀各異的惡錢。宋璟又讓人喚來張嘉貞,然後三人一同入興慶宮面見李隆基。 李隆基近來多在“勤政務本樓”理政,興慶宮的主殿興慶殿似乎成了他的寢殿。 “勤政務本樓”緊鄰興慶宮之南牆,此樓高約三十丈,殿柱粗者約有二十四圍,比西面的“花萼相輝樓”要高出十丈,實為周邊的最高建築。 李隆基在此批閱奏章或接見群臣,只覺殿內光線充足,較之昔日的太極殿不可同日而語;其間或起身離案,信步走出殿外,然後憑台向外觀臨,頓將全城風光盡收眼底,不禁心曠神怡。 李隆基仔細聽了宋璟的奏報,再將案上一字排開的惡錢逐個拿起觀察,遂笑道:“所謂按下葫蘆浮起了瓢,括戶之事還沒有完結,惡錢的事兒又彰顯出來。” 宋璟道:“臣此前生怕物價飛漲,由此引起惡錢氾濫。此番入市核查之後,發現谷、面等庶民日常所需,其價不升反降。由此看來,陛下自開元初年以來撫民以靜,百姓安心田間勞作,且墾荒不少;近來又大行括戶之舉,使戶口增加,如此物多錢少,方使惡錢氾濫。” 李隆基拿起那枚僅有輪廓且成分無銅的惡錢說道:“對呀,以'氾濫'來稱惡錢,確實恰如其分。如此之物,竟然能當錢通行天下,實為異數。你們二人,也如宋璟一樣看法嗎?” 張嘉貞答道:“惡錢之源,非始於今日,正如宋令所言,陛下行仁政使國家興旺,且國家造錢有限,錢不夠用,由此惡錢氾濫。” 源乾曜當然附和二位丞相之言。 李隆基道:“張卿提到惡錢之源,錢不夠用,國家只有多造錢幣,以敷其用才是。然天下礦冶之處畢竟有限,若驟然加鑄許多,銅又何在呢?” 是時唐朝共有官辦的銀、銅、鐵、錫等冶所一百六十八個,多分佈於陝、宣、潤、饒、衢、信六州,其中銀冶五十八所、鐵山五個、銅冶九十六所、錫山二個、鉛山四個。李隆基所言不錯,若建一冶所,首先要核實礦源,繼而再開採、冶煉,非是短期可為之事。 宋璟道:“陛下,如今市上流通之錢,幾無官錢,多為惡錢。此惡錢所用之材,並非從官辦之冶所而來,系百姓私採,由此看來,百姓私采之金已多於朝廷官辦冶所。臣以為,欲正本清源,須嚴禁百姓私採。” 源乾曜聞言輕聲向宋璟說道:“宋大人,朝廷已向百姓私採徵收礦冶之稅,若加禁止,則此稅頓失。” 李隆基聞言問道:“源卿,戶部每年收取的私採礦冶之稅有多少?” 源乾曜答道:“去年歲末為例,共收私採礦冶之稅合三千三百緡。” 李隆基聞言驚道:“哦,數目不小啊!看來宋卿說得對,目下私采之礦甚於官辦冶所。” 還在太宗皇帝貞觀年間,當時銅鐵之物的採礦及冶煉皆歸朝廷,不許私人染指。當時民間也有私採呼聲,大臣權萬紀曾上書請求徵收銀稅,以鼓勵民間採礦,遭到李世民的拒絕。此後到了高宗皇帝永徽年間,官錢已不敷夠用,惡錢開始出現,高宗皇帝遂下令以五惡錢酬一好錢,並改造新錢,制乾封泉寶錢,本意想摒除惡錢,匡正時弊。然此幣制改革未收到實效,新錢徑一寸,重二銖六分,與舊錢開元通寶錢相較差不很多,然朝廷敕令卻要用新錢一文當舊錢十文;另新錢的回文不通,如開元通寶錢可回文念做開通元寶錢,其義亦通,而新錢回文則念成乾泉封寶,遂遭人詬病。新錢發行後遭人抵制,並使米帛增價,高宗皇帝無奈間只好廢除新錢,重新使用開元通寶錢。 如此一來,官錢還是不夠用,盜鑄盜採無法禁止,朝廷於是順勢而為,規定凡州界內有出銅鐵處,官未採者,聽任百姓私採冶煉,但要按量向國家繳納賦稅。 張嘉貞也不贊成宋璟的嚴禁之令,說道:“陛下,此前朝廷之所以未禁斷百姓私採,緣於其所採礦源皆為雞窩之狀,官家無法進行採掘冶煉。臣以為如今官錢不夠,實因官錢之材太少,若將百姓私采之材善加利用,可以彌補官錢之材之不虞。臣還有一個憂慮,若朝廷禁斷百姓私採,則錢更不夠用,極易引起物價飛漲,乾封年間之新錢未成是為例證。” 李隆基知道宋璟向來嫉惡如仇,其行事時也好劍走偏鋒,由此易陷極端。惡錢之事淵源已久,非為簡單易行之事,須萬端審慎。他就在那裡凝眉思慮,不做表態。 宋璟對張嘉貞的話有些不滿,斥道:“張侍中的話,是否有替人說項的嫌疑?你口口聲聲說百姓私採,果然是百姓而為嗎?哼,你所說的雞窩礦確實有,然天下私銅皆由雞窩礦產出,有如此大量嗎?我好像聽說,江淮之間也有數座不亞於官辦冶所的私礦,此等規模能是百姓所為嗎?” 張嘉貞平時與宋璟共事,倒是兢兢業業,謹守本分,多聽宋璟言語不與之頂撞。然宋璟今日當著皇帝之面直斥自己,其話音中似乎還有自己私下染指礦冶之事的嫌疑,心裡一下子就急了起來,臉色也變得通紅,反問道:“若依宋令所言,那江淮之間的私礦莫非是在下所開的嗎?陛下,此事重大,請予微臣一個清白!” 李隆基看到兩位丞相因意見相左引發紛競,覺得有些好笑,遂說道:“張卿何必如此認真?宋卿無非泛泛而指,又如何污你清白了?”其話鋒一轉,又道,“若禁斷百姓私採,其實於國不利,還是照舊吧,稅還要繼續收。然則宋卿所言的大礦,那是絕對不允許私人來辦的,此事應有章法,須收歸國家官辦。” 李隆基此說看似英明,實則無法操作。當此之時,國內所有私礦實為一筆糊塗賬,朝廷連數量都鬧不清,如何能釐定其規模大小?且釐定規模之時,那些礦主自可化整為零,一下子又冒出許多雞窩礦來,則朝廷無法將之收為官辦。 李隆基又道:“源卿,戶部的那些鹽鐵使日常都乾些什麼?他們若僅限於在現有的冶所上守成,那是不行的,須讓他們設法開闢新的礦源,以增加銅鐵之數。宋卿,今歲對這些鹽鐵使的考課,須增添此內容,且要以此為首。” 宋璟與源乾曜躬身答應。 宋璟對皇帝如此定奪甚不滿意,繼續辯道:“陛下,朝廷再開新礦,殊非易事。其要先探礦脈,再加開鑿,數年間難見其功。微臣以為,若不能扼制私采之風,難以改觀日前之局面。” 李隆基嘆道:“宋卿啊,之所以形成今日之礦冶局面,非是一日之功,你又何必奢望短期內能夠扭轉呢?且天下之大,官辦冶所不能滿足鑄錢之用,如此允許百姓私採,國家又能從中課稅,何樂而不為呢?此事就議到這裡吧,不用多說。” 宋璟只好悻悻然作罷。 李隆基又道:“我們該說說正題了。惡錢氾濫,我們該用何法制之?源卿,你職掌戶部,最明此事詳細,你先說。” 源乾曜禀道:“臣以為,官錢之所以短少,一者是因為其成分足、分量重,遂被南方奸商拉走,將之熔毀後加入鉛、錫之物新成惡錢;二者是人們將之用於陪葬,由此官錢愈少。” 李隆基搖搖頭道:“源卿所言,不過為末節罷了,未涉及此事根本。如陪葬之事,只要下敕一道予以禁止,則可改正,然如此能夠改變官錢缺少之大勢嗎?朕看不能。你剛才說奸商毀錢造惡錢,如此方才沾了一點邊兒。依朕看來,惡錢之所以氾濫,在於造錢者在其中有利可圖!” 宋璟聞言讚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聽說盜鑄者每造惡錢,以摻錫之幣為例,每千文即有百文的盈利,如此暴利,當然令人趨之若鶩了。” 張嘉貞也附和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這句話用在盜鑄者身上十分貼切。歷朝以來,朝廷打擊盜鑄者可謂嚴厲,然屢禁不絕。其盜鑄之所不敢在市井顯眼之處設立,這些人或匿於江湖之中,或至深山老林人跡罕到之處私盜,官府莫能禁約。” 李隆基目視源乾曜道:“源卿,你有何法來改其勢呢?” 源乾曜稍一思索,率言道:“臣以為唯有以好錢置換惡錢,方為正途。惡錢雖製作低劣,畢竟有其幣值,朝廷將之收回之後再加熔鑄成為好錢。” “嗯,以何比例置換呢?” “禀陛下,臣以為以一好錢置換四惡錢為宜。” 這一次又輪到張嘉貞不滿了,其禀道:“陛下,臣以為源尚書所言甚為草率。” “嗯,卿試言之。” “自有惡錢出現,歷朝多用置換之法,奈何難扼其勢。高宗皇帝顯慶五年,以五惡錢酬一好錢,百姓以惡錢價賤,私自藏之,以候官禁之弛;則天皇后長安年間,又懸錢於市,令百姓依樣用錢,可以二噁錢換一好錢,然簡擇艱難,交易留滯。今源尚書再啟用置換之法,恐怕難收效果。” 張嘉貞走到案前,手指案上排列的惡錢說道:“陛下請看,此惡錢有十餘種,只為世上流轉惡錢中的一小部分。臣聽說世上惡錢五花八門,有熟銅、排鬥、缺頓、盪染、穿穴、沙澀、白強、黑強、鵝眼、鐵錫、古文等大類,不下數十種。源尚書僅說以一好錢易四惡錢,這些惡錢中也有優劣之分,能一以貫之嗎?” 張嘉貞所言確實有道理,源乾曜回答之前未詳細考慮,其法就失於簡單。李隆基此時頗贊同張嘉貞之言,說道:“是呀,惡錢也有幣值,且幣值不一。此次若出敕令,一定要事先詳加考慮,不可妄加變動。” 宋璟拱手道:“臣有一法,可改此勢。只是此法施行之後,短期內定有波瀾,須陛下堅定行之,不可遽忽變動,時日一長,即可達到效果。” 李隆基此時心間忽然湧出一股雄心:惡錢之事纏繞歷朝日久,如今非制之不可。他雖未聽宋璟之法詳細,也知依宋璟禀性定行嚴厲之舉不可,其心中就有了希冀之情,笑道:“好呀,卿試言之。” 宋璟斷然道:“張侍中說得不錯,不要再行什麼置換之法,須厲言禁止即可。” “如何禁止呢?”李隆基見宋璟所言大合自己心意,就鼓勵他說下去。 “臣以為,市面上的一切惡錢禁止使用,務必使用官錢交易!惡錢悉數由朝廷收回,按其成色給付銅、鐵、錫、鉛諸材之本錢。” “然市面上的官錢太少,如何應之呢?” “可以三月為限,期限內允許惡錢流通,此期間朝廷加大鑄錢數量,期限一滿,即嚴加禁止。” 李隆基聽聞此法,心間已然允了。他又轉問其他二人道:“張卿、源卿,你們贊同此法嗎?” 二人觀察到皇帝的顏色和緩,顯然對宋璟之言甚為嘉許,也就不敢再公然反對。源乾曜躬身說道:“臣以為宋令此法可以一試,然惡錢積弊已久,其牽扯面廣,事關庶民日常用度,須萬般審慎。臣以為期限太短,是否改為半年?” 李隆基默然片刻,既而斷然道:“欲排解紛紜之勢,須用斷然之措,就以三月為期吧。宋卿,你立刻擬敕,明日就發往天下。” 源乾曜心思深沉,預感禁惡錢之事非同小可,弄不好會惹禍上身,遂向李隆基請求道:“陛下,非是臣逃避職責,如今戶部忙於括戶之事已然忙亂無比,且括戶漸至深入,不敢懈怠,則此禁惡錢之事實在無能再領此任。” 李隆基知道,這禁惡錢之事非同小可,非戶部一家能夠勉力行之,遂對宋璟道:“源卿所言有理,宋卿,此事由你主之,可由尚書省與御史台分頭實施。”他又轉對源乾曜道,“戶部其他人也就罷了,你與諸州鹽鐵使卻不能脫了乾系,須聽從宋卿號令,以步調跟從。” 源乾曜見自己不用主持禁斷惡錢,心內大喜,遂躬身答應。 第二日,李隆基的《禁惡錢敕》明發天下,其文曰: 古者聚萬方之貨,設九府之法,以通天下,以便生人。若輕重得中,則利可和義;若真偽相雜,則官失其守。頃者用錢,不論此道,此後深恐貧窶日困,姦豪歲滋,所以申明舊章,懸設諸樣,欲其人安俗阜,禁止令行。 宋璟回府後抖擻精神,召集諸人佈置禁惡錢事宜。他知道江淮之間惡錢最濫,就想派一得力之人前去主持其地禁採、禁盜鑄事宜,他首先想到倪若水,欲令倪若水為禁斷使前赴江淮。 孰料倪若水以百般理由推託不去,惹得宋璟大發脾氣,那倪若水依舊不從,竟然託病不入衙視事。 宋璟無法可施,只好另尋他人,由此尋到御史中丞崔隱甫。 崔隱甫也知禁惡錢之事棘手,然看到相熟的宇文融和李林甫因為參與括戶事宜,多次得到皇帝的誇讚,對其仕途相當有利,也想把握這次機會,遂欣然前往。 於是,轟轟烈烈的禁斷惡錢事宜開始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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