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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最後的囑託

司馬懿吃三國4 李浩白 10459 2018-03-13
黃初六年十一月,曹丕以曹休為先鋒大將,親率二十八萬大軍浩浩蕩盪一路東下征伐孫權,結果在合肥、廬江一帶與吳軍陷入了膠著狀態。他在譙郡坐等了五十五天之後,見雙方戰局仍是難分難解,不得已返駕退回許昌城準備過年度節而聊以散心。 然而,就在黃初七年的正月初七,鎮南將軍夏侯尚病重難癒的消息如晴空霹靂猝然傳來,牽動了他所有的神經和心弦!現在,曹氏宗室當中勇猛善戰的大將之才是越來越少了,去年曹仁、曹洪等已是相繼去世,眼下夏侯尚又報了病危,怎能不令曹丕生出“臂膀若失”之感? 與夏侯尚病重難起這個消息同來的,是夏侯尚的一道緊急求謁表——他在奏表中,明確談到自己有特別重大的身後之事須向曹丕當面陳述,懇請曹丕及時准允,否則他以後就沒機會奏陳出來了!曹丕一見,當即便擱下了東征軍務,攜著一大群宮廷御醫,匆匆忙忙連夜起駕火速馳往夏侯尚退居養病的宛城,準備在最後的關頭給夏侯尚帶來枯木回春的奇蹟!

飛雪漫天,位於宛城北坊的征南將軍行署庭院裡一片銀白,走在其間,恍若置身於朦朦朧朧的水晶琉璃世界。 行署後堂的簾幕沉沉低垂。空氣中到處瀰漫著刺鼻的藥汁苦澀之味。夏侯尚半躺在病榻上,面色黃中透青,帶著十分明顯的病容。 “陛下駕到!”門外侍衛們那含有深深驚詫惶恐之意的傳呼之聲此起彼伏,不斷迴盪在後堂的廊閣之中。 “陛下!陛下……”滿臉憔悴的夏侯尚霍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眼,拂去了身上的棉被,嘴唇激烈地嚅動著,拼命地用臂肘支撐在榻床邊沿上,一邊粗粗地喘息著,一邊就要爬起身來迎駕。 “伯仁!伯仁!”曹丕坐著朱漆鑲金雕龍乘輦,被一隊羽林軍虎賁武士簇擁著一溜煙儿似的奔來!還沒等乘輦停穩,他就“咚”地跳了下來,衝進大堂關切地向夏侯尚喊道:“伯仁,你身體不好——不要亂動!”

然後,他扭過頭來就朝著身後趨隨而來的御醫們連聲吩咐道:“快!快!快給夏侯將軍把脈,用藥診治!” “陛下請慢!”夏侯尚咬著牙重重地奏道,“微臣有緊急要事相奏!” “伯仁,你的奏議之事稍後再說吧!朕此次探望你,是專門帶了皇宮大內醫術最佳的一批御醫前來的……還是給你診病的事兒重要啊!你先診著病吧!” “陛下!請容微臣將此要事奏完之後,再行接受諸位御醫們的治療!” “這……好吧!”曹丕目光一掠,見到夏侯尚連咳帶喘憋得一臉鐵青,知道他心意已定,就只得揮了揮手,讓所有的虎賁武士和皇宮御醫們全都退了下去。 一時之間,行署後堂變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了曹丕和夏侯尚君臣二人對面而坐。 “陛……陛下!”夏侯尚強撐著坐直了身子,俯頭向曹丕奏道,“微臣今日抱病陳奏的,正是微臣萬一若有不測之後,這鎮南將軍一職的接替人選之事……”

“哎!伯仁哪!瞧你說的——你而今只是偶感風寒,用不了多久身體就會好起來的!現在來討論你鎮南將軍之職的接替人選之事,是不是未免太早了些?” “不早,不早。微臣與陛下奏議此事,實乃正當其時啊!這事兒絲毫也拖延不得了!”夏侯尚微微有些嘶喘地說道,“微臣所執掌的荊州乃是大魏心腹樞紐之地,東有孫權於武昌虎視眈眈,南有陸遜於長沙枕戈伺隙,位處要衝,兩面受敵,實非大將之才而不能鎮守之!微臣擔心自己若是萬一有所不測,則荊州危矣!” 曹丕緊緊地蹙起了兩道濃眉,在印堂間擠出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來:“依卿之見,卻有何人可以接任此職?” 夏侯尚雙目灼灼正視著曹丕,每個字兒都像從自己的牙縫間迸撞出來一樣講道:“啟奏陛下,依微臣之愚見,滿朝百官之中,唯有司馬仲達文武雙全、能謀能戰,可以擔當荊襄方面之任!”

“司馬仲達?伯仁……你也建議要由司馬仲達來接任鎮南將軍之職?”曹丕的眼底里怦然跳起了幾點火星似的亮光,“這個,除了他一人之外,你就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了嗎?賈逵難道不行嗎?裴潛難道不行嗎?” “陛下,賈逵、裴潛兩位大人固然亦有馭兵之才,但他們均是長於勇銳而短於謀略,怎會是老奸巨猾的孫權和足智多謀的陸遜的敵手?所以,依微臣看來,只有司馬仲達才是接任鎮南將軍一職的唯一合適人選!”夏侯尚斬釘截鐵地答道。 曹丕的臉色沉鬱下來,雙目微垂,彷彿陷入了深深的猶豫之中。 “陛下,微臣知道您是認為司馬仲達非我曹家同宗之親,乃是異姓外臣,不敢放手信任。但眼下荊州形勢如此危殆,襄陽要塞若無仲達前去鎮守,日後必被孫權、陸遜所奪矣!”

曹丕陰沉著臉,仍是默然不語。他心裡竟是這麼暗暗想著:這夏侯尚莫非私底下得了司馬懿的什麼好處而被他收買過去了——所以才會對司馬懿極力舉薦?又或許是司馬家和夏侯家表面上溫情脈脈的姻親關係蒙蔽了他夏侯尚的眼睛?司馬懿對我曹家江山的隱隱威脅,他居然就沒有看出來嗎…… 在他雜七雜八的沉思浮想之中,只聽夏侯尚又氣喘吁籲地開口了:“微臣懇請陛下再加細細思量,司馬仲達日後雖是出任荊州方面之職,但他東有文烈擁兵江淮而掣肘,西有子丹執鉞雍涼而監臨——他縱有異志暗萌於心,卻左右受制,又濟得何事?陛下大可對他放心使用!” 聽罷夏侯尚這番話,曹丕此刻方才暗暗打消了對他的疑忌。他面色一鬆,流露出幾分感動來:“這個……伯仁,你且只管安心養病。你的這個建議,朕會好好考慮的。荊州那邊,依朕之見,暫時就先讓裴潛和牛金他們先頂著吧!他們的進取拓業之力雖是不足,但固守自保之能卻應是可以的吧?”

“陛下……裴潛、牛金面對陸遜這樣的勁敵,哪裡還有多少固守自保之能?這幾日他倆的告急求援文書不知往微臣這裡發了多少份過來!只怕他們竭盡全力,也未必撐持得了多久——您對這事兒的決斷一定要趕快啊!這事兒與荊州存亡緊密攸關,千萬拖不得!” “朕……朕知道了……”曹丕喃喃地答應著。他心底里卻又暗暗盤算了起來:如今曹休在江淮一帶與孫權交手,近日來可謂出盡了風頭,似乎也變得有些趾高氣揚了!眼下這夏侯尚看來也是危在旦夕了,曹真一個人日後製衡曹休只怕就愈發吃力了……為今之計,說不得也只有放出司馬懿這頭“猛虎”去隱隱震懾曹休了,讓他懂得一些謙遜自斂之道!不然,他的尾巴都快要翹到天上去了…… 在他思慮之間,夏侯尚仍是嘮嘮叨叨地奏道:“微臣之為人,陛下應當熟知,微臣一向念念在公,決不會徇私詭隨。微臣與孟達素來情同手足,但微臣仍然建議陛下對他嚴防密備、不可輕信,此乃陛下所親聞目睹也;微臣與司馬仲達亦有聯姻之親,但微臣今日依然奏請陛下對他用中有防,不可掉以輕心!微臣的一切所思所為,都是為了我煌煌大魏能夠基業永固、傳世萬代啊!”

曹丕聽到這裡,不禁緊緊握住了他一雙枯瘦如柴的手,淚流滿襟,哽咽著說道:“伯仁!你的這一片耿耿忠心,朕永世不忘……” 夏侯尚臉色漲得一片潮紅,也緊握著曹丕的手,掙扎著挺身湊近前來,幾乎要靠近了曹丕的耳畔,壓低了聲音奏道:“陛下,微臣在此向您禀告一個秘密:微臣的女兒夏侯徽,是一個深明大義、有勇有謀的奇女子。她雖然成了司馬懿的長媳,但終歸還是咱們魏室曹家、夏侯家的人啊……在她出閣的那天,微臣就將'監視司馬氏'的絕密重任囑託給了她!她立下重誓要用一生的承諾擔起這一絕密重任。司馬懿一家若是真有什麼圖謀不軌的'異動',一定瞞不過她的!只要她一直潛伏在司馬府中,我們魏室就始終擁有一雙能夠時時刻刻最迅捷、最準確地監視司馬懿一家的'眼睛'……陛下,這樣您就能將司馬懿控制於股掌之中了……”

“伯仁!伯仁……徽兒這麼深明大義、捨身為國,朕真是始料不及啊!唉!為了大魏千秋萬代的宗廟之安、社稷之固,真是苦了徽兒她了……” 夏侯尚那佈滿血絲的雙眼也是淚水漣漣。他咳喘了許久,又緊緊抓住曹丕的手,一字一頓地說道:“陛下,古語有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亡,其言也誠'。微臣有一些話多年來一直如鯁在喉,時至今日就不得不犯顏直禀了……請陛下一定要垂意採聽啊!” “說!伯仁你儘管直說!朕一定會好好聽著……”曹丕也懇切至極地向他催促道。 夏侯尚睜圓了雙眼,直直地正視著曹丕:“陛下,微臣不幸逝去之後,司馬懿遲早定會出鎮荊州,那麼他先前所任的尚書僕射之位便空了出來——微臣臨終之際,冒死建議陛下克制私怨之情,一心以宗廟社稷為重,展之以曠達之度、勵之以公平之誠,破格召用東阿王曹植返回洛陽擔任尚書僕射!如此,則大魏基業永有磐石之安矣!如此,則微臣死亦瞑目矣!”

聽了夏侯尚這番話,曹丕一下便像被人點中了什麼穴道一樣怔住了——他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說有多複雜就有多複雜!他默然了良久,慢慢掙開了夏侯尚緊抓著他的手,緩緩轉過臉去不再與他正視,用一種冷若寒冰的口吻凜凜然說道:“伯仁!你大概真是有些病糊塗了,居然勸朕召回曹植擔任尚書僕射?哼!他當年奪嫡競嗣之際,把朕逼得乃是何等過分!朕為了討好他們那幫無恥文人,甚至不惜跑到王粲墓前裝驢叫以示禮賢下士之意!那些恥辱,朕永遠也忘不了!那些殘酷之爭,你是局外之人,又怎會體味得出朕當年的切膚之痛!你不要再說了!朕就是肯將所有的軍國大任都拱手交給他司馬懿,也絕不會託付給他曹植一分一毫的!” 夏侯尚默默地聽罷,面龐頓時變得一片慘白。他驀地頹然躺倒在榻床高枕之上,嘴角緩緩地抽動了幾下,最終卻還是沒有擠出一段囫圇話來。隨著深深一聲長嘆,他把頭一歪,一顆渾濁的淚珠從他眼角滑落而下,“吧嗒”一響掉在了黃楊木地板之上,碎成了一蓬飛濺而起的透亮晶粒!

黃初七年四月二十六日,曹丕這一輪打打停停、耗時長達一年之久的東征孫權之役,再次以勞而無功的結局收場。他在從前線廣陵城黯然返回許昌城的半途中猝然遭到了東吳將軍孫韶、高壽率領的兩千敢死之士伏擊,損失了青蓋車、銀傘輦等儀駕八輛,羽林侍衛傷亡達六百餘名。幸得征東參軍蔣濟事先建議曹丕改乘御駕副車潛行,他方才避免了被吳兵暗算而傷之患。但是這一場偷襲,仍然令他受到了強烈的驚嚇,並且牽發了他先前舊有的心絞痛之痼疾,弄得他慌慌忙忙逃回京都洛陽後便臥床不起。 在重病之中,他痛定思痛,以這樣一首詩羞羞答答、半遮半掩地給自己這近七年來敗多勝少的征戰生涯畫上了一個不太圓滿的句號: 觀兵臨江水,水流何湯湯!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將懷暴怒,膽氣正縱橫。誰云江水廣?一葦可以航!不戰屈敵虜,戢兵稱賢良。古公宅岐邑,實始剪殷商。孟獻營虎牢,鄭人懼稽顙。充國務耕植,先零自破亡。興農淮泗間,築室都徐方。量宜運權略,六軍咸悅康!豈如《東山詩》,悠悠多憂傷? 滿朝上下文武百官,都看出了這是他以詩詞歌賦的形式寫成的一道華麗而又隱晦的“輪台之詔”:罷停征伐之役,大興屯田之業,深根固本、休養生息,先為己之不可勝而後伺敵之可乘。 又過了半個月之後,陪都許昌城猝然發生了一件怪事:它的朱雀大門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故而自崩,當場壓死壓傷了三十九名無辜士民。這一不祥之兆立刻在魏國之境內外傳得沸沸揚揚——甚至有不少民間術士出來解析道:許昌城者,大魏受命之都也;朱雀門者,許昌城啟運開泰之樞戶也。大魏受命之都的啟運開泰之樞戶無故而自行崩壞,則預示著魏室天子必有暴崩之患! 面對這此起彼伏的謠言和流言,魏國朝廷所有的樞院臺閣卻表現出了一種出奇的耐人尋味的平靜和淡漠:沒有任何官員站出來回應,沒有任何官員站出來製止,也沒有任何人士站出來疏導。彷彿那個“答案”已然是不辯而自明、不隱而自顯的了。 丁巳之日,凌晨三鼓,寒星滿天,曉月如鉤。皇宮裡那條長長迴廊的簷角到處都燃起了一盞盞松枝狀琉璃宮燈,照得柏木地板上到處都蕩漾著一汪汪清澈見底的銀亮。 兩排廊柱邊的羽林軍武士們一個個挺胸凹腹、佩刀懸劍,像釘子似的一直站到了視野的盡頭。 司馬懿、陳群、曹真都是被欽差謁者連夜從睡床上召喚而起的。他們破天荒第一次乘著坐輦在宦官們的擁領下慌不迭地趕到嘉福殿前堂,只見太尉鍾繇、司空王朗、御史大夫董昭等寥寥幾個元老公卿已經坐在裡邊的紅綾專席坐墊上等候著了。 孫資從後堂的門口邊慢慢移步過來,一雙明亮如燭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司馬懿,嘴裡的話卻似乎是衝著他們三個人一起低聲而說的:“三位大人且請在此稍候一下,陛下此刻正在後堂密室召見華司徒議事。” 司馬懿迎著孫資的眼神暗暗一點頭表示會意,若無其事地隨著陳群、曹真一齊在鍾繇他們身邊坐下。他雙目直盯著後堂密室兩扇黑洞洞的大門,袖中的拳頭卻禁不住暗暗捏緊了起來:曹丕在這病危彌留之際,第一個宣召進去密談的居然是華歆?難道他要以華歆這“老怪物”為顧命首輔大臣?可這華歆已是年過七旬、精力不濟了呀!他怎麼會讓華歆來當顧命首輔大臣呢? 他在外邊正自揣測著,後堂密室裡面的華歆卻跪坐在曹丕的病榻前捧著曹丕的手哭得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曹丕安慰了他片刻,強忍著病痛,慢慢開口問道:“華愛卿,您且給朕建議一下,朕應該任命誰為顧命輔政大臣哪?” 華歆那一大把花白鬚髯上滴滿了淚水:“陛……陛下,您切莫妄言此事——您的龍體一定會順利好將起來的……” “世間無不朽之木,天下無不死之人——朕不像秦始皇、漢武帝那麼貪戀長生,對這一點早就想開了……唉,只是朕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曹丕淡然笑著擺了擺手,“今夜趁著朕的腦筋還沒病得一塌糊塗之前,朕要加緊把這些身後之事安排妥帖了……” 他一邊慢聲說著,一邊從榻床高枕之下摸出一封信函來,哆哆嗦嗦地遞給了華歆:“這是前日孫資、劉放從校事府那邊接到的一封據說是曹休在許昌城朱雀門無故自崩那天后私底下悄悄寫給曹植的慰問信……華愛卿您替朕仔細瞧一瞧,它到底是不是曹休的親筆字跡?” 華歆聽了,心頭登時狂跳不止:曹休竟敢在曹丕病重臥床難起的這樣敏感時刻去和曹植私相交通?這可是觸犯了曹丕心底的大忌啊!但曹休也未必會有這麼傻吧?他戰戰兢兢地捧著那封信函瞅來瞅去看了半晌,最後也只得答道:“陛下,老臣如今實在是老眼昏花了,怎麼瞧也瞧不分明……您可以招來熟悉曹大都督字跡筆法的一些宗室親信幫著好好辨認一番。” “朕昨天讓曹真認真看過了,他說這信上的字跡確實有些像是出自曹休之手,但茲事體大,他也不敢肯定。” 華歆聽曹丕這麼一說,更是不敢亂趟這潭渾水,慌忙應道:“這個……為求穩妥起見,陛下就可降下禦詔,速令曹休回京前來對質吧!” 曹丕聞言,抬起眼來幽幽地盯了華歆一下:“您認為曹休在這兩三日里能夠及時從合肥趕到朕這裡來當面對質嗎?朕原本是有這個想法的。可惜,朕現在怕是撐不到最終徹底辨清這件事兒的那天了……罷了,罷了,無論這信上的字跡到底是或不是曹休的筆跡,朕都來不及去追究了……” 他講到這裡,雙眸剎那間變得精光暴射:“朕已經決定了,不將曹休列為顧命輔政大臣人選……” 華歆一聽,暗吃一驚:這個曹丕的疑心真是太重了!只因這“莫須有”的一封慰問信,他就對曹休半信半疑……這也未免太過猜忌了! “當然,朕不將曹休列為輔政大臣人選,也並不是單憑這一封'慰問信'的緣故。您應該知道:他曹休乃是太祖武皇帝的親侄兒、朕的堂兄,不像曹真只是太祖武皇帝自幼收養的義子……他若成為顧命輔政大臣,仗著那一股宗法名分上的優勢胡作非為,誰還能製約得了他?”曹丕抬頭望著高高的室頂藻井,斷斷續續地說著,“不把他列入輔政大臣人選,也並不等於朕就不重用他。朕會將這份人情留給叡兒去做……朕會囑咐叡兒在他即位之後立即加封曹休為大司馬,階居三公之上!這也算是給叡兒一個籠絡他的機會……曹休今後當不上顧命輔政大臣,應該就只會怨恨朕這個先帝,而不會遷怒於叡兒。將來,他受封大司馬之位後,更會感激叡兒的知人之明,從而對我魏室忠心到底的……” “陛下聖明,老臣實在是嘆服不已。”華歆聽罷,急忙深深伏身叩首而贊。 “華愛卿,朕今天召您最先進入密室聽旨,其實是準備向您託付一件特別重大的事情——那就是朕希望您今後能一如既往地繼續於朝堂中監控司馬懿啊!”曹丕轉過了頭直視著他,緊咬著嘴唇,一字一句凝重有力地說道,“朕這一次迫不得已,只有任命他為輔政大臣兼鎮南大都督了!” “陛下!您忘了先帝的遺囑嗎?司馬懿掌不得兵權啊!他此番若是兵權在手,只要假以時日,恐怕威勢之盛更在曹休之上,誰能製衡得了他呀!” “唉!那麼,依華司徒您之高見,誰又能接得了這一鎮南大都督之重任呢?昨日午時朕剛接到兵部呈來的緊急軍情訊報,孫權將調派諸葛瑾從夏口城,陸遜從長沙郡兩路齊發、東西夾擊,直取襄陽而來!”曹丕說到此處,猛地倒抽了一口長氣,雙目精光灼灼地盯著華歆,“誰……誰……能替朕敵得過這一大劫?您給朕舉薦這樣一個人才出來!” “這……這……”華歆低下了眉頭,囁嚅著再也答不上來。 曹丕看著華歆無計可施的模樣,眸中的光亮不禁漸漸熄去,眉宇之際隱隱透出一絲黯然。他靜了片刻,雙眼低垂,慢慢說道:“荊州乃是中原腹地的藩屏,北有洛陽京畿禁軍俯臨於後,西有曹真屯兵於右,東有曹休駐軍於左,三面相鉗——司馬懿在那里左右受制,縱是真的心懷異志、行有異動,應該也鬧不出什麼氣候的!華愛卿,您以為如何?” 華歆頓首於席,黯然半晌,終於開口答道:“陛下既有這等箝制平衡之策,老臣自是再無異議。” 曹丕也定定地註視了他好一會兒,沉沉又道:“朕稍後會執筆親書遺詔,升任您為本朝太尉,位居諸大將軍之上,節度天下兵馬調遣之權,這樣您就可運用職務之便時時監控司馬懿了……司馬懿至多只能調動得了他鎮南行營裡的兵馬而已。依朕看來,單憑那區區十餘萬荊襄之兵,他亦做不得什麼大事!” 華歆不禁感動得淚落如雨:“老……老臣在此多謝陛下的衷心信任之恩!只不過老臣年邁力衰,恐怕會有負陛下之重托啊……老臣實在是誠惶誠恐……” “華愛卿,您不要推辭。朕相信您一定能行的。”曹丕臉上波瀾不驚,只是擺了擺大袖,勸住了他的謙辭——瞧這華歆的身板兒,應該還是能再撐持六七年吧?六七年之後,司馬懿就是五旬之齡開外了,叡兒自己年高力強,就可以掌控住司馬懿了…… “陛下,老臣苦苦思忖之下,倒有一個建議:陛下為了避免司馬懿在鎮南行營中獨樹己威,不如伺機向他的部下將校中間埋設'楔子',對他施行'自下而上'的暗中監控……” 曹丕聽了,唇角緩緩游過一絲深深的笑意,只是不動聲色地應道:“華愛卿,您這個建議極好。日後,您在太尉之位上盡可放手依照此計而行,不能讓司馬懿在軍中獨攫其權……朕一切就都拜託您了!”他嘴上雖是這麼說著,但他其實先前在暗中早有安排,那十餘萬荊襄駐軍之中,三萬“虎豹營”戰士才是裡面最精銳的主力。只要“虎豹營”還掌握在曹氏宗親的手裡,司馬懿在鎮南行營中就掀不起什麼大浪來。鑑於此,曹丕聽從了夏侯尚生前的建議,及時把夏侯尚的堂弟夏侯儒調任為統領“虎豹營”的驍騎校尉,並且給了他等同於鎮南行營副職主將的便宜從事之權。 想到這裡,曹丕覺得自己才似乎鬆了一口大氣。如今,自己費盡苦心將司馬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都完全監控了起來,他就是有心舉兵造反,只怕也折騰不出什麼名堂了!於是,他臉上笑容綻露,令人意外地振作了心情,向華歆語氣流暢地吩咐道:“華愛卿——您且先出去,把司馬懿召喚進來。有些事情,朕到了該和他好好當面談一談的時候了……” 華歆連聲應著,剛退到室門邊,曹丕又忽地撐起上身來向他把手一招:“華愛卿——且慢!” 華歆急忙回過身來,卻見曹丕一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目光裡隱有期待,只是不說話。 心頭暗暗一愕之下,華歆思忖片刻,驀地會過意來,恭然俯首而道:“老臣出去之後必以一腔頸血而力助陛下立謚為'高祖文皇帝'!” 曹丕臉上的笑容這才變得明朗了起來,將身往龍床靠背上一倚,雙目微閉,向外擺了擺手,讓他去了。 司馬懿剛一舉步踏進後堂密室,他身後的室門便悄無聲息地緊閉上了。他抬眼往前望去,只見曹丕半倚半躺在龍床之上,正遠遠地盯視著他——忽明忽暗的寶樹狀多枝型青銅古燈的光華照得他那微微浮腫的臉頰,漂起了一片淡淡的幽藍,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意。 司馬懿心頭一凜,暗暗屏住了呼吸,從室門邊處開始,便跪了下來,膝行著徐徐向前。 “仲達,你快些過來!”曹丕看到他進來,臉上倏地綻開來一團笑意,有些吃力地向他招了招手。 “陛下……陛下……”司馬懿馬上假裝出心憂如焚的模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趕到龍床邊上,仰面望著曹丕,雙眼熱淚盈眶。 曹丕雖然仍在笑著,眼角卻流下淚來,顫巍巍地伸出雙手隔空虛扶,艱難地喘息著說道:“仲達,你且平身……” 司馬懿從地下挺起了上半身,一邊拭淚而泣,一邊顫聲奏道:“陛下莫要太過操勞國事,還是高臥宮中摒除雜念安心養病吧!天下四方庶務,皆有臣等盡效犬馬之勞以佐定之!陛下稍待幾日病癒之後,便又可君臨萬國、威揚天下了……” “呵呵呵……仲達啊!你又何必這般欺哄朕空高興一場呢?!許昌城的朱雀門都無緣無故地自行崩坍了,周宣愛卿給朕推算過命數了,朕的大限將至了……”曹丕擺了一擺大袖,嘶聲咳喘著繼續講道,“仲達啊!謝謝你這麼煞費苦心地安慰朕——真是難得你這一片忠心了!”講到此處,他頓了一頓,意味深長地瞅了司馬懿一眼,“朕的病情究竟如何,朕自己清楚。仲達啊!倘若朕萬一有所不測,朕的這千秋社稷就有勞你悉心匡扶了……” “陛下何出此言?微臣真是甘願折損自己的陽壽也要為您祈福萬歲啊……” “唉!萬歲?誰能真的活到一萬歲那麼長壽?罷了,罷了,且不去談那些了。今天,朕是真的懇請你悉心匡扶我大魏社稷——'我曹家與司馬家世世代代結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當年的這句承諾,朕可是一直牢記在心、沒齒未忘啊!”曹丕臉色一凝,驀地伸出手來一下按住了司馬懿的肩頭,雙目精芒大盛,緊緊盯視著他,“朕已決定:任命你為顧命輔政大臣兼鎮南大都督,持節統馭荊襄行營兵馬!” 聽著曹丕這滾燙如血的一番話,司馬懿的眼角頓時有一縷淚光,緩緩沁流而下。他的心頭先是輕飄飄地一盪,然後又是沉甸甸地一落——自己日思夜作、絞盡腦汁而謀求了五六年的掌兵之權,終於到手了!但他胸中那一股狂喜之潮只是一湧而過,理智之礁隨即冉冉升起。據他所知,這個“持節統馭荊襄行營軍馬”的兵權,也不是什麼輕巧之物,恰如剛剛才從熔爐中取出來的一柄灼紅之劍,實在是燙手得很——荊襄之域,目前正有東吳陸遜、諸葛瑾兩路大軍東西夾擊而至,形勢十萬火急,赫然已成難消難解之危局!這個曹丕,實在是把南疆戰局拖得壞到不能再壞了的地步,然後才故作大方地將兵權交給了自己…… 他暗暗掩飾住了自己心中的這重重波動,神色裝作有些木然:“陛下……微臣素無戎馬征戰之績,豈敢妄承陛下厚愛?又豈敢妄居鎮南大都督之位?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仲達!你莫要推辭!”曹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沉地咳了幾聲,有些嘶啞地說道,“賈太尉、夏侯鎮南當日都曾向朕力荐過你有韓信用兵之才。你若登居鎮南大都督之位,沒人不服的……其實,朕又何嘗不知你確有這樣的文武兼備之能?可以說,朕比他們每一個人都最先了解你的本領了!你的兵法韜略,不知比那陸遜小兒厲害了多少倍去!只是由於先前數年之間國事所需,朕不得不讓你暫時屈居於蕭何之位,內鎮百姓、外供軍資……那也是朝廷一等一的要務,朕交給別人不放心哪!” 司馬懿聽著他這假得不能再假的滿口謊話,垂下頭去,暗暗緊咬鋼牙,隔了片刻,才緩緩答道:“陛下如此信重微臣,微臣實在是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了!”他的語氣似哭似泣,兩眼竟也掉下淚來! 曹丕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喃喃又道:“當年周宣愛卿向朕曾經談起,你司馬仲達乃是朕的'天賜貴人'——事實也確是如此,昔日若無你在幕後鼎力相助,朕豈有今日登基稱帝之榮乎?溯本究源,朕的一切基業,都是你司馬仲達為朕打拼而來的呀!所以,我'曹家與司馬家世世代代結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這句承諾,實乃朕的肺腑之言,可貫天日!朕不僅要你做朕的'天賜貴人',朕還要懇請你當我叡兒的'天賜貴人',悉心輔弼他成為一代明君!” “陛下!陛下此言真是折殺微臣了!”司馬懿聽得滿額汗出,一邊慨然說著,一邊在柏木地板上重重地磕起頭來,“為報陛下的知遇之恩,微臣在此對天立誓,生為大魏之臣,死為大魏之鬼,永生永世精忠報國、決無二心!” “仲達,你且住了吧!”曹丕擺了擺手,讓他停住了磕頭,忽地俯身探向前來,目光若電地正視著他,“你或許不知道,朕此番冊立叡兒為東宮太子,其實有大半的因素是出於你的關係……你和甄皇后、方貴妃她們先前素有宿舊之交,朕的心底里其實一直都很清楚……” 一聽此言,司馬懿心頭不禁猛地一跳:好個曹丕!果然倒有幾分手段——居然連本座這等的機密要事也探知到了……他心念一動之下,全身筋肉都“呼”地一下繃得緊緊的! “這一兩年來,一直有人在朕的耳邊不斷'吹風',企圖廢長立幼、棄嫡取庶,換成徐貴嬪所生的曹禮為嗣。朕都極力頂住了。朕知道,只有冊立叡兒為東宮太子,仲達你才會安心匡扶我大魏社稷。想來,有你當年和甄皇后、方貴妃二人的宿交情分作為紐帶,你一定會對叡兒忠誠到底的……” 司馬懿聽到曹丕這段話時,胸腔中一股熱流激盪而起,讓他那久已冷硬如鐵的心也微微發起燙來,一瞬間眼眶裡淚珠滾滾:“陛下此言,真是太過抬愛微臣了……微臣怎敢不安心匡扶我大魏江山?無論我大魏儲君是誰,微臣都會盡忠竭誠、悉心侍奉、死而後已……” 曹丕彷彿並沒有認真在聽他講什麼,幽幽的目光在他臉上掠了一下,抬起頭仰視著高高的屋頂藻井,兀自喃喃地說道:“唉!四年前,朕對甄皇后的處置,委實是太武斷、太草率了些……周宣曾經警告朕'青虹貫日,此乃天象示警,天下當有貴女子蒙讒'……朕逆天而行,這個報應也來得忒快!唉!朕也後悔得很——朕現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叡兒啊!他這般年紀便父母雙亡,唯一的同胞親妹妹東鄉公主去年又歿了,真是孤涼可憐啊……” 說到這裡,他腮邊淚垂如珠,衣襟盡濕——驀地轉過頭來,死死地盯著司馬懿:“仲達啊!朕希望你對太子他視若親子,傾誠以奉之;朕也會叮囑太子對你視若亞父,折節而敬之……你倆君臣之際相親相和,朕在九泉之下便可欣然瞑目了……” 曹魏黃初七年五月丁巳日凌晨卯時,曹丕駕崩於皇宮嘉福殿,享年四十歲,諡號為“高祖文皇帝”,葬於首陽陵。他在臨終之際,召集了京中所有二品以上的卿僚到場,公開宣讀了自己的親筆遺詔: ……曹真、司馬懿、陳群自少至長侍從御駕,與朕素有金玉之交,盡誠竭節、勞苦功高,可謂'入為心腹,出作股肱'。今朕不幸中道而別,命也奈何!特此託以六尺之孤,寄以天下之命,授以輔政監國之任,謹封曹真為中軍大將軍兼征西大都督、司馬懿為撫軍大將軍兼鎮南大都督、陳群為鎮軍大將軍兼司空,望其各盡王事,共扶社稷! 司馬懿,終於在他四十七歲那年“化鯤成鵬”,得到了他一直夢寐以求的持節掌兵之重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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