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安是個獵戶。
劉安的家住在徐州城外彭山腳下。莊子不大，十幾戶人家。
一個手伸出來，手指有長有短。莊上人的生活也有窮有富。劉安家最窮，常常窮得揭不開鍋。
窮也就罷了，結結巴巴能過下去。問題是劉安有一個漂亮的老婆。女人有點姿色，心就高，總覺得嫁到這個窮窩裡委屈了，閒下來，就數落劉安。
——嫁給你算倒了八輩子霉了。吃了上頓沒下頓。
——人家男人都在外面有頭有臉，女人在家裡面子也光鮮。
我跟了你成天灰頭土臉，就沒個光鮮的時候。
——滾出去，別在我面前丟人現眼，我是眼不見你心不煩！
女人一數落，男人就坐不下去，挎上弓，帶上箭，提著叉子，進山，尋覓野物。
劉安的運氣背，往往一天沒個收成。晚半晌，別人都扛著叉子，叉子上掛著一串野味，唱著山歌回莊了。劉安坐在一棵老樹下，抱著叉子發呆。
待到很晚的時候才回來。屋裡一個人沒有，冷鍋冷灶。女人又出去串門了。現在，這女人在家裡待不住，總往外面跑。劉安知道，這女人對他已經徹底失去信心，懶得跟他再說什麼。她跑鄰居家訴苦去了。一想到女人在鄰居面前擠兌他，他就煩悶。現在，劉安見到任何人都低著頭，不願意跟別人目光相接。別人的目光裡，那是多麼深奧的含義啊。雖然呵呵笑著，劉安見了，猶如鋼針刺入心中，那個疼啊。
有一天，劉安進山打獵，轉悠一圈，發現忘了帶一樣重要的東西，就回來了。回來，就發現家裡不隻老婆一個人，屋裡還有一個男人。這男人劉安認識，正是鄰居周大。這兩個人正在屋裡操練。劉安愣住了，一時間血往上湧，操起叉子要上來拼命。不曾想腳下一滑，跌了一跤。待爬起身來，氣全消了，拍拍屁股，出了屋子，跑到莊外的一處空地上仰臥著。他真想忽然過來一隻狼，把他咬死。可是，兩個時辰過去了，除了一些蚊蟲，哪裡來的野獸？半夜裡，劉安起身，帶著滿身紅點子回家了。
到家裡，悄沒聲息地躺下，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他居然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個白鬍子老頭對他說，劉安，機遇來了。皇叔劉備正在徐州，你可以去投奔他，建功立業，洗刷恥辱。
劉安想拉住老頭問個究竟。可老頭把手一甩，徑自走了。劉安追過去，被門檻儿絆了一跤，就醒了。
這時候，窗紙上的光亮一點點透進屋內。劉安想，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該起床了。
想起昨晚上那個充滿希望的夢，劉安不由在心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自己真該到山外去尋找皇叔劉備的兵馬。
寧可跟皇叔劉備戰死在沙場上，也不願意這樣窩囊地活。
對，過幾天就出發，到徐州去找皇叔。現在，得進山尋幾樣鮮野味，給皇叔作見面禮。這樣想著，劉安精神大增，一挺身坐了起來，提著叉子就出門。這舉動把女人嚇了一跳，她從來沒見過劉安這麼主動出過獵。
下午，獵人劉安孤獨疲憊的身影在後山坡上緩緩地逆風而行。
他已經在山上逡巡一天了。
劉安頭頂的天空渾濁而灰沉，像一塊巨大的抹布，眼前的山坡也破落出一片蕭索的黃。
冬天到了，山上的野物也日見稀少。這個上午又是一無所獲，劉安的心像天空一樣灰黃。
劉安的目光從沉沉的天空放了下來。他想到那棵老樹下的大青石上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劉安一到想不開的時候，就願到大青石上坐下來，對著老樹說會兒話，抒發自己的苦悶，甚至是日後的志向。說著說著，氣消了，順了，心裡也就敞亮了。
那棵光禿禿的老樹又撞進了他的視線。可是，那棵樹已不屬於他。樹下有一匹白馬，白馬的旁邊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正踮著腳站在一塊石頭上，努力將一根腰帶拋向頭頂的老樹幹，然後，他將腰帶係了一個結，把頭伸了進去。
劉安明白了：那個人要尋短見。劉安在心裡罵了聲晦氣，怪不得今天一件野味未得。
又想，算男人嗎？有什麼事可以想不開！
劉安從背上摘下弓，從腰間拈了支箭。劉安不願意有人在他的面前死去。
劉安看到自己的那支箭離弦而去，那個人像狗熊一樣重重地摔在地上。
劉安走到跟前，揶揄道，你的腰帶也太不結實了。
那個人抬起頭來，滿面愁容，忽地嘆了一口氣：唉，難道我劉備想尋死都不能嗎？
劉安的一臉鄙夷一下子僵在臉上，他愣愣地說：你說什麼？
難道我劉備尋死都不成嗎？
哪個劉備？
大漢皇叔、左將軍、宜城亭侯，劉備。
您是劉備劉皇叔？
那人點了點頭。
“撲通”，劉安跪倒在地：皇叔在上，恕小民劉安莽撞。
劉備伸出長長的手臂扶起劉安，說，我應該感謝壯士的搭救之恩才是呀。
劉安問：只是小民不知皇叔因何輕生？
劉備嘆了一口氣，說，我幾天前被曹操打敗，和二弟、三弟失散，一個人逃到此處，想到自己半生為興復漢室而征戰，如今弟兄失散，妻子陷入敵手，心中不由黯然神傷，故而——劉安勸解了劉備一番。
劉安說，現在天色已晚，將軍何不跟我一起到小舍暫且居住一宿，弄點乾糧充飢，養足了精神，等明日一早再出發？
劉備說，只好如此。
當山巒與天空一起沒入黑暗的時候，山腳下的那個村莊陸續亮起了燈光。劉安領著劉備進了自家的屋子。他大聲喊道，劉皇叔駕到，快點出迎。
劉安的女人從堂屋裡出來了。本來，這個女人聽到劉安的喊聲，一點沒在意。可當他聽清楚劉皇叔駕到時，女人起身，向窗外望去。她看到一個氣度不凡的人隨著劉安進了院。女人趕緊出門。
劉安對女人說，這就是劉皇叔。又對劉備說，這是賤內。
劉備張眼一看。這女人長得很美，眉毛彎彎如初春柳葉，臉色粉紅似三月桃花，娉娉婷婷，身姿婀娜。劉備心中暗想，這山野之中，竟有如此絕色佳人，真是令人稱奇。
女人也看劉備。這皇叔果然不一般，長相奇特。兩個耳朵是那樣的肥大，兩條胳膊長得過了膝蓋。
山外人就是不一樣啊。
女人的臉上立時現出幾分嬌羞來。
劉安從床底下搬出一壇酒來，又吩咐女人弄些吃物來，女人卻半天定在那裡沒有挪步。劉安這才意識到家裡已經沒有什麼可以下酒的了。劉安悄聲說，你去鄰居張大哥家借些臘肉來吧。女人這才款款走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不知不覺，兩人喝了幾大碗，都有幾分醉意。
劉安說：皇叔，小民不才，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跟從皇叔馬後聽命，今日，老天讓我得遇皇叔，請皇叔恩允我的請求。
劉備擺了擺手：劉安呀，我劉備乃敗軍之將，如今又弟兄失散，前途艱難，況且，你有嬌妻陪侍，生活美滿知足，還是不要跟我去受苦吧。
劉安說，小人仰慕皇叔久矣，以能追隨皇叔為最大心願，常常想去尋找皇叔，怎奈山高路遠，皇叔行踪不定，遂未能成行。
昨天夜裡，偶得一夢，有個老神仙給我指點迷津，讓我去尋你。
今日得會，焉忍舍別？皇叔還是了卻小人的心願吧。
劉備嘆了一口氣，唉，也罷。
劉安對女人說，把皇叔的酒滿上，我要再敬皇叔幾杯。
女人端著酒勺來到劉備跟前。說來也巧，就在這時，有一股冷風從窗口襲了過來，燈滅了。屋中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黑暗中的劉備伸出手來，他想把自己的酒樽放好，卻正好碰到了女人的手背上。那是一雙怎樣的小手呀，細膩、綿軟而溫熱。劉備一驚，想將手縮回去，可是那女人卻反手一握，抓住了他的手。
劉備想，原來是個騷狐狸。
這時，劉安已經點燃了燈火。燈光照映著劉備紅布一樣的臉龐。劉備說，劉安兄弟，我已經喝多了，不勝酒力，明天一早，我還要趕路。我想還是儘早休息吧。
劉安看了看桌上，盤子裡空空的，只剩下一些水湯。劉安說，皇叔稍候，我去弄些菜來，我要再敬皇叔幾杯。
劉安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堂屋。
劉安踏進廚房。那女人正在廚房裡掩面思考，兩腮紅潤。
劉安又揭開鍋，鍋裡空空如也。劉安說，你再弄些菜來，我與皇叔談得正歡。女人正想著事，被這一攪，突然焦躁起來，說，弄你個頭啊，你看有一點東西可以下酒的嗎？劉安說，你再想些辦法嘛！女人說，你以為老娘是神仙，會變？劉安說，可皇叔在這兒，如何能冷落？女人突然呵呵地笑了，要是想吃，就吃我好了。
女人的話是什麼意思？或許是氣話，就是實在沒得吃了。卻也有幾分淫蕩。劉安猛地一驚：這娘們的心太野了！
一念之間，惡從心頭起，取過牆上的刀，直刺女人的心窩……
那時候，劉備正趴在堂屋的桌上昏昏欲睡。連日來的奔波使他身心疲倦。他在夢中恍惚見到了他的兩位弟弟。正當他和兩位弟弟抱頭痛哭的時候，感覺到有人推他，並輕喚皇叔。劉備抬起頭來，他看到劉安正站在他的面前，笑盈盈地說，請使君品嚐。
劉備這才發現面前的桌上多了一個大盤子，盤子裡散發出霧一樣的熱氣，有一股奇異的香味隨著熱氣飄進了他的鼻孔。
盤子裡堆積著大大小小的肉塊。
劉備夾了一塊肉，放在嘴裡細嚼，感到味道很特別。劉備問，劉安兄弟，這是什麼動物的肉呀，味道如此鮮美。
劉安說，這其實也不是什麼稀罕野物，這是羊肉哇。
劉備很驚奇地問，咦，怎麼跟我以前吃的羊肉不一樣呢？
劉安說，這是一條野羊的肉啊。使君愛吃，不妨多吃點。
劉備就趁著醉意又吃了幾塊，便去內屋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有一股火炙烤著劉備的喉嚨，將劉備從睡夢中烤醒。他便爬起來，摸到廚房的水缸前，“咕咚咕咚”喝了兩碗水，回過身來往回走。那時候，月光碎銀般地從窗口灑進來，照在門後一片白花花的東西上。劉備仔細一看，認出是劉安女人的屍體。女人的胳膊、臀部上的肉已經被剮光了。
劉備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酒一下子全醒了，他恍惚想起昨夜飲酒之事，想起最後的那盤“羊肉”，冷汗沁上劉備的額頭，衣巾濕透……
這時，劉安過來了。
劉備指著女人的屍體，問，這是為何啊？
劉安撲通拜倒在地，皇叔，劉安有罪啊。劉安想再找些食物與皇叔充飢，奈何家貧，一無所有，只得殺妻取肉供與皇叔。
劉備說，難得你一片真心，可你妻子如此美貌賢淑，如何下得狠心？
劉安說，為了皇叔，劉安願捨棄一切，況一賤婦！
劉備潸然落淚。
回到屋中，劉備怎麼也難以入眠。看看天要亮了，悄悄起身，來到院中，飛身上馬，沿著山路惶惶地跑下去。
他聽到身後的劉安在焦急地喊他：皇叔留步，皇叔留步——可劉備的馬跑得更歡了，直到他看到對面來了兩匹馬，他才停下來。馬上之人，正是他的好兄弟關羽和張飛。
二人已尋找劉備多時，正在心焦。
關羽和張飛問劉備，兄長為何這般慌張。劉備手指著山里的方向說，獵戶劉安想謀害我。
劉備看到關張二人催馬迎向劉安。
劉備仰面看天，天空依然灰灰黃黃，彷彿一塊碩大的抹布。
他跳下馬來，扶住路邊的大樹，哇哇地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