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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燕燕

歃血1·霓裳曲 墨武 10073 2018-03-13
狄青不信神異,但期待奇蹟。他這次不是自欺欺人,而是記得那玉的確有異。當時他傷心欲絕,並沒有留意,此刻想起,才覺得怪異。 八王爺欣慰地笑,“這就是了。我就知道,肯定是滴淚那塊玉起了作用,這才保佑羽裳還有生機。”又很是懊喪的表情,悔恨道:“可惜那玉碎了,不然羽裳說不定能活轉了。不過那玉若是不碎,怎麼會到你手呢?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狄青並沒有深想八王爺說什麼,吃吃道:“是我的錯,我本該早點把玉拿來的。” 八王爺嘆道:“這怎麼是你的錯?只能說是天意如此,再說那玉本就是碎的。” 狄青無暇問玉為什麼會碎,急道:“你說羽裳還有生機,第二個原因是什麼?” 八王爺凝視狄青,緩緩道:“她還不捨離去,因為你的愛。”

狄青聞言,又是傷心,喃喃道:“我的愛?我只會害了她……” 八王爺反倒安慰狄青道:“我已知道當初的一切,我知道,羽裳若不跳下來,死的就是你。我也知道,她肯定寧願自己死,也不想你被傷害。” 狄青忍不住心酸,喃喃道:“可她卻不知道,我寧可自己死,也不想她有事。” 郭遵見狄青傷感,一旁岔開話題道:“八王爺,為什麼你說因為狄青的愛,才讓羽裳不捨離去?” 八王爺感喟道:“人的意志,最為奇妙,往往能做出世人難以理解之事。有些人渾渾噩噩的過一生,一事無成,比如說我,但有些人因為一顆雄心,就能成就霸業,比如說太祖。我是想說,羽裳就因為一股不捨狄青的意念極為強烈,因此才能留下一線生機。” 狄青和郭遵都已聽得目瞪口呆,只覺得八王爺所言匪夷所思。但仔細想想,又和王惟一當年說的有些類似。

郭遵突然道:“這比方說的倒很貼切。當年狄青昏迷,王神醫就曾說,他是靠自己的意志活轉過來的。當然了,也因為他對大哥的親情。” 狄青心中微顫,問道:“可是我只堅持了幾天,羽裳她怎麼能一直堅持下去?” 八王爺看了郭遵一眼,半晌才道:“你放心,我自有辦法。只要事成,不要說幾天,就是多少年都不成問題。” 狄青難以置信,八王爺已喝道:“難道你真的不信我?”狄青淒然,扭頭望向昏迷的楊羽裳,緩緩道:“我信,我堅持多少年都不是問題,我只希望她能醒來。” 雖是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不知包含著多少深情。 他本不信八王爺說的,但見八王爺如此堅定,心中不知為何,竟也開始信世間有香巴拉這個地方了。 八王爺點點頭,終於下了結論,“因此我們只要維持羽裳的現狀,然後再找到香巴拉,就能救活她。”

“怎麼維持羽裳的現狀?”狄青忍不住道。 八王爺眼中露出詭異之色,幽幽道:“我知道有種方法,可維持人百來年無恙,這是先帝找到的方法。眼下羽裳所躺的水晶棺,本是從遙遠的波斯海底挖得,當初朝中一共有兩具,先帝給了我一具。本來我準備自己用的……” 狄青突然覺得八王爺和趙恆關係真的很不錯,就連趙恒有棺材,都分給八王爺一具。這本是晦氣的事情,八王爺好像絲毫也不介意。 八王爺唏噓道:“沒想到我暫時用不上,竟然……不過只要羽裳在其中,再把棺槨妥善安置好,就能一直維持她現在的狀態。” 狄青驀地想到了什麼,失聲道:“那能妥善安置的地方,難道是玄宮?”他心中已信了幾成,因為他在玄宮中見過趙恆,已十數年過去,趙恆的身體仍栩栩如生,沒有半分改變。

郭遵臉色都變了,暗想八王爺為救楊羽裳,可真是竭盡心力。難道說,八王爺所謂的方法,就是把楊羽裳封存在玄宮之內? 這簡直是個瘋子才有的想法。 八王爺已道:“不錯,我就是有這個念頭,但太后不許。” 郭遵苦澀道:“此事事關重大,太后怎麼會許可?”他終於知道方才八王爺求什麼,也明白太后為何會斷然拒絕。 八王爺肅然道:“你們信我,我一定有辦法。哼,太后不許,我會讓她同意的。” 狄青再望八王爺的眼神,已難以言表,良久,他才問道:“那……我可以做什麼?”他驀地想到了什麼,毅然道:“我去尋找香巴拉!” 郭遵輕輕地嘆口氣,像是失落,又像是釋然,無人留意。 八王爺道:“我正是這個念頭。但當年以先帝之能,尚不能找到香巴拉,我感覺,找香巴拉更像是個緣。你適才也聽太后說過,每個人心中,都有個香巴拉。這世上,想找尋香巴拉的人不少,但到底是否有人找到,沒有人知道。”

“每個人心中,都有個香巴拉?”狄青喃喃念著這句話,心中突然一陣迷惘,他不怕艱險,但他去哪裡找?趙恆是一國之君,都找不到香巴拉,他可能找得到嗎? 扭頭望向了楊羽裳,見到她如沉睡般,狄青又忍不住一陣心酸,對著她喃喃道:“羽裳,你放心,上天入地,我也要找到香巴拉。” 八王爺輕輕嘆口氣,“好了,既然這樣,狄青,你要記得你的承諾。好好地活下去。”說話間霍然發現狄青驚異的表情,八王爺扭頭望去,也呆立當場。 水晶棺內楊羽裳的眼角,不知何時,流淌出了一滴水珠。如晶瑩的珍珠般,順著她那白玉般的臉頰,流到了伊人無邪的嘴邊。 那滴水珠晶瑩剔透,彷彿是花的露、冰的魂、雪的魄…… 不是露珠,不是冰雪,是一滴淚。那是從楊羽裳眼角流淌下來的一滴淚!

羽裳,她……她聽到了我們的話?羽裳,她……還在牽掛我? 狄青血湧如潮,臉白似紙,霍然撲過去,跪伏在水晶棺旁,手指去觸楊羽裳嘴角的那滴淚。他似要想拭去那傷心的淚,卻又怕自己手伸過去,那滴眼淚並不存在,一隻手戰栗著抽搐,始終沒有貼近,只是悲傷叫道:“羽裳?!” 沒有反應,只有那滴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如夢如幻。 狄青身軀晃了兩晃,終於堅定地站起來,凝望著楊羽裳良久,淚水順著腮邊流淌,心中莫名的有了勇氣,有了信念,有了無邊的決心。 沒有人知道,那滴淚在狄青的心目中,有多沉重的意義。他心中那刻只是道:羽裳,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你等我!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這才下定了決心,霍然轉身,對八王爺道:“伯父……”

八王爺已道:“我去找太后。你不妨去看看羽裳的家人。我……就不去了。” 狄青這才想起楊念恩,不知他是否知道這個消息,於情於理,他都要去看望。一想到這裡,狄青點頭道:“好。” 他大踏步地離去,走到宮門前,本待轉身再望楊羽裳一眼,終於還是忍住。他雖沒有去望楊羽裳,但楊羽裳的影子,早就銘刻在他腦海中。 狄青出了禁中,徑直向楊府走去,路上喧嘩吵鬧,可與他無關。他就那麼茫然地走,忘記傷、忽略了痛,腦海中只餘一個念頭,香巴拉——究竟是否存在? 不知行了多久,他又到了麥秸巷旁,不由止住了腳步。往事一幕幕、一重重再次湧上心頭。 梅樹的那面,似乎又有那如雪的女子,輕盈笑、狡黠的笑、柔情的笑……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狄青驀地想到這句話的時候,心口又像被千斤巨錘擊中,眼前發黑,淚滴欲垂……

君子仍在,伊人飄渺。 狄青沒有落淚,他反倒昂起頭來。他這幾日,流了太多的淚,得知香巴拉的那一刻,就已決定,再不落淚,他要堅強下去,等待奇蹟出現。 一咬牙,出了巷口,狄青神色恍惚,不經意地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哎呦”了聲,踉蹌後退。 狄青心中有分歉然,伸手去扶。遽然間,他的眼珠子差點掉到地面,一顆心也要跳出胸膛。他只感覺腦海一片空白,可一隻手電閃般抓出,抓住了那人,死死地——有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那人皺了下眉頭,向狄青看來,目光中也有分詫異。那人額頭寬廣,頦下短髭,雖著粗布麻衣,但神色中,隱約有出塵之意。 狄青見到那人時,身軀巨震,抓住那人再不肯放手,嗄聲道:“邵……先生,是你?”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時候,竟能看到邵雍!

那人正是陳摶的隔代弟子——邵雍!狄青和他,本有過一面之緣。 不知過了多久,狄青總算回過神來,見自己掐得邵雍皺眉,慌忙鬆開了手,歉然道:“邵先生,我請你莫要急著走……” 邵雍道:“你是……狄青!”他竟一眼就認出了狄青,他的眼中,已有分憐憫之意。是不是這個出塵的隱士,已從狄青的表情中,看出了什麼? 狄青微喜道:“是啊,邵先生,我是狄青。你當初給我算過一次命的……” 邵雍點頭道:“我記得。你……想要我做什麼?”他臉上憐惜之意更濃,可終究沒有多說什麼。 狄青忙道:“我聽說先生直如神仙般,事事算得很準。你……會醫病嗎?”他一時間只想著楊羽裳的事,忍不住開口詢問。 邵雍嘆息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我幫不了你。”

狄青一怔,“你怎麼知道無法幫我呢?” 邵雍道:“你和天子交往過密,想必能請他幫手。大內中太醫無數你不去求,你若求醫,我如何比得上那些太醫呢?” 狄青連連點頭道:“邵先生說的是。我只想求你給我算一卦。” “我這一生,只給一個人算一次,我已經給你算過一卦了。”邵雍嘆氣道:“恕我不能再幫你了。” 狄青一怔,勃然大怒,叫道:“上次是你硬要給我算的,不能算!”他憤怒中夾雜著傷心,轉瞬想到有求於人,懇求道:“邵先生,你上次給我算命,我就讓你算。禮尚往來,這次我求你算,你怎麼說也給個面子,好不好?” 邵雍道:“狄青,我有三不算,當時從師時,就曾立下了規矩,不能破誓。” 狄青喝道:“哪三個不算?”他牙關緊咬,已要舉起拳頭。 “算過一次的人不算,無緣之人不算,威脅我的人不算。”邵雍笑容有分苦澀。 狄青一想,自己好像已佔了不算的三條,慌忙放下了拳頭,賠笑道:“你在鞏縣那次算不上,強算不算。我和你肯定是有緣,不然怎麼會兩次見面?再說……我哪裡威脅你了?”把手背到了身後,狄青笑容中,滿是淒然。 邵雍望了狄青良久,嘆口氣道:“狄青,我並非不想幫你,但我真的不能破誓。”說罷轉身要走。 狄青一把抓住邵雍的衣領,揮起拳頭道:“你若不給我算上一卦,你信不信我殺了你?”他怒目圓睜,臉色猙獰,可就是那般猙獰,眼中還有無邊的哀傷悲痛。 他也不想這樣的。可他如何能放棄這個機會? 邵雍神色平靜,只說了一句話,“你打死我,我也不算。” 狄青望著邵雍的從容,一口氣洩了出去,緩緩地鬆開手,為邵雍整整衣襟,失神道:“邵先生,你走吧,對不住。” 邵雍神色也有些無奈,本待說什麼,可見狄青失魂落魄的樣子,只是搖搖頭。他舉步要走,一人旁邊道:“邵先生,不知你可否給在下算上一卦呢?” 邵雍訝然止住,抬頭望過去,眼中陡然有分怪異。狄青聽那聲音很是耳熟,抬頭望過去,也有些驚喜。來人卻是郭遵。 邵雍望著郭遵許久,點頭道:“你要我算什麼?”原來他竟認識郭遵。 狄青心中激動,只是望著郭遵使著眼色,不敢出聲。只怕萬一邵雍還有什麼奇怪的規矩,又不給他算了。 郭遵也不去望狄青,盯著邵雍道:“我想請邵先生算算,香巴拉到底在何處?” 狄青一顆心又開始怦怦大跳起來,郭遵要算的事情,不就是他想要邵雍所算的事情? 邵雍笑笑,喃喃自語道:“你想找香巴拉嗎?這倒有趣了。” 郭遵沉聲道:“邵先生算不出嗎?” 邵雍微微一笑,“我說過要算就會算的,但結果如何,我也還不知道呢。”他從懷中一摸,已掏出六枚銅錢,四下望了眼,走到一棵梅樹下。 狄青微愕,郭遵已道:“在下聽說卜卦一事,在天時,在地利,在心誠。邵先生選在梅樹下,可看中了這裡的清幽之氣?” 邵雍點點頭,微笑道:“不想你對占蔔一道,也有涉獵了。”他緩緩蹲下來,閉起了雙眼,手中握著銅錢,再無舉動。 狄青雖是焦急,可也不敢催問一句,甚至都不能上前。 盞茶的功夫,邵雍陡然雙眸睜開,眼中掠過分光芒,手一揮,銅錢落地。六枚銅錢有的徑直不動,有的卻翻滾了下,雜亂無序。 邵雍緊緊盯著那看似雜亂的六枚銅錢,凝神思索,眼中不時露出古怪。又過了半晌,這才舒了口氣,緩緩站起來,神色中,竟有了疲憊之意。 郭遵雙眸緊盯邵雍,眼眨也不眨。等到邵雍望過來,這才問道:“邵先生,可有定論了?” 邵雍沉吟片刻,眼中似乎也有絲惘然,終於道:“我從這卦象的結果看來,只能送你幾句話。” 郭遵慎重道:“先生請講。” 邵雍卻望了狄青一眼,取了枯枝在地上寫了四句話。 郭遵、狄青不約而同的望去,見到邵雍寫道:“香非你所慮,西北風雲聚。五龍滴淚起,飛卻亂人意。”寫完後,邵雍嘆口氣道:“郭遵,我也只能算出這些,別的事情,需要你自己把握了。”他舉步就走,狄青還要追去,郭遵已拉住他道:“狄青,你莫要追了。你難道忘記了八王爺說的,找尋香巴拉本要靠緣的。” 狄青喃喃道:“'香非你所慮,西北風雲聚。五龍滴淚起,飛卻亂人意?'郭大哥,這四句是什麼意思呢?” 郭遵也皺眉思索,半晌才搖頭道:“狄青,讖語一事,總難捉摸。要靠你自己來領悟。” 狄青突然眼前一亮,“別的先不說,如果邵先生真的如傳說中那麼神準,既然郭大哥求的是香巴拉所在,西北風雲聚五字,就說明香巴拉必定在西北。”他突然振奮起來,只是想著,邵雍雖沒有多說,但聽郭遵提及香巴拉,並沒有譏笑之意,這說明香巴拉並非完全虛幻。 “香非你所慮”,難道是暗指香巴拉並非他們憂慮般那麼難找嗎? “是嗎?”郭遵有些困惑,苦笑道:“西北在哪裡?麥秸巷的西北,汴京的西北?還是大宋的西北?西平府的西北?只是西北這兩個字,浩瀚廣博,又豈是你能夠窮盡的?” 狄青有些苦惱,轉瞬想到了什麼,振奮道:“郭大哥莫要忘記了,西北風雲聚是五個字,西北有風雲的地方,不就是延邊一帶?西平王元昊數次對大宋不軌,想必很快就要在那裡興起戰事。那不就是風起雲聚了?” 郭遵微有動容,緩緩點頭道:“聽你這麼一說,香巴拉倒真有可能就在西北。”心中卻想,據我所知,香巴拉的傳說,本是從吐蕃那流傳而來的。可邵雍為何說出西北二字呢? 狄青雖還憂傷,畢竟心中有了希望,又說道:“郭大哥,讖語中還有五龍、滴淚的字眼,難道說,五龍和香巴拉有關嗎?五龍這般奇異,也只有香巴拉那種地方,才有可能出現吧?”他越想希望越大,又想邵雍竟提及滴淚二字,若是以往,他肯定從傷心的角度去想,但他知道這世上還有種玉叫做滴淚。這麼說,滴淚是說那塊玉?可“五龍滴淚起”又是什麼意思呢? 郭遵不由心動,露出深以為然的表情,“你說的聽起來也有道理。那五龍呢?可還在你身上?” 狄青伸手入懷,掏出個布袋,將裡面的東西一把抓出來道:“就在這裡。” 五龍還在,被狄青抓出來的,還有一卷書。狄青見到那卷書的時候,怔了下。那本書就是橫行刀譜。 狄青自從得到了那刀譜後,頗多風雲,一直無暇研究,今日不經意才又拿了出來。他並不知道,在昏迷的時候,這些東西,其實已被張妙歌拿了出去,但不知為何,又還了回來。 郭遵道:“你就把五龍放在身上吧。你和它有緣,記得,莫要失去它,說不定以後真的起作用。咦?這《橫行》……是說什麼?”他伸手拿過刀譜,只是翻了兩下,臉色微變,嘆息道:“世上竟有如此霸道的刀法?” 狄青對武學粗懂,郭遵卻是武技好手,只看了幾眼,就發現刀譜記載的刀法,竟是極為凌厲的招式。 他看了半晌,竟有些出神,忍不住翻回書頁一看,就看到書頁上的那四句話,又是神色一變,喃喃道:“好一句千軍百戰我橫行。若沒有絕世的武功,如何說得出這種大氣的話來。狄青,這刀譜是哪裡來的?” 狄青心思不在刀譜之上,只是道:“郭大哥,你若喜歡,儘管拿去好了。聽說這是十三太保李存孝的刀譜。我……我要去找楊伯父了。” 郭遵眉頭一揚,很是詫異道:“太保的刀譜,果然名不虛傳,此生能得一見,武學無憾。”見狄青要走,郭遵一把抓住狄青,將那刀譜放在了狄青的手上,語重心長道:“狄青,邵雍那幾句讖語,是我替你問的。你只怕很快就要離開京城了,但我要對你說幾句話。” 狄青吐了口氣,讓自己急躁的心緒平靜下來,冷靜地望著郭遵道:“郭大哥,你說。”他其實有太多的疑惑,但這會兒並不關心那些問題了。但他不能不認真對待郭遵的話。 郭遵拍拍狄青的肩頭道:“這些年來,我一直看著你,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並非我們能夠控制,既然如此,我就不會怨天尤人了。”狄青目光清明,誠懇道:“郭大哥,我很感謝你,你一直和大哥般,容忍著我的稚氣和脾氣,甚至我闖的禍,一直都是你在擔當。我答應你,我以後再不會那麼衝動。” 郭遵眼簾有些濕潤,欣慰笑道:“你大悲之下,還能說出這種話來,我也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但我想說,一個人若不想事事求人,他必須有自己的本事,你要找香巴拉,是個太難的事情,不但需要恆心、毅力,恐怕還需要別的因素。我希望你能真正地站起來,擔負起男人應該負的責擔,這刀譜,你要帶在身邊,好好地讀、好好地看。做大哥的沒求過你什麼,只求你認真地看看刀譜,學會太保的刀法,橫行天下。那時候,說不定你會有更廣闊的天空,也說不定會有更多的機緣,豈不對你尋找香巴拉很有幫助?” 狄青拿著那卷書,終於感覺到郭遵的關切。郭遵少求人,可求他狄青一次,還是為他狄青! “郭大哥,我知道了。”狄青感激道。 郭遵笑笑,說道:“好,好!那你去吧。” 狄青再次轉身時,步伐突然變得堅定穩重,再沒有了方才的失魂落魄,郭遵望見,舒了口氣,心事重重地迴轉郭府,才進院門,郭逵就出來道:“大哥,二哥怎樣了?” 郭遵道:“他好些了。你見到他的時候,最好不要再提什麼。” 郭逵嘆氣道:“唉,我明白,這種事,越少提越好。對了,葉捕頭找你。” 郭遵有些詫異,心道和葉知秋約在晚上,如今時光尚早,葉知秋為人守時,為何今日來的這麼早?心中雖有困惑,郭遵見到葉知秋在廳中安坐的時候,還是不動聲色。 葉知秋似乎在想著什麼,聽到腳步聲,霍然抬頭,差點打翻了茶杯。 郭遵走到葉知秋對面坐下來,見葉知秋面前的茶杯是空的,拎起桌上的茶壺為他滿了杯茶,這才問道:“你有心事?” 葉知秋自郭遵進來時,就一直留意他的舉動,聞言笑道:“你當然也有心事,不然也不會藉倒茶的時候,整理思緒。” 郭遵眼中有分暖意,端起茶杯道:“知秋,你幫了我良多,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葉知秋盯著郭遵道:“有話就說吧,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郭遵微驚,詫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知秋道:“我要離開京城了。宮中兇殺的案子,我查不下去了。我這次離開京城後,只怕要很久不回來了。”他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嘴角露出分苦意,“原來……這茶是苦的。” 郭遵咀嚼著葉知秋的話,自語道:“查不下去了?”突然一笑道:“知秋,你就是太明白了。你若走,我送你一句話。” “什麼話呢?”葉知秋斜睨著郭遵,若有所思地問。 “做人有時候,糊塗些好了,至少可以不用太過苦惱。”郭遵抿著茶水,可笑容中,也滿是苦澀。 葉知秋目光有絲惘然,突然醒悟道:“郭兄,我此生只服你一個。你其實知道的事情最多,但你什麼都不說,怪不得這些年來,你還能在宮中當侍衛。” 郭遵悵然道:“知道的多沒有用的。你知道的越多,煩惱就越多。” 葉知秋目光閃動,突然道:“郭兄知道的多,那是否知道一種叫做牽機的毒藥呢?” 郭遵微震,轉瞬平靜道:“略有所聞。你為何突然提及這種毒藥呢?” 葉知秋玩弄著手中的空茶杯,感慨道:“牽機這種毒藥,本是宮中禁藥。聽說當年太宗將南唐後主李煜賜死的時候,用的就是這種藥。都說中了牽機,頭腳都會痛得抵在一起,身子痙攣,很是殘忍。” 郭遵只是點點頭,並不多言。 葉知秋道:“任識骨死了。” 郭遵皺了下眉頭,半晌才道:“他好好的,怎麼會死呢?” 葉知秋詭異地笑笑,“他就是中了牽機死的。” 郭遵咳嗽聲,慢慢地喝茶,不予置評。葉知秋盯著郭遵的舉動,輕聲道:“但他中的牽機,卻沒有那麼霸道,顯然也是經過改良了。因此他死的時候,含笑而去,他不是笑著死的,是毒藥控制了他的肌肉,讓他不得不笑。這道理,和中牽機大同小異。宮中那些笑著死的人,在我看來,極可能就是中了和牽機彷彿的藥物。可我奇怪的是,牽機一直都是大內秘藏之藥,是誰有這個本事能輕易動用呢?” 郭遵也道:“是呀,誰有本事動用呢?” 葉知秋哈哈笑了起來,“郭兄,你當然也知道了,宮變絕非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郭遵望著茶杯,落寞道:“但你可以把這件事看得簡單些,誰都不會揭穿你的糊塗,甚至會覺得你聰明,聖上更不會因此責怪你。” 葉知秋一拍桌案,突然笑道:“說得好,說得妙。可我葉知秋就這牛脾氣,有些話我真的忍不住。不過也好,最少我出了京城後,海闊天空由我做事了。不在汴京能如何?以我葉知秋之能,照樣還能做不少讓自己心安的事情。” 他方才愁眉不展,可與郭遵說了幾句後,又變得意氣風發。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拿得起,放得下!雖有堅持,但不固執。 郭遵一笑,讚賞的望著葉知秋道:“既然你海闊天空了,那有空的時候,順便幫我查件事情如何?” 葉知秋眨眨眼,故作頭痛道:“你上次求了我,還沒有報答我,這次又要求我?” 郭遵臉上掠過絲黯然,但轉瞬抿去,微笑道:“俗話說得好,蝨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我求了你一次後,發現求人也不是那麼難的事情。” 葉知秋忍不住笑,爽快道:“說吧。我能做到,就一定幫你,因為被郭遵求,也是極有面子的事情。” 郭遵略作沉吟,終於道:“你兩次入吐蕃,對那里當然也熟悉了。我想求你,幫忙查查香巴拉的秘密!因為我知道,香巴拉的傳說,本是從那里傳出的。我聽說……有人見過香巴拉……” 狄青到了楊府後,楊念恩並不在。小月出來時,雙眼紅腫,顯然才哭過。狄青見到小月,想起楊羽裳,心中痛,還能平靜問,“小月,你家老爺呢?” 小月突然泣道:“他去宮中了。聽說是什麼八王爺叫他去的,狄青,小姐她……真的去了?” 狄青心中酸楚,見小月難過的樣子,忍住悲慟,將事情簡要說了遍。 小月本傷心欲絕,聞言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吃吃道:“你說小姐還有救?”她聽說楊羽裳是八王爺的女兒時,眼珠都快掉了下來,待到聽說楊羽裳還有生機,簡直欣喜若狂。 狄青重重地點頭,一字一頓道:“不錯,羽裳她還有救。小月,你信我,我一定會救回羽裳。”他現在終於明白為何八王爺總要不停的讓人信,因為這話每說一次,他自己就相信一次。 小月眼中帶淚,問道:“你決定去找香巴拉了?”見狄青點頭,小月又問,“那你以後還來不來這裡呢?” 狄青微愕,有些茫然,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小月忍著淚道:“你不來也無妨,因為你要去找香巴拉。”她神色中,其實是有不信的,可她並不質疑,只是道:“可你走之前,去小姐的房間看看嗎?” 她看著狄青和楊羽裳交好,內心只為這對情人祝福。她雖刁鑽古怪些,但見到狄青骨子裡面的傷悲,卻沒有了埋怨,只餘同情。 狄青點點頭,低聲道:“那謝謝你了。”他也知道,如果一去西北,只怕經年難回,能再見見楊羽裳居住的地方,也是好的。 閨房暗香猶在,伊人已渺。狄青才一邁入房間,就忍不住的熱淚盈眶。 靠窗的桌案上,擺著一盆花,正是他送給楊羽裳的鳳求凰。鳳求凰花已落,香已逝,但長的正旺。 曾記得,那魯莽的漢子將花兒放在如雪的伊人腳下,不發一言,神色歉然,轉身離去。伊人輕呼聲細,猶在耳邊。 小月一直跟在狄青的身邊,見狀道:“小姐一直都很愛護這花兒,照顧的很好。她都不讓我照顧的……”有些哽咽道:“這幾日,她不再照顧這花兒了……我們都在等著她,花兒也在等著她……” 狄青昂起頭,不想落淚,目光不經意的又落在桌案上方懸掛的一件物飾上。那飾物極為精美,色澤微紅,微風吹拂,竟還發出嗚嗚的低沉聲,悅耳動聽。 小月低聲道:“那蟹殼風鈴,你應該認識的。” 那風鈴是蟹殼?那好像是洗手蟹?難道這就是他那次送給楊羽裳吃的洗手蟹?伊人心巧手巧,竟將那洗手蟹做成了裝飾,天天看在眼底。 狄青身軀顫抖,雙眼淚朦,忍不住伸手去觸,輕輕的……有如去觸動個稀薄的夢。蟹殼風鈴輕輕響動,宛如情人細語。 還記得,那嬌羞的女子輕輕的依偎在他懷中,微笑道:“娘親,你放心吧,我終於找到一個像你一樣疼愛我的人,他叫狄青!” 霍然轉頭,狄青眼淚還是未垂落,他已暗自發誓,再不流淚,他要堅強。目光落在了潔白的簾帳,只見到那兒也掛著一飾物,那物是塊玉,不過二兩銀子的一塊玉,算不上珍貴。可主人卻把那玉佩掛在枕邊,只為天天能夠看見,玉佩有價,情義無價。就算那是塊石頭,主人見到它,也會笑。 那玉上的花紋,綠如波、黃如花、痕如淚。那玉儿本叫眼兒媚。猶記得,伊人見了那塊玉,喜道:“這玉上的花紋很像姚黃呀,狄青,你真好!”伊人臉上紅暈飛霞,回到堂前還忍不住的回頭望一眼,那一眼,柔媚深情,比天下所有盛開的花兒都要美麗…… 往事如煙又如電!狄青伸手扶書案,兩滴淚水悄然滑落,滴在桌上的一本書上。 書是。讀書的是個如詩如畫的女子,巧笑顧盼,如羽如霓。 狄青輕輕地拿起書,像拿起了天下最精緻的瓷瓶,小心翼翼。隨手一翻,就見到《草蟲》那首詩,旁邊寫著一句,“他這幾日風雨無阻,可是在等我?今夜不見,他到底如何了,我很想念。”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已勾勒出雪夜梅前,那白衣女子跺著腳,在雪地裡的翹首期盼。 狄青再翻,就見到《泊舟》——泛彼泊舟,亦泛其流。那書頁有些水漬,有如傷心的淚,有絹細的筆跡,寫著幾個字,“娘,我想他!他會沒事!”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伊人獨自在青燈前哭泣,“娘親,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會迴轉。你可知道,我心都碎了……娘親,我無人可求,只求你在天之靈保佑他,平平安安……” 狄青淚水早就肆無忌憚的流淌,翻了一頁又一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習習谷風,維風及雨…… 大車檻檻,毳衣如炎…… 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那淚水打濕了書頁,染淡了不流淚的誓言,等狄青翻到其中一頁的時候,再也無力翻頁,嘴唇哆嗦,淚流滿面。 那首詩文叫做《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娘親呀,他說過,這次回來就娶我。女兒要嫁了,不過沒有個旁人嫉妒哭泣呀。嘻嘻。我多想找個人氣氣如木頭樣的傻大哥,可我怎捨得!” 我怎捨得!狄青望見那最後的幾個字,心如刀絞,再也忍耐不住,早忘記了曾經不流淚的誓言,伏案失聲痛哭,泣涕如雨! 她痛楚,他怎捨得? 堂前的雙燕飛呀飛呀,啾啾不休,羽毛參差。燕子不經意地抖落了片飛羽,飄飄蕩蕩的穿過了雕花窗子,落在那淚如滂沱、孤零零的男子身上。 陽光明媚,照在飛羽之上,泛著七彩,有如霓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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