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歃血2·關河令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兩箭

歃血2·關河令 墨武 9192 2018-03-13
天和殿只有一個死人,那就是劉宜孫。 但劉宜孫的確死的不能再死,出劍的是劉平。 離元昊最近的不是野利旺榮,而是劉平。誰都覺得劉平不死比死更慘。劉宜孫自儘後,誰都看得出來,劉平就算不死,可也和死人差不多了。兵敗被俘,被人陷害,兒子自盡,這是任何一個有心的男人都難以承受的事情,可劉平不但承受得住,竟然還能拔劍。 他本被押上來的,手無寸鐵,但他一伸手,就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 軟劍曲折如蛇,一劍刺向了就在身旁的元昊。 劍氣光寒,寒了一殿的殺氣,已堪堪刺到了元昊的身邊。幾乎在劉平出手的那一刻,殿前侍衛已有兩人衝出,手揮長戟斷了元昊的退路。 三人聯手一擊,已罩住了元昊的四面八方。 元昊根本沒有留意劉平,他只關注天下大業,英雄逐鹿,根本看也沒有看過卑微懦弱的劉平。

殿中遽然響起“嘁嘁嚓嚓”的聲響,那聲響中帶著血腥之意,甚至讓人聽了想嘔吐。在劉平出手的時候,殿前侍衛已陷入了混戰中。 元昊知道,殿前侍衛中被野利旺榮換了不少,但他的侍衛根本不知道誰被野利王收買。 背叛的侍衛當然要出手,因為他們輸了就一個結局——死!沒有背叛的侍衛被迫出手,因為他們若不出手,死的就是自己,可他們不知道到底有誰背叛,因此死的也就更快些。 混戰中,殿前侍衛倏然就和風吹草浪一樣,倒下了半數。 元昊不理,抽身爆退。他似也沒有想到劉平會出手,更沒有想到劉平劍法如斯犀利,但他不懼。 他很快意識到,野利旺榮帶劉平、劉宜孫上殿絕非無因,野利旺榮就是為了埋伏下這個讓元昊想不到的殺手。

劉平假降,卻是真的想要元昊的性命!劉平行的是荊軻刺秦之計,劉平想不到劉宜孫會來,想不到野利旺榮如斯殘忍,讓他父子這種情況見面,他想不到兒子會死。 他傷心莫名。 一腔悲憤,湧成無邊的戰意,劉平出劍,劍不留情。 元昊已退到長戟之前。他已看出寶劍霍霍,隱泛綠光,寶劍上,本來就是淬了劇毒。 可那長戟風起,已堪堪到了元昊的腰間。 元昊奇異般的一扭,黑冠不顫,白衣翩翩,倏然已到了長戟之上。他腳尖一點,握戟力士只覺得雙臂被大力帶動,戟尖已刺入了另外一人的小腹。那人疼呼聲中,長戟橫出,正砸在同伴的腰間。 元昊有如清風扶柳,根本不看兩力士互殘,他已退到龍椅前。 他雖是倒退,可身形如電。持劍而追的劉平,竟然被他撇開數丈。劉平急怒,腳尖點地,就要衝到元昊的身前。

陡然間瞥見元昊長弓在手,箭壺腰畔,劉平心中微凜,不等反應,只感覺一股銳風穿透身體,帶來了嚴冬的寒意。 劉平才撲在半空,背心爆出一道血泉,已如石頭般的墜落下去。 他臨死只看到了元昊的弓,看到了元昊的弓弦如琴弦般震顫,但他終究沒有看到元昊的箭。他至死都沒有看到元昊搭過箭。 長箭透胸而過,“奪”的刺入了天和殿的柱子上。 箭簇顫顫,灰若心死,死灰難燃。 狄青看得清楚,元昊用的是五色羽箭中的錫箭,一箭就射殺了劉平! 眾人連吃驚的表情都沒有,也沒有人顧得上吃驚。今日既然反叛,不生即死,他們早知道元昊武功高絕,箭法犀利,但他們已別無選擇。 殿中侍衛已死了大半,死的多是元昊的護衛。 並非那些人功夫不夠好,而是他們陷入混亂,四處為敵。甚至擁護元昊的護衛,都彼此相殘,因為他們已分辨不出敵我。

最少有七個侍衛衝到龍椅前不遠。 可就在此時,已有兩隊各八人擋在了龍案之前。盔是金盔,甲是金甲,就算那些人,看起來也是金色的。 十六人,已在元昊身前築起了金甲高牆。 元昊無論早朝、出遊、狩獵或者出征,身邊總帶著這十六金甲勇士。這些人只忠於一人,那就是元昊。就算是野利旺榮在十年前籌劃這次刺殺,也不能收買這些人手。 元昊明知野利旺榮想反,卻聽之任之,他是不是也想憑藉這些勇士,誅殺所有謀逆他的叛將? 謀劃的越久,參與的人越多,那殺起來,豈不越是痛快?元昊從不怕殺人! 元昊出箭,天和殿亂,劉平死,局面失控,可元昊鎮靜如初。但他一箭射出,遽然有了心悸。 那種心悸許久未曾有過,當年他十來歲在野外遇虎的時候,有過一次。當初衛慕山喜糾結數十高手圍攻他的時候,也有過一次。

但危機來得卻比以往所有危機都要猛烈。 危機來自頭頂! 頭頂是梁,有人早就潛伏在梁頂,是野利旺榮安排的?元昊腦海中思緒電閃,吃驚的不是野利旺榮的心機,而是來自頭頂那磅礴的殺氣。 元昊頭也不抬,腳尖點動,龍案倏然飛起,直擊半空來人。而在桌案飛起之際,右手一伸,已扼斷了青羅傘蓋。 他是兀卒,也是青天子,示意和大宋黃天子有區別,但他一直就想將青羅傘蓋換成黃色。 但他換傘之前,必須要活下去。 傘斷,青色的羅傘浮雲般向殿左飄去,而元昊閃身出了羅傘的屏蔽,竟去了殿右。 他早習慣了虛虛實實之法,算準常人見到傘蓋向左,多半會追斬那羅傘。避其鋒銳,擊其惰歸,眼下殺手實力不明,元昊並不急於和他過招。

元昊看似狂妄,但絕對是個能忍的人,他要出手,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 可他才出了羅傘,就見一道劍光斬來。那一劍如同劈開了殿頂,引了青霄的紅日,耀得天地失色。 殿中只見劍光。 元昊立即明白,頭頂刺殺他的那人絕非劉平可比擬,此人心機靈動,不下於他。最少那人沒有被羅傘吸引,最少那人也能忍得。那人也能算,算準了元昊遇刺,必先取弓箭,所以他從殿頂躍下,目標就是龍椅。 那人算得和元昊一樣精準。 元昊退無可退,退不過那讓滿殿失色的劍光,他擎弓一架。 劍光追斬在鐵弓之上。 “嗆”的一聲大響,直劍正中彎弓之上,聲響如龍鳴,似虎嘯。劍弓相擊,激盪出比紫電還閃亮的火花。 狄青終於出劍,劍做刀使,等候數月,一劍竟砍在了弓背之上。

那鋒銳的劍鋒,竟削不斷元昊的鐵弓。 箭是定鼎箭,弓是軒轅弓! 元昊射的是指點江山的五色定鼎箭,用的千古無雙的軒轅擎天弓。 傳說中軒轅弓乃軒轅所製,選泰山南烏號之柘、燕牛之角、荊麋之弭、河魚之膠所製。若非如此神弓,如何擋得住狄青的橫行? 狄青心頭微沉,可鬥志更昂。他終於見到了元昊的臉,火花中,他瞥見元昊額頭寬闊,鼻樑很高,眼窩凹陷,滿是個性的一張臉。但狄青只凝視著元昊的那雙眼。 火花爆閃,照亮了元昊的一雙眼。 那雙眼熾熱、譏誚,盡是雄心壯志。雖在躲避,但眼中沒有絲毫驚惶,只有沉冷。 火花不等散盡,狄青已借力飛彈,空中又是一劍劈了過去。 元昊從未想到刺客有這麼敏捷的身手,空中騰挪,靈巧如飛。他本待借力而退,拉開距離。借鐵弓震顫之力,他雖飛了出去,但劍光仍在他的眼前。

“嘡!嘡嘡嘡!嘡嘡!” 剎那間,弓劍不知交鋒多少次,眾人只覺得那聲響敲擊如急雷密鼓,空中火星四射。長弓捭闔,短劍橫行。狄青雖攻得兇,但元昊竟也盡數擋了下來。 一寸短,一寸險。狄青已看出不能讓元昊出箭,不然生死難料。他手持不過尺許的短劍,以快打快,貼身肉搏,竟讓元昊騰不出射箭的空間。 天和殿全部的殺氣已凝聚在這二人的身上,眾人見虎躍龍騰,聽金戈鳴響,雖有不少人圍過來,可竟沾不到二人飄忽的身形。 十六個金甲護衛死了五個,殿前侍衛亦是斃命不少,但人數遠比金甲侍衛要多。 屍體已遍地。 最後活下來的能有幾個? 狄青久攻不下,突然暴喝一聲,短劍勁刺。 元昊目光如炬,長弓格擋。他退到殿柱之旁,他雖在退,不過是尋反擊的機會。

他箭不輕出,一擊必殺! 他有長弓的優勢,可狄青沒有。他格擋狄青的寶劍時,已想了反擊對策。可“咯”的聲響後,寶劍暴漲,倏然已刺到了元昊的腹間。 這招變化之快,有如天成,眼看元昊已避不開這奪命的一刺。 不想元昊背貼樑柱,只是一遊,竟蛇一般的上了樑柱。 長劍急刺,已入了元昊的小腿。狄青才待揮劍橫斬,元昊眼中厲芒閃動,長弓抖閃,弓梢已擊在狄青的腕間。 殺人的機會,往往也是被殺的機會。 狄青刺傷元昊的瞬間,如潮的攻勢終於停頓了片刻。元昊得到機會出手,一下就擊飛了狄青的寶劍。狄青腕骨欲裂,可在被擊中的那一刻,已掏出了竹筒。 竹筒中是毒針,射程七尺。 他和元昊之間就是這遠的距離,狄青已算定,元昊會反攻。只要元昊一攻,二人距離急縮,那就是他射針的機會。

針上有毒,劇毒! 狄青相信,那毒針只要有一根射在元昊身上,就能讓他萬劫不復。野利旺榮既然想殺元昊,說針上有毒,肯定會淬上最厲害的毒藥。 元昊擊飛了狄青的寶劍,長弓再彎,已點在樑柱之上。長弓三彎,元昊已蓄力作勢,以軒轅弓為弦,以自身為箭,準備給狄青奪命的一擊。 可等他見到了狄青手中的竹筒,元昊臉色變了。 變得極為驚怖。 元昊很少有失色的時候,他身經百戰,就算那竹筒有毒針,他也絕不會如此畏懼,他畏懼的是什麼?狄青見到元昊的驚懼,內心突然感染了不安。 可箭在弦上,人在弓前,元昊已不能不發。他只來得及將鐵弓彈出的角度變幻了下,他斜穿了出去。 元昊斜飛上天,如流星般劃出一條微彎的幻線。 狄青按下了按鈕,他沒有更好的機會。 “咯”的一聲響,天和殿隨著那聲響,好像突然被冰封了一樣。 狄青的感覺已到了巔峰之境,他感覺元昊一寸寸的上升,感覺周邊的兵士浴血奮戰,感覺到元昊臉上突然閃過分陰霾。 他感覺到自己心頭狂狂一跳,針竟沒有發出來。 只是剎那間,狄青眼都來不及眨一下,突然將那竹筒用力地向空中的元昊扔過去。竹筒有問題,殺機來自竹筒。 “轟”的一聲大響,竹筒在空中已爆,射出毒針無數。 狄青再也顧不得追殺元昊,奮力向後滾去。他真的沒有想到過,野利旺榮給他的竹筒,竟然會爆炸! 硝煙瀰漫中,狄青只覺得左肩微麻,頭腦發暈,但明白所有的一切。 那毒針的確如嘎賈所言,按一下就會發射。但嘎賈沒有告訴狄青一件事情,那就是毒針是以火藥爆炸之力噴出。 這本是野利旺榮的計謀,他就想狄青和元昊同歸於盡。 狄青想到這點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蹌。 元昊有沒有受傷,狄青並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他中了毒針。他雖怒,但嘴角反倒有了哂笑,他怨不得別人,只能怨自己還是太過信任野利旺榮了。 與虎謀皮,豈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這時天和殿已驚呼聲一片,不知有多少湧來的人被毒針射中。硝煙中,狄青只感覺到有一金甲侍衛衝來,對著他就是一戟。 狄青用力撞去,躲過長戟,拔出那人的腰刀,一刀就了結那人。然後他反手一刀,刺在自己的肩頭之上,挖下一塊帶針的肉來。 肉已發紫,流出來的是黑血,狄青甚至感覺不到疼痛。 硝煙中,只聽到有一人大喊道:“莫要跑了叛逆。”那聲音如此熟悉,狄青聽了,心中怒火陡炙,振臂一揮,單刀破煙而出,砍在一人胸膛之上。 那人翻身倒地,眼中滿是不信之意。 那人正是夏守贇。他本不該喊的,但他實在傷痛兒子之死,已準備好同野利旺榮拼命,順便成為元昊手下的第一忠臣。 這是個機會,“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他夏守贇雖投降過來,但始終感覺不到元昊的信任,他還想在這種時候,表示忠心。 但他還沒有拼的時候,就先送了自己的命。 狄青早就有心殺他,正趕上他送上門來,如何會不出手?這時候天和殿混亂一團,狄青只覺得陣陣昏厥,再顧不得許多,身形一晃,已從偏廊衝了出去。 他那時候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活下去,他還不能死! 狄青中針逃命,元昊卻沒有中針。 倒非元昊遠比狄青高明,而是他提早警醒一步。狄青並不知道手中暗器的犀利,但元昊卻知道狄青手中的暗器叫“潑喜”。 元昊五軍中,就有一軍叫做潑喜軍。潑喜軍只有二百人,只有一個作用,就是使用旋風炮攻敵。這些人投擲的是拳頭大小的石塊,旋風炮在軍中的威力,還要強過連弩。 但元昊遠不滿足這些威力,他早知道大宋武經堂正在編寫《武經總要》。而《武經總要》中,最讓元昊心動的不是其中的兵法,而是霹靂! 宋廷已在研究火器,想要對付契丹人和党項人的騎兵。 三川口一戰,宋軍雖敗,但大宋霹靂初顯威力,元昊每念於此,都是心中難安。因此他想方設法的竊取霹靂的製法,雖未完全成功,但已仿製霹靂做出了潑喜。 這還是個嘗試階段的利器,研製不宜,製作更是不易。 元昊一直讓野利旺榮負責此事,可他從未想到過,潑喜才出,就用到他自己的身上。 這或許也是個諷刺。 潑喜一出,本來就是有人歡喜,有人憂愁。 元昊就因為知道這潑喜的威力,所以放棄了對付狄青的念頭,先行躲避。他快了一步,空中已見狄青中招,只能嘆息。 很顯然,狄青並不知道手中暗器的威力。可野利旺榮如此做法,豈不是自毀長城? 元昊已落了下來,見狄青逃走,竟沒有搭箭。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鎮壓野利旺榮的造反,其餘的事情,暫可不理。 元昊才一落地,就有兩人一左一右的殺來。那兩人棄戟拔刀,封住了元昊左右。刀光極寒極厲,雖不如狄青,但遠勝尋常的侍衛。 但差一分,已差千里。狄青以劍做刀,憑橫行刀法逼得元昊只能守,這二人顯然還不夠資格。元昊出手,長弓一端已刺入一人的咽喉,拳頭重擊,竟將另外一人擊飛了出去。 速度就是力量,元昊的拳頭,直如開山巨斧。 就在元昊全力揮出一拳之時,驀地又感覺危機再現。這次危機,卻是來自又一個死人! 元昊、野利旺榮和狄青三方交織在一起,天和殿已如修羅場,每一刻都有人倒下。天和殿早就血流成河,屍骨堆積。 元昊除去兩名叛逆之時,本覺得身邊再無危險,卻沒想到身後突然無聲無息立起個死人。 那死人從地上彈起,倏然就到了元昊的身後。煙霧瀰漫中,常人本不能發覺,但元昊及時發現。 元昊有種察覺危機的本能,這讓他在很多次險惡的情形下化險為夷。 但這次危機來得實在太突然,太古怪,元昊只來得及回下頭,就听到一個聲音傳來。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那九字似慢實快,就在元昊回頭時,就已念完。聲音幽沉,有如天籟佛音,又如地獄咒語。 元昊目光斜睨處,只見到一雙手不停的扭動變幻,結成奇特的手印。在元昊不及回身之際,一手按出,色澤淡金,印在了元昊的背心。 那金手掌看似輕飄飄的無力…… 但元昊就如被千斤巨錘擊中般,一口鮮血噴出來。他白衣染血,黑冠掉落,整個人已被那輕淡的一掌擊飛了出去! 狄青眼前發黑,他衝入偏殿,只聽到呼喝陣陣,不知有多少人向這個方向衝來。但受傷搏命的老虎,比為食物搏命的老虎更可怕。 狄青竟又殺出了重圍。 所有侍衛聽到天和殿有變,都是心中惴惴,趕過來護駕。狄青衝出重圍後,聽到有個威嚴的聲音道:“你們去追那人……我們去保護兀卒。” 緊接著腳步聲繁沓,最少有十數人追了過來。 狄青臉色已發青,眼前發花。他雖割了中毒針的地方,但那毒性猛烈的超乎想像。狄青只憑直覺前衝,路上又砍翻幾個攔截之人,突然靈機一動,飛快的扒下其中一人的盔甲和靴子,穿在身上。 他還是尚羅多多,雖然死了,但很多人不見得知道這個消息。他只能渾水摸魚,雖然這個法子十分的冒險,可他還能有什麼方法? 狄青穿了侍衛的衣服,搖身一變,又變成了尚羅多多,繞過座假山。 聽身後遠遠處有人叫道:“他向那個方向逃了,地上有血跡。” 狄青竭力求生,再動機心,奮起餘力向前方跑去,只是跑了十數丈,又奔了回來。 地上已有血跡斑斑。 誰都不明白狄青要做什麼,只有狄青自己清楚,他要冒險一搏,甩脫敵兵。他跑個來回,已氣喘吁籲,搖搖欲墜,用刀在肩頭又割了刀,割破了鎧甲。 這些事情,他從前來做,輕而易舉,這刻做起來,只累得喘息不停,汗水直冒。 他還沒有倒下去,只是仗著無雙的毅力。 追兵趕到,有人問道:“尚羅多多,可看到刺客?” 狄青喘氣道:“向那個方向跑了,他還砍了我一刀。” 那些追兵看到血跡,紛紛叫道:“他就在前面,快追。”眾人蜂擁而去,竟沒有人再多看狄青一眼。他們當然不曾想到,尚羅多多就是刺客。 狄青鬆了口氣,可知道他們找不到自己,遲早還要迴轉搜索。抬頭見到不遠處有閣樓一角,奮力衝過去,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偷爬到二樓,可陡然間天旋地轉,已倒了下去。 他本來想找個藏身之處,但如今驀地暈倒,追兵遲早要到,而他終究還是逃不脫被擒的命運。 這時閣樓內有腳步聲響起,想來是狄青爬了上來,驚醒了閣樓中的人。 腳步聲漸近,咯吱聲響,屋門打開。狄青動也不動,早就失去了知覺……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這九字一出,那死人突出金手,重創了元昊。 元昊、狄青,這兩個生死相搏的人,看起來都到了生死關頭。可嘲諷的是,要他們性命的不是彼此,而是佈局的人。 野利旺榮顯然就是佈局的人。野利旺榮一直沒有出手,他心有顧慮,不敢上前。他雖造反,但內心對元昊還有畏懼之意。但當見到元昊噴血的時候,野利旺榮眼中終於露出狂喜! 他巧設圈套,連環三刺,如今終於重傷了元昊。 只要元昊一死,勝者為王,他就能取代元昊,成為西北之主。他見狄青刺傷元昊的那一刻,心中也有悔意。他還是低估了狄青。 野利旺榮當然不會將這種豪賭押在狄青的身上,雖然他也明白狄青一定不會錯過刺殺元昊的機會,但他是個謹慎的人。謹慎的人注定考慮的要多,因此他給了狄青潑喜,希望狄青就算傷不到元昊,可也能和元昊同歸於盡。 但潑喜也沒有傷到元昊。 可若狄青拿的不是潑喜呢?和野利旺榮請來的那死人聯手,勝出的把握豈不更大? 野利旺榮不知道結局,世間之事也不可能再重來一次。他唯一欣慰的是,元昊受了傷,而且傷的不輕。只要那金手人再能擊元昊一掌,想必就能取了元昊的性命。 野利旺榮對那金手人很信任,也信他九字真言,大手印的犀利。傳說中,那九字真言可驅魔辟邪,增人神力,很多人以為那是無稽之談,但野利旺榮知道不是。 這世上本來就有很多神蹟,是所謂聰明的人,永遠無法解釋和想像。 若不是因為神蹟,野利旺榮也不會如此處心積慮的造反。 野利旺榮思緒飛轉,金手人動作更快,在擊飛元昊之時,人已高高躍起。可他突然見到元昊弓在手,箭在弦! 弦上是銀箭。 元昊生死關頭,竟然還不想用金箭。他若沒有把握,怎麼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時空陡凝,金手人心頭一震,嗄聲道:“臨……”他十指屈扭搭扣,口吐真言,就要藉神之力抵抗元昊的定鼎一箭。 龍部九王,八部至強。定鼎羽箭,王中之王! 傳說中,八部九王中的高手,沒有任何人有把握接帝釋天元昊的一箭。 金手人也並沒有接箭的把握,但他不能不接。他知道,這一箭射出,兩人必定要死一個。他已念出了“在前”二字,真言已成,手印已結,人在半空。 陡然間弦上已沒了箭。 金手人手上金光倏滅,人也從空中掉了下來。一道寒風帶著擊穿神魔的力量透過了金手人的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吹在殿牆之上。 “嚓”的聲響,利箭沒羽,只見到了空中餘留的半點銀光。 元昊射出了五箭中的銀色之箭。 箭破長空,眩耀、冰冷、無情、犀利中還帶著些許驚艷。 那一箭如流星經天,射滅了兵戈錚錚、悲歡山河…… 金手人死! 天和殿終於安靜了下來。 雖還有人不停地倒地,但叛軍已失去了信心。野利旺榮才露喜意,就顯驚怖,他雖知元昊武功極強,可也沒有想到過,有神庇護的金手人,還是擋不住元昊的驚天一箭。 元昊的箭,本來就是神擋殺神,魔擋除魔! 元昊殺劉平用的是錫箭,就算生死關頭,殺金手人用的也不過是銀箭。他沒有動用金色的長箭,是不是他本來認為,就算金手人,也不值得他出動金色的長箭? 還有三枝箭尚在箭壺,無人再敢上前。 野利旺榮已敗,雖然他還有些護衛在抵抗,但誰都看出,他們已失去了信心。元昊不可戰勝,就算他們圖謀神算,也無法戰勝元昊! 野利旺榮沒有動,元昊亦是沒有動,只是元昊眼中,已透著箭矢一樣的鋒芒,狂熱中夾雜著冷酷無情。 “你敗了。”元昊嘴角還在流血,但聲音平靜。他有絕對的權威,無需提高聲調來維持威信。 野利旺榮眼角抽搐,望著天和殿的一地狼藉,神色落寞。 “和我作對,敗了就意味著死。”元昊又道:“但我一直奇怪的是,你畢竟是我龍部九王之一,身手不錯。你老了,可還有與我一戰的能力。但你任由你安插的刺客出手,自己卻始終不敢上前,怕什麼?怕我一箭射殺了你?” 元昊字字如針,扎在野利旺榮的心上。野利旺榮不再從容,渾身發抖,握緊了雙拳,已忍不住要出手。 元昊手指輕撫箭簇,節律如樂,“我親手殺人,一向擇箭而殺。劉平被俘假意投靠於我,顯然是等候刺殺我的機會,可惜……劉宜孫不知道劉平的用意,誤會了劉平。劉平親眼看著兒子慘死,心中悲痛不言而喻。可他竟還能出劍,也算不差了。”元昊嘴角帶分殘酷的笑,目光掠過劉平的屍身。 劉平已死,可他眼未閉,望的是兒子死去的方向,眼角有淚…… 元昊繼續道:“野利旺榮,你能聯合劉平行刺於我,計策是好的。可劉平雖勇氣不差,但身手實在太差,我只給了他錫箭。殿梁躍下那人,身手極佳,可卻被你的毒辣所毀,他顯然不知道潑喜的威力,我只奇怪的是……他和你明顯不是一種人,為何會和你聯手?只可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等我對付他,你竟然先毀了他。” 野利旺榮眼中露出痛苦之意,他的確後悔沒有充分發揮狄青的威力。這場佈局不是敗在實力,而是敗在彼此間的不信任。 元昊又道:“金手人當然是藏密高手……我聽說唃廝囉為了香巴拉,已準備動用手下三大神僧對付我,那三人就是善無畏、金剛智和不空。不過聽說不空死在了汴京,金剛智以九字真言、金手印最為犀利。行刺我的人口吐真言,手成淡金,不用問,肯定是藏密三高手之一的金剛智了?他值得我的銀色一箭。” 野利旺榮已絕望。這世上,比死還難受的,無疑就是絕望。 元昊輕聲道:“你很奇怪我知道這些事情吧?其實我知道的事情,遠比你想像的要多。當年夜月飛天喬裝成多聞天王,擊毀汴京彌勒佛、尋求五龍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人吩咐他這麼做,因為那人也在想著香巴拉。我一直懷疑是你在幕後主使,但我還是選擇信任了你。你和種世衡、宋廷的糾葛,如何會被我放在心上?你當然知道這不是我質疑你的緣由,你之所以發動,是因為怕我發現你也在尋找香巴拉,是不是?” 野利旺榮反倒沉靜下來,嘆口氣道:“不錯,我是很怕你,但我真的很想找到香巴拉,可你從來不許我們去找……因此唃廝囉派人找到我的時候,我選擇和他聯手。我知道,只有殺了你,才可能擁有香巴拉,但你勝了,我敗了。”雙手攤開,望著遍地屍體道:“成王敗賊,素來沒有什麼好說的。這裡很多人,本不該死。” 元昊目光如針,盯著野利旺榮道:“不該死的人都死了,可該死的呢?” “該死的人,也快死了。”野利旺榮反倒淡然了起來,“你殺人一向擇箭,不屑殺的人,就算他跪下來求你,你也不會出箭。你說得對,我一直沒有出手,因為我真的很怕死,可現在……我倒是很好奇,你會選擇用哪枝箭殺我呢?” 他本來也很好奇,計劃為何會失敗,因為無論怎麼來看,元昊都知道了太多的事情。 計劃中肯定有一環脫節,這才讓他前功盡棄,但究竟是哪一環呢?野利旺榮不知道。 但野利旺榮已不放在心上,一個將死的人,何必想太多呢?他雖算陰險、狡詐,但畢竟也是龍部九王之一,死前並不想太過窩囊。 元昊手指從三箭的箭簇上溫柔的劃過,突然彈了下,手指已離開了箭簇。 他手中無箭。 “我何必殺你?有時候活著不見得比死舒服。你方才倒還值得我用一枝箭,可現在……我還有必要出箭嗎?”元昊眼中滿是嘲諷,言罷,轉身離去,揮揮衣袖,不帶走半分塵埃。 日光從殿外照進來,照不到野利旺榮的身上。 他就那麼木然地站在殿中,無人理會。他鬢角的白髮已像霜染,他臉上的皺紋更如刀刻。輕輕地彎下了腰,望著地上的一具屍體,野利旺榮自語道:“你當初勸我放手,勸我退一步,但我不聽你的。實在是因為……我已退無可退。” 那屍體睜著眼,鼻子都被削去,軟噠噠的掛在臉側,說不出的猙獰可怖。那是浪埋的屍身,他雖竭盡全力,但刺殺開始沒多久,就已死在元昊的金甲衛士的手上。 野利旺榮望著浪埋死魚一樣的眼,艱難的拾起把染著血的鋼刀,喃喃道:“香巴拉?或許……”突然笑了笑,眼中竟閃過絲難言的愉悅。然後他一刀回刺在自己的腹部,緩緩地倒了下去…… 他看起來終於解脫,也終於明白——很多時候,死並不是最痛苦的事情,活著才是!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