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朱元璋

第36章 第六節朱元璋為什麼屠殺功臣

戰爭是如此有力的一隻重錘,它對人的心態、性格、思維方式的改變是不可逆轉的。 來到郭子興軍前的朱元璋已經是一塊好鐵。上天在不經意間,安排給了這個社會最底層的孩子一個出色的大腦。而從小經歷的艱難困苦,挫折打擊,給了朱元璋健壯的身軀的同時,也給了他一顆冷酷的心,給了他高度的自製力。 當然,即使擁有了這些品質,朱元璋也不過是一塊不錯的鐵坯罷了。是戰場成就了最終的朱元璋,那個絕對冷酷、精明、狡猾、強大的朱元璋。 戰場是煉就男子漢的地方。古今中外,頂級的男子漢都是在戰場上煉就的,因為只有戰場,才能提供煉成他們所必須的高溫和高壓。 戰爭要求軍人具備的第一條素質就是“不動心”,保持絕對的理性。 戰場是什麼樣的地方?是一個非常容易犯錯誤的地方。在戰爭中,軍人承受著常人在常態生活中體會不到的巨大的壓力。危機重重,千鈞一發,生死攸關,在鮮血、屍體、烽煙、吶喊中,一個人很容易失去理智。然而,戰場又是一個不能犯錯誤的地方,或者是每一個錯誤都得付出慘重代價的地方。

古今中外,許多軍事大師都反復強調理性的重要性。老子說:“善戰者不怒。”孫子則明確提出:“君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大將不可以慍而致戰。怒氣過後,人可以平靜下來,但因此而亡掉的國家不可以復存,因此而死去的戰士不可以復生。”曹操也說過同樣的話:“不得以己之喜怒而用兵也。” 戰場上的機會往往只有一次,這就要求軍人的思維絕對不能受情緒的干擾,在最複雜的狀況中冷靜地選擇最合理的策略。戰場把朱元璋原本就溫度相當低的心煉到了零度狀態。一個偉大的統帥要能對戰士們的鮮血和呻吟無動於衷,要能夠把一條條活生生的生命當成自己賭博場上的籌碼,要能夠把自己最親近的人親自送到死亡之地,要能夠殺死心中的同情、憐憫、恐懼,要能夠做到無情無欲無我。這樣,他才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自己人的死亡和力量的消耗。

戰爭把朱元璋那本來已經十分精明的頭腦鍛煉得更加精確。 在戰爭中,一個統帥所需要考慮的變數太多了。天氣、地理、敵情、我情、後勤……戰爭需要一個人的思維迅速、周密、嚴謹,把每一個微小的因素都得考慮進來,一招不慎,滿盤皆輸。戰爭需要軍人把自己的大腦變成一架超高性能的計算機,在戰場的廝殺吶喊中能進行高速精確的計算。 戰爭把朱元璋本來就已經謹小慎微的個性修正得更加嚴謹。在戰場上,他變成了一隻極具耐性的狼,不把敵人拖得筋疲力盡,不到有九成把握的時候,決不貿然出擊。在巨大壓力的壓迫下他能寂然不動,長久地忍耐,一旦機會來臨,則“動如雷霆”,一舉摧垮敵人。 在一次次的危機、逃亡、死亡、絕境中,這塊鐵中的雜質被命運的重錘一點點砸出去。在十餘年軍旅生涯過去之後,朱元璋終於百煉成鋼,成了一塊品質極佳的鋼。他練成了一顆超人之心,鐵一樣堅硬、冰一樣冷酷、水一樣沉著、弓弦一樣柔韌。這顆心只受利益支配,而絕不會被感情軟化。這顆心能承擔任何巨大的壓力,能冷靜面對任何艱難的挑戰,能指揮他的手和嘴,發布任何別人所不敢發布的殘酷、野蠻和不義的命令。是戰場,把朱元璋從一個七情六欲的血肉之人變成了一架機器,安裝了高性能芯片的鋼鐵機器。

大明王朝開國帝王后來在治國中表現出來的鐵腕、周密和殘酷,都是由這顆心所決定。大明帝國開國後的種種重大舉措,與朱元璋長期形成的戰爭型思維方式有極大關係。 軍事思維是在惡性競爭中形成的思維方式。如學者吳興明所言:軍事謀略的出發點是“在人生在世的多重關係中它取定人人關係,在人人之間的諸多關係中它取定利害關係,在利害關係的協同與爭鬥的雙向關係中它又進而只取定爭鬥關係”,所謂“與人鬥,其樂無窮”,就是軍事思維的典型表現。 在處理人我關係時,習慣軍事思維的人總是以他人為手段,以自我為核心。保存自我,打擊他人,這是軍人的行為本能。在戰爭中,只有把所有不利因素考慮到了,才能立於不敗之地。這樣,在判斷人物上,軍事家往往習慣從人性惡的一面出發,把針對自己的危險因素考慮到點滴不漏的程度。以這種思維方式來應人待物,所看到的危機自然無處不在,所以,“恐懼是身處謀略地帶人的基本心態”。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朱元璋剛剛登上帝位,就“寢不安枕,憂懸於心”了。登基的第二天,他告誡侍臣,“創業之初,其事實難,守成之後,其事尤難”,他反復強調消滅危險於萌芽狀態的重要性:“憂患之來,常始於宴安者。明者能燭於未形,昧者猶蔽於已著,事未形猶可圖也,患已著則無及矣。”剛剛登上皇位不久,他就下令設專人,每天五更之時在城門的譙樓上吹起畫角,高聲唱道:“為君難,為臣又難,難也難;創業難,守成更難,難也難;保家難,保身又難,難也難!” 在給子孫們寫的《皇明祖訓》中,他這樣教導後代們:你們做皇帝時,即使安居無事,也要常懷警惕,一時一刻也不能怠慢。這樣,你的性命才能安全,國家大權也不會丟掉。如果一看天下太平就放鬆了防備,萬一奸人得手,身家性命不保,國家基業不存!

為此,他不厭其煩地諄諄囑咐後代皇帝如何注意安全,其小心謹慎已經達到神經質的程度: 雖然與那些朝夕相見親近如同骨肉的人接觸,也要在心裡多加警惕,防人之心時刻不可無!如果要迴避左右,和親信大臣們商量機密,那麼,帶刀護衛只許離你們十丈遠,不能再遠了! 弄幾套盔甲刀槍,放在身邊。選幾匹好馬,養在宮門口,四個城門也要各備幾匹,萬一有事好跑! 每天晚上,都要警省。沒事常聽聽城中動靜,聽聽市聲是不是有什麼異常?也可以到院子裡,看看天氣星象,有沒有什麼災難的徵兆? 之所以要竭盡全力“保家”,不僅僅是因為“家”得來不易,也是因為一旦失去,他的家族必然要付出血的代價。 在漫長的軍事生涯中,朱元璋習慣了高強度、高密度的腦力勞動,習慣了每時每刻估量形勢,算計對手,習慣了激越昂揚的行進節奏,習慣了享受與人爭鬥的樂趣。從戰場上下來的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沒有對手。所以,在陳友諒、張士誠、元朝皇帝們一個個消失了之後,他開始了尋找對手的漫長過程。原來的老鄉和戰友,即所謂的“淮西勳貴”,就進入了他的視野。

朱元璋原本是心胸狹窄之人,臣下之一舉一動,悉加註意,經常對臣下的舉止表示不滿,說:“此等愚夫,不學無術,勇而無禮,或閒中侍坐,或飲宴之間,將以朕為無知,巧言肆侮,凡所動作,悉無臣禮。”在他“危機放大”的軍人心理形成的放大鏡下,他們日常表現中的小小不謹不敬,都被放大成了叛逆的苗頭,他原來的朋友一個一個在他的視野裡變成了對手,所以他才舉起了屠殺功臣的屠刀。 戰爭思維的第二個特點是追求實用性。戰爭以實用為目的,軍事思維是非常功利化的思維,本能地要求思維方式簡明、捷近、實用。朱元璋一生不尚形式,只求實用。朱元璋在建國後的政治鬥爭中擅長不受形式的約束,“草鞋無樣,邊打邊像”,各種下作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他創造了大村莊式的治國方法,雖然不美觀,但是卻非常實用。

除了自己一家一姓的私利外,朱元璋對什麼東西都沒有真正的信仰。 長期的謀略思維習慣,一而再、再而三地從權謀中得到好處,使他形成了權謀化的思維習慣。所以,朱元璋的治國方法是無巧不取,無利不謀,無所不為。他竭盡全力維護三綱五常,推崇儒家正統。然而,因為孟子說過民貴君輕,有違他唯我獨尊的心態,就居然敢刪節《孟子》。 他不信迷信,但為了矇騙百姓,就以神道設教,甚至裝神弄鬼,用迷信來駭人。 他戰時喜歡讀《孫子兵法》等兵書,對權術運用精熟。戰後卻對兵書中的機謀權變之術一概斥為卑下之識,反對人們去研究它。他說:“用仁者無敵,恃術者必亡。” 他遠交近攻,對外寬容,對內殘忍。對他統治力所不及的少數民族、邊疆國家,他一副和善面孔,厚往薄來,大方之至,並且列出周圍的不徵之國,要求子孫和他們建立長期友好的關係。然而,對於他鞭子所及的臣民百姓,他凶暴殘忍,苛刻無情,為了一姓之私,妄圖永世囚禁萬民,成為他的家奴。

戰爭中的一些具體手段也保留下來,成為他的治國方法。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朱元璋是中國歷史上最善使用特務的將領之一。 他對駕馭特務很有經驗,早在江西之時,他派衛士何必聚到袁州偵察敵情,何必聚回來向他匯報後,他不相信:“汝到袁州有何為記?”何答“平章門有二石獅,吾斷其尾尖”。後來攻占袁州後,他還專門檢查此事,檢查屬實後才放心。史料提供的情況表明,朱元璋的特務偵察手段是相當有效的。正是這些偵察活動所得到的材料,為他的正確的戰略決策提供了可靠依據。 建國後,他在政治生活中一樣大用特務,監視全國人民的一舉一動,並且明目張膽,毫無顧忌。他在中國歷史上首創公開的特務機關“錦衣衛”,豢養大批特務,稱為“檢校”,四處偵察大臣們的活動,專門從事鎮壓“不軌妖言”的勾當。 “檢校”專門告人陰私,人人懼怕,他卻十分欣賞,說“有此數人,譬如惡犬,人則怕”(《國初事蹟》)。

這些人無事不查,無事不報,社會的每個層面都在他們的偵察範圍內。 南京各部的小吏原來都載漆巾,門口掛牌額,“檢校”發現禮部小吏有人白天睡覺,兵部門口不設巡警,就把睡覺者的頭巾和兵部門牌偷走,報告給朱元璋。朱元璋因此規定,禮部小吏從此不許戴漆巾,兵部不許掛牌額,以為懲戒,從此成了明朝定制。他還特別喜歡偵察別人的私生活,怕別人在背後議論自己。老儒錢宰嫌政務太煩,作詩說:“四鼓冬冬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特務偵知報告。 第二天,朱元璋在朝廷上召見錢宰,說:“昨日好詩,然何嘗嫌汝,何不用憂字?”遂遣錢宰回籍,說:“朕今放汝去,好放心熟睡。” 戰爭時從紀律中得到的甜頭使朱元璋對紀律達到了迷信的程度。從嚴治軍,是他的一貫作風。建國之後,這一作風依然延續。他對那些勞苦功高的大臣,也一樣說殺就殺,說打就打,廷杖制度即由此而來。對任何違反他制定的法規紀律的人,他一律毫不手軟,絕不放過。駙馬都尉歐陽倫是馬皇后親生女兒安慶公主的夫婿,他不顧朝廷禁令,多次派家奴去陝西偷運私茶出邊境販賣。朱元璋毫不手軟,得知之後立命抓來賜死。

對至親之人如此嚴苛,對待百姓就可想而知了。他說:“胡元以寬而失,朕收平中國,非猛不可!”朱元璋在建國後的治國方針就是嚴刑峻法,靠殺人來震懾萬民。他頒布的法令,連篇累牘,林林總總,無所不包,對帝國生活的方方面面規定得無微不至。稍有違反,則治以非人之刑。在他的治下,貪污六十兩,即被剝皮處死。犯了出行不帶“通行證”,在家“不務正業”,遇到不法之事沒有及時舉報等小過,朱元璋的懲治措施動不動就是“全家遷居化外”、“梟首示眾”、“斷手”、“斷足”……翻開他的《大誥》,隨處可以看到朱元璋親手製造的慘絕人寰的大案。 甚至,為了地方上一個的逃亡,就屠殺抄沒了幾百家。朱元璋自己描述這個慘絕人寰的案子說:“民之頑者,莫甚於溧陽、廣德、建平、宜興、安吉、長興、歸安、德清、崇德蔣士魯等三百七戶……將豪民趙真勝奴並二百餘家盡行抄沒,持杖者盡皆誅戮。沿途節次遞送者一百七十戶,盡行梟令,抄沒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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