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2·終結篇

第118章 第一十二節父與子

南明隆武二年(公元1646年)二月,清軍大舉南征,兵鋒直指鄭芝龍的勢力範圍福建。清軍南進途中,鄭芝龍就已開始與之密使洽談投降事宜。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鄭芝龍密令自己的部下放棄天險,自動撤退,並且留下糧草,以備清軍使用。 二十二歲的鄭成功對父親的行為深為不安。他與父親展開了一次長談。 《台灣外紀》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成功勸曰:“……以兒細度,閩粵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馳驅。若憑高恃險,設伏以御,雖有百萬,恐一旦亦難飛過。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開海道,興販各港,以足其餉。然後選將練兵,號召天下,進取不難矣。” 龍曰:“稚子妄談,不知天時時勢。夫以天塹之隔,四鎮雄兵且不能拒,何況偏安一隅。倘畫虎不成,豈不類狗乎?”

成功曰:“吾父所見者大概,未曾細料機宜,天時地利,有不同耳。清兵馬雖盛,亦不能長驅而進。我朝委係無人,文臣弄權,一旦冰裂瓦解,釀成煤山之慘。故得其天時,排闥直入,剪除兇醜,以承大統。迨至南都,非長江失恃,細察其故,君實非戡亂之君,臣又多庸碌之臣,遂使天下英雄飲恨,天塹難憑也。吾父若藉其崎嶇,扼其險要,則地利尚存,人心可收也。” 龍曰:“識時務為俊傑。今招我重我,就之必禮我。苟與爭鋒,一旦失利,搖尾乞憐,那時追悔莫及。豎子渺視,慎毋多談。” 成功見龍不從,牽其衣跪哭曰:“夫虎不可離山,魚不可脫淵;離山則失其威,脫淵則登時困殺。吾父當三思而行。” 鄭芝龍的選擇,在唐宋之後日益軟熟的絕大多數國人看來,都無可厚非。畢竟,此時清人已經佔領了絕大部分中國領土,只有福建、兩廣、雲南尚未歸附。滿洲人的戰鬥力已經一再得到清晰的展示,以一省抗全局,無異螳臂當車。既然早晚都得投降,那麼,晚降不如早降,被迫不如主動,消極不如積極。既然天下大勢已定,就應該按歸降後的利益最大化來安排現在的對策。

在鄭芝龍看來,現在正是像天才演員那樣表演“誠懇”、“積極”的大好機會。他又把海盜那一套拋膽傾心結交新知的老伎倆使了出來,清人一信相邀,就欲欣然隻身前往。鄭成功的勸說,他根本沒有往心裡去。在他眼裡,二十二歲的鄭成功雖然聰明精幹,然而畢竟不過還是個孩子,黃口小兒,根本沒有和他探討的必要。因此,“龍見成功語繁,厭聽,拂袖而起”,乾脆起身離去。 老謀深算的鄭芝龍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這個個性強烈的長子,竟然敢違抗他的命令,不但不隨著自己一道投降,而且後來成為清軍最堅定的敵人,並且最終因此帶累得老父搭上了性命。 中國思想家說,孝的最根本意義在於“無違”,就是無條件地服從父親。按理說,鄭芝龍的考慮無疑比鄭成功更理智,更現實,也更深遠。這個老海盜,憑著他在中國社會和政治風濤中的經驗,已經清楚地判斷出改朝換代的大戲,此時已經是快唱完了。歷史大勢不容更改。降清之後,即使不能如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那樣封王據土,也一定可以留住自己在福建的廣大財富;穿戴異族服裝,並不妨礙他繼續享盡人間榮華富貴。

所以,不論是從鄭成功自己考慮,還是從整個鄭氏家族的利益考慮,鄭成功聽從父命,安心歸順,都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況且,演變中的中國文化對“忠”的要求,已經不如春秋時代那麼嚴格。 “順天知命”已經不受社會輿論的苛責,甚至能言善辯的降臣們給自己準備的理由十分大義凜然:“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誌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然而,鄭成功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吃驚的舉動。在鄭芝龍命他跟隨自己一同去見清朝官員時,鄭成功拒不從命,並且回信說:“從來父教子以忠,未聞教子以貳。今吾父不聽兒言,後倘有不測,兒只有縞素而已。” 這是中國文化史上難得一見的父子決裂書。鄭成功跳出數千年間籠罩在中國人頭上的“孝”的禁錮,成就了自己的特異人格。這封決裂書,鮮明地昭顯了鄭成功激烈慷慨的少年性格。鄭氏父子的差異,不僅僅在於“忠”與“叛”這樣一個簡單的道德標籤,更在於對時勢的看法。

少年人對前途對世界的看法總是更為樂觀,更為理想化。正像鄭成功對父親所說的那樣,天下尚大有可為,“地利尚存,人心可收”。處理得好,“選將練兵,號召天下,進取不難矣”。在鄭成功的眼裡,時勢還大有可為,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奇蹟等著他去創造。 鄭氏父子的另一個差異是對人生的看法。在鄭芝龍看來,什麼“民族”、“帝國”這些宏大之事,對他來講等同於無。人生在世,就在於要有勢力、有財富、有女人,這就夠了。這個老海盜的人生觀是典型的中國人實用主義的“身體化”人生觀。而少年鄭成功的人生觀無疑是一種英雄主義、理想主義的人生觀。 在鄭成功看來,榮譽重於生命,當然更重於物質利益。人活著,不僅僅要為“身”,更要為“心”。所以,不久之後,他寫了中國史上獨一無二的“教父篇”,要父親“自愛”:

我家本起草莽,玩法聚眾,朝廷不加誅,更賜爵命。至於今上,寵榮迭承,闔門封拜,以兒之不肖,賜國姓,掌玉碟,畀印劍,親若肺腑,即糜軀粉骨,豈足上報哉?今既不能匡君於難,至宗社墮地,何忍背恩求生,反顏他事乎?大人不顧大義,不念宗嗣,投身虎口,事未可知。趙武、伍員之事,古人每圖其大者。唯大人努力自愛,勿以成功為念! 西方文化是弒父文化,中國文化是弒子文化。在中國歷史上,只見過父教子,哪裡見過子教父?然而,鄭成功卻在精神上弒父,成了獨一無二的逆子。後來,在與清廷談判時,他屢屢說:“不知有父,久矣。”他給鄭芝龍寫了一封模棱兩可的回信,摘要如下: 違侍膝下,八年於茲矣。但吾父既不以兒為子,兒亦不敢以子自居。坐是問候闊絕,即一字亦不相通。總由時勢殊異,以致骨肉懸隔。

蓋自古大義滅親,從治命不從亂命。兒初識字,輒佩服《春秋》之義,自丙戌(南明隆武二年,公元1646年)冬父駕入京時,兒既籌之熟,而行之決矣。 父既誤於前,兒豈復再誤於後乎?兒在本朝,亦既賜姓矣,稱藩矣,人臣之位已極,豈復有加者乎?況兒功名之念素淡,若復作馮婦,更非本心。此可為智者道耳。不然,懸烏有之空名,蒙已然之實禍,而人心思奮,江南亦難久安也。 鄭成功的選擇,不論在當時,還是在後世看來,都是一個不明智的選擇。他這支大木,雖然高大,終於沒有撐起明王朝的天空。歷史證明了那些投降者的眼光和見識。然而,在當時和後來的漫長中國歷史上,“識時務”的“俊傑”出現得太多了,這些人聰明得讓人鬱悶,理智得讓人心灰。只有鄭成功的出現,才讓歷史閱讀者稍稍舒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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