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2·終結篇

第19章 第三節上任第一把猛火

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五月,新任知縣海瑞由福建抵達浙江淳安。在奔赴淳安的路上,他又一次背誦了自己做學生時寫的《嚴師教戒》。 現在,那篇文章中所說的誘惑分明地擺在了自己面前: 入府縣而得錢易易焉,宮室妻妾,無寧一動其心於此乎?財帛世界,無能屹中流之砥柱乎?將言者而不能行,抑行則愧影,寢則愧衾,徒對人口語以自雄乎? 聯想到那麼多同窗、先生入仕前慷慨激昂,入仕後卻無一不變成貪污納賄的贓官,他不覺悚然而驚。淳安縣衙的官椅,將成為拷問他靈魂的刑具。他能不能經受這嚴峻的考驗呢?雖然初次做父母官,但是和大明王朝的每一個普通百姓一樣,海瑞知道地方官不是靠帝國俸祿吃飯,他們的主要收入是種種“常例”。所謂常例,就是土政策、亂收費。史稱,明朝“官俸最薄”。

那時的官員,並不享受帝國提供的福利待遇,不但不享受別墅、小車、年終獎,也沒有地方報銷吃喝費,僅用工資養活一個大家庭甚至家族,這個縣令的生活只能是城市貧民水平。然而,再看看各種陋規,你就知道為什麼人們熱衷於奔走仕途了。海瑞一上任,就命師爺把淳安縣政府成員的常例收入列出來看,其中在縣令一項下是這樣寫的: 夏絹銀一百六十兩……夏樣絹八匹(樣品絹,收絹時額外收取用來評定品級的樣品,評定後就作為福利分掉了)。秋糧長銀二十兩……農桑樣絹四匹。折色糧銀四兩。軍匠每裡銀一兩。農桑絹銀十兩。審里甲丁田每裡銀一兩。鹽糧長銀十兩……審均徭每裡銀一兩。造黃冊每裡銀二兩。經過鹽引每一百引收銀一錢,共計五十兩……催甲每裡銀一兩。

柴薪……每一百兩收銀二兩……出外直日里長供應並店錢人情紗緞。起送農民罰紙二刀,納銀五錢。收各項錢糧,每一百兩收五兩。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即使不算最後一項“收各項錢糧,每一百兩收五兩”,諸項收入加起來,每年也約有一千兩銀子的收入,折合成人民幣現值二十萬,是工資收入的近二十倍。而最後一項“收各項錢糧,每一百兩收五兩”,數目應該更為驚人,最低限也在一千兩。這樣合計起來,一個知縣即使不貪污不受賄,每年的常例收入也有兩千兩,折合人民幣現值四十萬元,帝國俸祿真可以基本不用了。 當然,這些收入縣令不能全裝入自己的口袋。準確地說,這些額外收入應該算“小金庫”,每年的招待費、公關費、送給上級的“禮金”都要從這裡出。這些支出要佔全部收入的一半以上。

私設小金庫,制定土政策,是開國之初明令禁止的。然而,太祖去世以來二百年,這些常例陋規已經成了公開的政策,帝國一千多個縣,以及建立在縣制之上的整個官僚系統都是在這些常例的支持下運轉。沒有這些收入,官員們就沒法維持日常生活,沒法編織自己的社會關係網,沒法養活手下的人。可以說,這些常例一日不可無。 大明王朝後期的腐敗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腐敗侵蝕到社會機體的每一個細胞。上至皇帝,為了自己的私庫加收礦捐;下到小小的衙役,通過把持官府,家資上萬。居官如同貿易,讀書只為敲門。辦一件事需要多少賄賂,有公開的明碼標價。 在早年讀書的時候,海瑞就多次在文中嘆息:“紛紛世態,其不當予心有日矣!”這個世界,實在是太不稱心了!更讓海瑞氣憤的是,在滄海橫流之時,飽讀聖賢之書的士大夫們沒有幾個人以聖賢自任,挽此頹風,反而和風同塵,競相逐利。即使那些口碑尚好的公卿大臣,也不過是手伸得不太遠,錢撈得有節製而已。在他看來,舉國上下,已經沒有一個人稱得上正人君子。

“世俗稱僻性,稱太過者,多是中行之士。而所稱賢士大夫善處事者,或不免鄉愿之為。鄉愿去大奸惡不遠。今人不為大惡,必為鄉愿。”那些特立獨行的孤介之士,在他看來做得遠遠不夠,而賢士大夫則都是些污穢之人。他恨這些模棱兩可的鄉愿甚於大奸大惡,因為他們盜用了聖人的名義,對聖人之道為害更大。 現代人常說的一句話是,不能要求這個世界適應你,而是你應該去適應這個世界。海瑞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做這滔滔世界的中流砥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即使是與整個世界為敵,他也毫不退縮。 其實,海瑞所嚮往的世界,也並非遙不可及。明朝開國之時,太祖朱元璋已經為這個世界制定了藍圖,他制定了一系列祖訓家規,對帝國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做了詳盡得無以復加的規定,定下了萬年之基。其中,就包括這低薪制。在海瑞看來,這些規定盡善盡美。他認為,所有的錯誤,所有的醜惡,都是因為人們不能嚴格遵守聖人和祖宗的教訓,一任私慾發展造成的。

上任十天后,海瑞公佈了一個決定:革除所有常例。 在別人看來,這是不可能的事,在海瑞看來,是天經地義。如果全世界都默認常例存在,那隻能說明全世界都錯了。錯了就要改過來,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雖然沒上任之前,那些消息靈通人士已經把“筆架先生”的名聲傳播到了全縣,大家對這位新縣令的怪脾氣有了心理準備,可是沒有人想到海瑞上任後的第一把火是革除常例。這簡直是瘋狂,是政治自殺,是天方夜譚!人們估計,不出三天,海瑞就得改口。 然而,海瑞說到做到。他把所有的“不合理收費”一刀切,不光是自己的常例,還包括縣丞、主簿、典吏、教諭、師爺、衙役、門子,全縣大小官吏的全部額外收入! 這一舉動不亞於一場政治地震。不但全縣官吏如遭晴天霹靂,通省官員都目瞪口呆!震驚過後,大家都屏息靜氣,準備看這個初入官場的愣頭青的笑話:看他吃什麼,穿什麼,拿什麼養活家口,拿什麼招待過往官吏,拿什麼孝敬上司?看他能堅持幾天,堅持不住了怎麼收場?

“海筆架”還真堅持下來了。靠一個月五兩銀子,他真就養活了一大家子。當然,生活水平和別人無法同日而語,而且還要想一點別的辦法來維持生計。海瑞在官署後院的空地上開了一片荒,約有二分大小,種上了黃瓜、豆角,每天下班,就換上粗布衣服,扛上鋤頭乾上一陣。全家人每天都吃粗糧,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回肉。入仕之後,海家的生活水平反倒不如以前了。 海瑞本人一身官服穿了六年,穿得四處補丁,看不出顏色,用手一扯就是一根線頭。每天燒飯用柴,都是老僕到山上打來的。有一天,海瑞發現老僕打來的山柴枝葉枯乾,不像是新砍的,遂把老僕叫來訊問。老僕不敢隱瞞,只好交代說是街上有人巴結他,替他打好了背回來的。海瑞立刻叫他把送柴人找來,當場給了他五十個銅錢作了柴價,回頭關上院門把老僕打了一頓。

淳安的縣丞、主簿紛紛要求調離,衙役、門子也都回家不干了。海瑞不為所動。你走你的,你不干自有別人幹。縣丞主簿走了,他把業務接過來自己做。衙役不干了,他從貧困地區再招。別人做得很清閒的縣令,他做得東奔西跑,灰頭土臉,一年沒有幾天休息的時候。 上司生日、紅白喜事,正是下級們“表示”的最佳時機,別人都是成百上千銀子地送,他只寫一封賀信。上級來檢查工作或者路過,招待住宿都是國初太祖時定下的標準。漸漸地,淳安成了官員們的危途,萬不得已,誰也不願出差到那裡。 “海筆架”的樁樁件件,逐漸成了浙江官場上日不可少的新聞,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連浙江總督胡宗憲都成了熱衷的傳播者。一天,在全省的高級官員會議開會之前,胡宗憲神神秘秘地告訴大家:“我昨個兒聽說'海筆架'給他母親做壽,居然上街買了二斤肉!淳安縣的肉販子都說,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做到海縣令的生意!”全會場哄堂大笑。

海瑞就這樣成了全省官場上的“海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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