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

第17章 九合諸侯:齊桓公的統戰工作

一直以來,中原的居民都將自己視為黃帝部落的後裔,自稱為“華夏族”,中原諸國也因此自稱為“諸夏”或者“中國”。而散佈在中原四周的各少數民族,一概被稱為“四夷”,根據其方位,又被分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 這當然是一種籠統的稱呼。如同我們當年將所有高鼻子凹眼睛的人都稱作“西洋人”一樣,這種稱呼中包含著驚訝、畏懼、蔑視等複雜感情,還有對外來文化不求甚解的傲慢態度。 在中原人眼裡,四夷均是未開化的野人,非我族類,不相為謀。即使是像楚國這樣曾經受封於周王室的國家,因為長期居於蠻夷之地,也被視為蠻夷之國,在《春秋》前期的記載中,從來不稱之為“楚”而稱之為“荊”,這就好比日本人不把中國叫做中國,非要叫做支那,是一種不尊重的表現(反過來說,中國人不把日本叫做日本,非要叫做倭,也是一種不尊重的表現)。

然而,正是這些不被正視的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一次又一次引起中原的戰栗和震動。最嚴重的一次,莫過於週幽王年代的犬戎之亂,來自於西方的少數民族攻陷周朝的國都鎬京,導致周王室東遷雒邑,由此拉開春秋時代的序幕。 按照周禮的規定,禮樂征伐都是天子專享的權利。各諸侯國即使對四夷用兵,也要向王室報告,捉到俘虜則獻給天子,由天子來警懼外來入侵者。這一規定,隨著周王室的衰落,逐漸成為一紙空文。前面提到過公元前663年齊桓公向魯莊公獻戎俘,就是典型的“非禮”,被左丘明抓著小辮子數落了一通。誰也不能說左丘明批評得不對。但是,在外族入侵面前,周王室自身尚且難保,偏安雒邑之後,更沒有心思、也沒有能力領導大家去征討四夷,只能任由四夷肆虐中原。齊桓公既然以中原諸國領袖自居,主動擔負起征討四夷的責任,在客觀上保衛了中原文明,就是大大的功德。至於獻俘於魯國這等芝麻小事,禮又如何,非禮又如何?想必週天子都不好意思提什麼意見,何勞你左丘明搬弄是非?

何等迂腐! 公元前661年,北方的狄人大舉進攻中原的邢國。據春秋時期的史料記載,狄人主要有白狄、赤狄、長狄三支,分佈地域很廣,進攻邢國的狄人部落當屬赤狄。 管仲對齊桓公分析說:“戎、狄均是豺狼之輩,貪欲難以滿足。中原各國,多為近親,同根同種,不可見死不救。宴飲娛樂,有如鴆毒,不可以留戀。詩經上說,'豈不懷歸,畏此簡書。'請您立刻響應簡書,發兵救援邢國。” 所謂簡書,是當年各諸侯國之間傳遞外族入侵信息的告急文書。因軍情緊急,求援的書信寫得很潦草,甚至來不及用繩子將竹簡穿起來就送出去了,所以叫做簡書。 邢國有沒有向齊國發送簡書,史料並無記載。但齊桓公聽從了管仲的建議,馬上動員部隊前去救援邢國。

狄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在齊國軍隊趕到之前,已經將邢國劫掠一番,轉而進攻衛國。這是典型的流竄作案,破壞性極大,很難對付。 當時衛國的國君是衛懿公。 這裡有必要簡短地回顧一下:衛懿公的父親衛惠公因為謀殺兄長急子和壽的罪行,於公元前696年被趕下台,逃到齊國投奔舅舅齊襄公。七年之後,齊襄公聯合魯、宋、陳、蔡等國,出兵討伐衛國,幫助衛惠公重新奪回政權。但是,這個在列強刺刀的扶持下粉墨登台的複闢政權,一直沒有被衛國人真正從心理上接受。據《史記》記載,直到衛惠公死後,衛懿公即位,衛國的大臣和百姓對這一家子仍然不感冒,而且“常欲敗之”。 但是,這位生來不被國人擁戴的衛懿公卻是一個很有愛心的人。他的愛心不是獻給衛國的子民,而是獻給他的寵物——鶴。

鶴是一種可愛的動物,神態飄逸,能鳴善舞。古往今來,很多文人雅士都寫下了關於鶴的美好篇章,松鶴延年更是中國水墨中長盛不衰的主題。宋朝有個叫林逋的人,甚至將鶴視為自己的兒子,同時將梅花視為自己的老婆,因此有“梅妻鶴子”之說,傳為千古美談。 一個國君喜歡鶴,很正常,人們最多說他附庸風雅。 一個國君喜歡鶴,每天供給鶴好吃好喝的,修建樓堂館所給鶴居住,也正常,人們最多說他奢侈浪費。 一個國君喜歡鶴,每天供給鶴好吃好喝的,修建樓堂館所給鶴居住,將精力全部放在養鶴的事業上,因而不理朝政,就有點問題,人們會說他不務正業。 要命的是,這位衛懿公不但每天供給鶴好吃好喝的,修建樓堂館所給鶴居住,將精力全部放在養鶴的事業上,因而不理朝政……而且,他將養鶴和朝政混為一談,給鶴定等級、封官位。地位最高者,享受大夫待遇,可以乘軒(大夫專用之車)招搖過市,衛人戲稱“鶴將軍”。

當時衛懿公聽說狄人入侵,十分緊張,連忙下令動員部隊,整頓軍備,準備迎戰。他自己也頂盔貫甲,手持祖傳的寶劍,帶著幾位大夫站在校場的檢閱台上。沒想到站了一上午,準備好的演講稿在肚子裡都爛了幾回,各支部隊才稀稀拉拉來了不到十分之一的人。 ——人呢? ——報告主公,大夥聽說狄人打來了,全都跑到城外山上的樹林裡去了。 ——咳,這都什麼世道?外敵入侵,當兵的不打仗,跑到山上去當土匪哇? ——報告主公,大夥說,打仗這事不靠他們。 ——不靠他們,那靠誰? ——大夥說,您不是有鶴將軍嗎,請叫鶴將軍去迎敵!我們這些草民,不敢和鶴將軍爭功。 “這……”衛懿公尷尬地朝左右擠出一點笑,“這些人也真是,我就那麼點愛好嘛,再說,我這愛好沒妨礙別人嘛,沒妨礙別人……”

他的愛好確實沒妨礙別人。可是,既然身為國君,就應當知道當國君是一件很沒樂趣的事。即使有點正當的個人愛好,都最好藏著掖著,不要讓人家看到,君不見,當年魯隱公跑到棠地去看魚,都被臧僖伯嘰嘰歪歪說了一大通?哪有像他這樣明目張膽挑戰國家公器的? 衛懿公站在檢閱台上發了好久愣,終於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遠方,宮中傳來陣陣鶴鳴,那些清靈鍾秀的羽族之物,想必正隨著歡快的音樂翩翩起舞。他長嘆一聲,將大夫石祁子和寧莊子叫到身邊:“留守國都的重任,就拜託二位了。” 他將自己佩帶的玉玦交給石祁子,意思是讓石祁子臨危決斷;又將一支箭矢交給寧莊子,意思是請他像利箭一樣保衛國都。這兩個人默默地接受了任務。 衛懿公親自率領為數不多的部隊出城迎擊狄人。據《左傳》記載,衛懿公擺出的陣容是:渠孔駕駛戎車,子伯站在車右擔任護衛,黃夷為前驅,孔嬰齊殿後。這是一次自殺式的進攻。毫無疑問,衛懿公是一個昏庸的國君,但他這一刻的舉動,多少為他洗刷了一絲恥辱。那些躲在山林中的衛國丁壯,縱使有一萬種理由不為衛懿公作戰,但是將自己的家園拱手讓狄人劫掠,又於心何忍呢?

衛國軍隊與狄軍在熒澤相遇,衛軍慘敗。渠孔與子伯請衛懿公拔去戎車上的大旗,微服逃跑,萬念俱灰的衛懿公長嘆道:“我就算逃回去,又有何面目見百姓?”衛懿公沒有聽從他們的意見,將自己當做活靶子吸引狄軍的注意力,君臣幾人最終全部戰死。 衛國史官華龍滑和禮孔成為狄人的俘虜。狄人一看這兩個老頭,精瘦精瘦的,帶回去的話,既不能耕田,也不能養馬,只能吃飯,當場就要把他們殺掉。兩個老傢伙也不慌張,砍刀架到脖子上了,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我們,殺不得。” 據兩個老傢伙說,他們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衛國的“大史”。那個年代,大史不光寫歷史,還要負責國家的祭祀工作。 “如果我們不向神禱告,神,就不會保佑你們。你們,也得不到衛國。”兩個老傢伙一本正經地說。

就這樣,狄人把他們兩個給放回去了,要他們趕快向神禱告,保佑狄人得到衛國,並且說好,事成之後重重有賞。 華龍滑和禮孔回到城裡,見到守城的石祁子和寧莊子,就說了兩個字:“快走。”從雙方的戰鬥力對比來看,狄人完全佔據優勢,衛軍棄城而走,不失為自我保全之策。 到了夜裡,衛國人偷偷打開城門,全體將士百姓傾城而出。 狄人得到了一座空城。這對他們來說,很顯然沒有達到預期目的。他們需要的是糧食、女人、壯丁、金銀財寶,而不是城池。如果沒有擄獲到足夠的俘虜和財物,這一趟就等於白跑。 因此,狄人又追踪上去,在黃河邊將衛國人大殺了一陣,這才滿載而歸。 狄人對衛國的入侵引發其他國家的人道主義救援。宋國首先派部隊渡過黃河,趁著黑夜迎接倖存的衛國子民。這個時候清點倖存者,只剩下七百三十人。在齊桓公和宋桓公的主持下,從共、滕兩邑抽調居民四千餘人,與衛國遺民湊足五千人之數,迅速開始了重建衛國的計劃。

前面說過,齊僖公的女兒、齊桓公的姐姐宣姜本來要嫁給衛宣公的兒子急子,卻被衛宣公這條老淫蟲捷足先登,成為了衛宣公的夫人。宣姜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壽被刺客殺死。衛宣公死後,小兒子朔則即位為君,也就是衛惠公。後來衛惠公被趕下台,逃到齊國避難七年。在這期間,宣姜又與衛宣公另一個兒子公子頑通姦,並生了一堆儿女。 關係雖然很亂,生下的這堆儿女現在卻可以派上用場了。 老大是個女兒,嫁給舅舅齊桓公做小妾,被稱為齊子,也就是齊國的長衛姬,深受齊桓公寵愛。齊桓公如此仗義地幫助衛國重建,很難說有沒有被吹過枕邊風。 老二公子申,在衛國重建的計劃中,被任命為新一任衛國君主,也就是戴公。在齊桓公的主持下,各諸侯國出錢出力,借曹國的地盤為戴公修築宮殿和城池。可惜,戴公無福消受,不久就去世。

老三繼承了老二戴公的君位,也就是歷史上的衛文公。 老四是個女兒,嫁給了宋桓公,成為宋桓公夫人,也就是著名的宋襄公的母親。宋桓公積極派部隊迎接衛人,參與衛國重建,多半也與這位夫人有關。 老五也是個女兒,嫁給了許穆公,在《左傳》上被稱為許穆夫人。在齊國、宋國熱火朝天地幫助衛國重建的時候,許國卻一直袖手旁觀,沒有任何表示。對此,許穆夫人非常鬱悶,作了一首《載馳》: 詩中之意,既痛心於衛國的危難,又抱怨老公許穆公對重建衛國的大事不聞不問,使得自己在兩位姐姐面前很沒面子。 相比齊桓公、宋桓公兩位姑爺的闊綽,這位許穆公實在是寒磣了點,也難怪老婆抱怨。但是,如果考慮一下許國的實際情況,他不參加衛國重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許國國小,人少,還有過一段被鄭國統治的經歷(鄭莊公死後,鄭國軍隊如約撤離許國,恢復了許國的獨立),自己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哪有銀兩去支援衛國建設? 這事給男人們一個教訓,自身實力不強的話,娶老婆之前最好先看看老婆的姐妹嫁得好不好,如果遇上一兩位財大氣粗又出手大方的連襟,這輩子都別想在老婆面前抬起頭來了。 齊桓公派公子無虧帶兵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保護衛國的新朝廷,贈送牛、羊、豬、雞、狗各三百隻,還有建築材料一批,連衛國國君一家穿的衣服、布料甚至連女眷乘坐的車馬都一一饋贈。 老三衛文公倒是很對得起兩位姐夫的照顧,他穿著粗布短衣,與五千子民同甘共苦;大力發展農、工、商業,提供優惠政策,搞活經濟;尊師重道,加強教育,努力提高國民素質;大膽任用賢能之士,同心同德,共建衛國的未來。短短兩三年,衛國的實力大增,從重建之初的革車三十乘,突飛猛進地發展到三百乘。 狄人在衛國嚐到了甜頭,不願意回到北方的嚴寒之地,稍事休整之後,於公元前659年再一次入侵邢國。 齊、宋、曹三國軍隊開到邢國的聶北,一方面是為邢國打氣助威,另一方面則是審時度勢,以待戰機。但是沒想到,邢國人在狄人面前不堪一擊,部隊很快崩潰,邢國人紛紛跑到聶北投靠聯軍。 不難發現,齊桓公作為當時天下的霸主,面對狄人的入侵,雖然採取了積極的應對措施,但自始至終,齊國的軍隊沒有一次和狄人正面交鋒的經歷。公元前661年救邢,齊人慢半拍,狄人已經橫掃而去;公元前660年救衛,還是慢半拍,衛懿公戰死,衛都淪陷;這一次再救邢,三國聯軍作壁上觀,直到邢國崩潰,狄人劫掠一空,才象徵性地追擊了一陣。 齊桓公為什麼始終不願與狄人交鋒?筆者在此大膽猜測,可能有兩個原因: 第一,北方少數民族戰鬥力極強,大部隊交鋒的話,中原軍隊勝算不大。回想當年,北戎入侵齊國,齊僖公還向遠在河南的鄭國求援,畏敵之深,可見一斑;而鄭莊公派了世子忽帶兵前往,斬首三百,就已經算是很了不起的戰果了。一年前狄人入侵衛國,不但突入衛國首都,更將其國民殺得只剩下七百三十人。宋桓公派兵渡河迎接衛國遺民,也只敢在夜裡偷偷行動,生怕狄人發覺。以現在齊國軍隊的實力,不至於害怕與狄人交戰,但絕無完胜的把握,齊桓公和管仲不想打無把握的仗,所以採取了相對謹慎的戰略。 第二,狄人來去如風,目的不是攻占城池,而是劫掠人口與財物。齊桓公率領的中原聯軍即使有把握一戰,也不一定能求戰得戰,狄人很可能避其鋒芒,等聯軍退後再捲土重來。往復數次,則中原疲憊,而狄患猶存。所以,齊桓公組織中原諸國救援邢國,更多是為了表現一種團結抗戰的姿態,既提高了齊國的威望,又在一定程度上震懾了狄人。 當然,作壁上觀不等於袖手旁觀。 經過狄人的掃蕩之後,邢國國都一片斷壁殘垣,慘不忍睹。齊桓公再一次扮演了戰後重建者的角色,協調各諸侯國出錢出力,在夷儀為邢國建立新的城池。 與此同時,諸侯為衛國新建的都城楚丘也接近完工。公元前658年,衛文公帶領子民遷入楚丘,結束了流亡生涯。 據馮夢龍說,衛文公重新立國,對齊桓公這位舅舅加姐夫(這都什麼關係)十分感激,寫了一首《木瓜》之詩相贈: 如果沒弄錯的話,這《木瓜》所寫的是男女之間的情竇初開,如果用來形容兩國之間的關係,未免太肉酸。還是那句話,有沒有這回事,咱們姑妄聽之。 《左傳》記載齊桓公幫助邢、衛復國的事:“邢遷如歸,衛國忘亡。”意思是說,邢國人遷到夷儀,就像回到了自己家裡一般開心;而衛國人進入楚丘,如同沒有經歷過亡國滅種的危機。 幫人幫到這個份上,無論如何值得表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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