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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 2

守夜人 谢尔盖·卢基扬年科 10047 2018-03-11
“蠢貨!” 我試圖說點什麼,但接下來的話像個嘴巴抽在臉上,把我的嘴堵住了。 “草包!” “但是……” “你自己就不懂自己哪兒錯了?” 頭兒的怒氣稍稍消了點兒,於是我冒險把目光從地板上移起來,小心翼翼地說: “好像……” 我喜歡呆在這個辦公室裡。看到所有那些有趣的小玩意,我心裡會湧上兒時的回憶。這些小玩意放在玻璃櫃中,掛在各處的牆上,隨意扔在桌上與電腦光盤和各種文件混在一起。每一件物品——從日本的木扇到一塊破金屬片以及固定在它上面的鹿——這是汽車標誌——都有一個故事。當頭兒情緒好的時候,可以聽到他講非常非常引人入勝的故事。 只不過我難得碰到他處於那種狀態。 “好,”頭兒停下了腳,坐到皮椅上,點上煙,“那麼說說吧。”

他的聲音變得精明強幹,正與他的外表相配。以常人的眼光看,他有四十來歲,屬於那種政府喜歡對他們寄予希望的中產階級圈子裡的商人。 “說什麼?”我想冒險得到一個新的公正的評價,便問道。 “錯誤,你的錯誤。” 就是說,那麼……好吧。 “我的第一個錯誤,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我開始說,並露出一副非常無辜的表情,“沒有正確理解任務。” “是嗎?”頭兒來了興致。 “是,我以為,我的任務是偵察那個開始在莫斯科頻繁傷人的吸血鬼。查到他,就……呃……除掉他。” “繼續,繼續……” “事實上任務的根本目的是檢驗我是否勝任作戰工作,是不是具備實戰能力。由於我對任務沒能正確理解,而正是在遵循'區分和保護'的原則上……”

頭兒嘆了口氣,點了點頭。不太熟悉他的人可能會以為他承認自己錯了。 “你在哪一點上違背了這個原則呢?” “沒違背,所以我才破壞了任務。” “你怎麼破壞了任務?” “一開頭……”我斜眼看著站在古董架上用玻璃罩著的白色極地貓頭鷹的標本。它的頭是否動過? “一開始我徒勞地試圖中止黑氣旋,因而耗盡了護身符裡的能量。” “好吧,我們就從這兒開始。我仔細看過那東西的形狀,如果你沒有加以誇大的話。” 我生氣地搖了搖頭。 “我相信。所以說這樣的氣旋用護身符是除不掉的。你記得分類法嗎?” 見鬼!我為什麼沒翻閱過去的學習提綱呢? “我相信,你記不住。但是這不重要,這股氣旋是超級的。你不可能鬥得過它的……”頭兒從桌子那邊探過身,神秘地耳語道:“你要知道……”

我全神貫注。 “就是換了我也不行,安東。” 這種坦白如此出人意料,以至於我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我一直深信頭兒是無所不能的,雖然沒有人大聲說出來,但所有的同事都這麼認為。 “安東,這麼強大的氣旋,也只有造它的人才能解除。” “應該找到……”我沒有把握地說。 “那個可憐的姑娘……” “問題不在她,不在她一個人身上。” “為什麼?”我突然冒出一句話,接著急忙改口道:“必須阻止黑暗魔法師嗎?” 頭兒嘆了口氣。 “或許他有許可證,或許他有詛咒權……問題也不在魔法師身上。那種力量的黑氣旋……記得嗎,冬天那架飛機是怎麼掉下來的?” 我哆嗦了一下。這不是我們工作上的疏忽,而且總的來說,多半是法律的漏洞:被詛咒的駕駛員操縱失控,於是大型客機轟隆一聲墜落在城市街區。幾百個無辜的生命……

“這種氣旋沒有自己選擇攻擊對象的能力。那姑娘無可倖免,但是砸在她頭上的不會是從房頂上掉下來的磚,多半會是房子爆炸,傳染病開始流行,原子彈恰巧落在莫斯科。最大的不幸在這兒,安東。” 頭兒突然轉過身去,用心如死灰般的目光瞥了貓頭鷹一眼。它迅速放下翅膀,玻璃眼珠的光澤消失了。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我膽戰心驚地說。 “這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有一點救了你,安東。”頭兒咳嗽了幾聲,“出於同情心,你做得完全正確。護身符雖然無法完全擊退氣旋,但是我們現在還有幾個晝夜的時間……也許還有兩個。我一直認為,雖未經過深思熟慮但卻能給別人帶來福利的行動,要比考慮周詳卻是殘忍的行動更有益處。你要是沒用護身符——現在恐怕半個莫斯科都成廢墟了。”

“怎麼辦?” “找到姑娘。保護她……盡全力。這股氣旋近期還會興風作浪。我們在這段時間必須找到下詛咒的魔法師,迫使他消除氣旋。” 我點點頭。 “大家都會找,”頭兒漫不經心地說,“我把休假的同事召回來。伊利亞和謝苗早上會從斯里蘭卡回來,其他人——中午回來。歐洲的氣候不好,我已經請歐洲分部的同事們支援,不過等他們把雲彩驅散時……” “要到早上了?”我看了看表,“還有一晝夜。” “不,是今天早上,”頭兒轉身朝古董架走去,取出貓頭鷹的標本,豎立在桌上。近處看得很清楚,這真的是標本,它裡面的生命力不會比皮領子裡的更多。 “我們來談談吸血鬼和他們的犧牲品。” “我放過了女吸血鬼。夥伴們也沒追上她。”我後悔地重申。

“沒人埋怨你,你盡力戰鬥過了。關於那個犧牲品……” “對了,那個男孩對這事的記憶沒喪失,但是他跑了……” “安東,清醒點!那男孩在幾公里遠的距離之外一直被迷魂的呼喚聲牽引著!他走進大門洞時應該是個無助的木偶!而當他從黃昏界裡出來時,已陷入了昏迷之中。安東,如果所有的事情發生以後,他還能走動的話——他便擁有巨大的潛力!” 頭兒不說話了。 “我是個傻瓜。” “不。但你真的在實驗室呆得太久了。安東,這個小男孩的潛力可能比我還大!” “那哪能……” “別奉承……”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顯然有急事——很少有人知道頭兒直線電話的號碼,我就不知道。 “別響!”頭兒命令著一點過錯都沒有的話機,它馬上就靜了下來。 “安東,必須找到小男孩。逃跑的女吸血鬼本身沒有危險。同事們能追上她,正常巡邏的巡查隊也會逮住她。但如果她吸了小男孩的血……或許,更糟的是,她把男孩變成吸血鬼……你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吸血鬼。現在的吸血鬼和真正的吸血鬼相比,就像吸血的蚊子之於諾斯費拉特之類的吸血鬼。不過諾斯費拉特還不是最厲害的,即使他拼命做出強大的樣子也不行。所以就必須找到小男孩,跟踪他,盡可能讓他參加巡邏隊,不能讓他投向黑暗的一方。如果那樣,莫斯科的平衡就要徹底崩潰。”

“你說的是命令嗎?” “是許可。”頭兒憂鬱地說。 “你知道,我有這樣的權利。” “我知道,”我輕輕地說。 “從哪兒開始?正確地說是從誰開始?” “隨便。看來,還是要從那姑娘開始。但是那男孩也要試著找到。” “我現在就去嗎?” “好好睡一覺再說吧。” “我睡好了,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 “我可不這麼想。我還是建議你睡上哪怕一小時。” 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今天十一點起床,馬上就來單位,工作到現在還感覺精力非常充沛。 “這是給你配的助手,”頭兒用手指彈了一下貓頭鷹的標本。貓頭鷹展開雙翅,並惱怒地發出咕咕聲。 我咽了一口唾沫,大膽地問道: “這是誰?或者說這是什麼?”

“問這個乾什麼?”頭兒看看貓頭鷹的眼睛問道。 “好決定我是否願意和它一起工作!” 貓頭鷹看了看我,像只被激怒的貓一般發出噝噝聲。 “你提的問題不正確,”頭兒搖搖頭說,“問題在於它是否願意和你一起工作。” 貓頭鷹又發出咕咕聲。 “是的,”頭兒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鳥兒說,“你在許多方面都對,但不是有人請求重新上訴嗎?” 鳥愣住了。 “我保證,我會替你申請。這次有機會。”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我認為……”我開始說。 “對不起,安東,你怎麼想我不關心,”頭兒伸出手,貓頭鷹笨拙地挪動了一下毛茸茸的腳,站在了頭兒的手掌上。 “你不明白你多幸運。” 我不吭聲了。頭兒走到窗前,猛然打開窗,伸出手去。貓頭鷹拍打著翅膀,朝下面飛去。好一個標本!

“它……去哪?” “到你那兒去。你們兩個搭檔一起工作……”頭兒揉揉鼻樑。 “對了,記住它叫奧莉加。” “貓頭鷹?” “貓頭鷹。你要餵牠,關心它,一切都會好的。而現在……你再稍稍睡會兒,然後起來。你可以不來辦公室,等奧莉加到了之後——就去工作。檢查地鐵環線,例如……” “怎麼,還要睡覺……”我開始說。但是,周圍的世界已經漸漸暗淡下來了,黑了。枕頭角兒扎疼了我的臉頰。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腦子昏沉沉的,眼睛裡彷彿有沙子。嗓子又乾又痛。 “呀……”我嘶啞地呻吟起來,翻過身仰面躺著。厚厚的窗簾遮擋著,我不知道外面是不是黑夜,也許早已是白天了。我斜眼看了一下手錶:發亮的數字是“8”。

我第一次在夢裡承蒙頭兒的接見。這不是件舒服的事,尤其是對頭兒來說,他不得不闖入我的意識。 看得出,並且也確實如此——假如需要在夢的世界裡進行必要的指導的話,那麼時間就很緊了。可是真想不到……這種事!沒料到。指派的工作,貓頭鷹,這個蠢貨…… 我哆嗦了一下——外面有人在敲窗。細細碎碎的,彷彿用爪子在敲。一個壓低的鳴叫聲傳來。 說實話我還能料到什麼呢? 我蹦起來,匆忙提好褲衩,跑到窗前。就是那個廢物,那個我在接受追捕任務時被迫接納的東西,它還真來了,我清楚地辨出了它的輪廓。 我猛地拉開窗簾,提上了百葉窗。 貓頭鷹坐在窗台上。它微微眯縫起眼睛——天才剛剛亮,但是對它來說,天太亮了。街上的人肯定不明白,什麼鳥兒竟停在十樓的窗台上。旁邊的鄰居看到一定會感到吃驚,北極貓頭鷹竟會出現在莫斯科市中心! “這是怎麼回事……”我輕輕地說。 本想說得更刻薄,但我在巡查隊工作之初就改掉了這個習慣,準確些說,是我自己改掉的。只要你看過一兩次你罵過的人那頭上的黑色氣旋——你就會開始管住自己的舌頭的。 貓頭鷹看看我,等著。 周圍的鳥兒鬧翻了天。棲息在遠處樹上的一小群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烏鴉膽子更大些,停留在鄰居家的陽台上、附近的樹上。它們呀呀叫著,時不時地從樹枝上跳過去,在窗戶旁盤旋。直覺提醒它們,這個不速之客將會帶來不祥。 不過貓頭鷹沒有反應。它瞧不起麻雀,也瞧不起烏鴉。要是能朝它們吐唾沫,它肯定會。 “你究竟是誰?”我嘟囔著打開窗,狠狠拽下被封住的窗框。頭兒與我的這個搭檔——女搭檔真可算是幫了我大忙。 貓頭鷹一展翅膀就飛進了房間,呆在小櫃上,微閉眼睛,彷彿它一直就呆在這裡。也許它在路上凍僵了?喔,不會,它畢竟是北極…… 我一邊關窗,一邊思索著現在該怎麼辦。怎麼對待它,餵牠什麼,真想不出這個長羽毛的動物怎麼可能幫助我? “你叫奧莉加嗎?”我關上窗問道。窗縫還是漏風,不過這種事放在以後再解決。 “唉,一隻鳥!” 貓頭鷹微微睜開了一隻眼睛。它不理我,幾乎就像不理那些忙忙碌碌的麻雀一樣。 我一陣陣兒覺得自己越來越荒唐。首先這是個不可能交流的搭檔;其次,它還是個女的——雖說它是隻貓頭鷹! 也許要穿上褲子吧?我穿著一條皺皺巴巴的短褲衩站著,鬍子拉碴,睡眼惺忪…… 我覺得自己是最傻的傻瓜,抓起衣服,跑出房間,“請您原諒,我一會兒就來。”我跟著扔給貓頭鷹這句話。 如果這隻鳥真是我想的那樣,那我可沒給人留下什麼好印象。 我最想衝個淋浴,但是我不允許自己這麼浪費時間。我只是刮刮臉,在冷水龍頭下衝了幾下頭。在隔板上的香波和香體露中間找到了我一般不用的古龍水。 “奧莉加?”我望著走廊喊道。 貓頭鷹在廚房裡的冰箱上,一動不動地呆著,就是個擺設用的標本。 “你活著嗎?”我問。 那琥珀一樣的黃眼睛憂鬱地看了看我。 “好,”我攤開雙手,“我們重新開始好嗎?我明白,我給人的印像不太好。老實說——我這是老毛病。” 貓頭鷹用心聽著。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跨在凳子上,坐在冰箱前。 “而你也不會說話,這我自己能想得出來。我叫安東,五年前被發現是個'他者'。” 貓頭鷹發出的聲音更像是壓抑著的笑聲。 “是,”我覺得它笑得對,“五年前才發現的,就是這樣。我有一個很大的障礙要克服,那就是我不想看見黃昏界。在頭兒碰到我之前,也就真的沒見過。” 貓頭鷹彷彿感興趣了。 “他帶人實習,指導巡查隊員們——怎麼發掘潛在的他者。他遇到了我……”我微笑了一下,回憶著,當然啦,他消除了我的心理障礙,接下來一切都簡單了,我進了進修班,開始在分析部分工作。不過……生活沒有特別的變化。成了他者,但我好像沒有察覺到這點。頭兒平時雖然皺著眉頭,但也沒說什麼。我工作得不錯,他無權干涉過問其他的事情。但是一個星期前,城裡出了瘋狂的吸血鬼。這個除掉他的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表面上是因為所有的巡查隊員都很忙,沒空,實際上是為了讓我聞聞火藥味兒。也許這麼做是對的,要知道在這一個星期裡又死了三個人。業務熟練的巡查隊員可能一晝夜就抓住那一對吸血鬼了。 我很想知道,奧莉加對這點是怎麼想的。但是貓頭鷹一聲沒吭。 “哪個更重要,是保持光明和黑暗兩大力量的平衡呢,”我仍然問了。 “還是提高我的業務水平呢,或者是保護三個無辜的生命?” “我用普通的方法感覺不到吸血鬼,”我繼續說,“只得拿自己做試驗,去體會他們的感受。人血我不想喝,用豬血來代替,這些都是試驗用的試劑……你當然知道這些啦。” 談到試驗品,我站起身,打開爐灶上的小櫥櫃,取出一隻毛玻璃塞子塞緊的玻璃罐。一塊褐色的粉劑只剩個底兒了,交給後勤沒什麼意思。我把粉劑倒在洗手盆裡,洗了洗——廚房裡散發出一種衝鼻的會使人頭昏腦脹的香味兒。我涮了涮罐子,把它扔進了垃圾桶裡。 “要知道我差點兒就毀了,”我說,“自己把自己毀了。昨天早上,我追捕回來時……在樓道裡碰見了鄰居家的姑娘。我都沒敢冒險打招呼,因為獠牙已經露出來了。還有今天夜里當我感覺到那勾引男孩的呼喚時,我差點兒就加入了吸血鬼那一夥兒。” 貓頭鷹看了看我的眼睛。 “你想頭兒為什麼指定了我?” 標本,一團羽毛里面塞著棉花的。 “他是為了讓我親眼看看他們嗎?” 走廊里傳來門鈴聲。我嘆了口氣,攤開雙手:這有什麼辦法,自己的錯,任何談話對像都比這無聊的鳥兒強。我順路打開了燈,走到門口,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個吸血鬼。 “進來吧,”我說,“進來,科斯佳。” 他在門口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進來了。他捋了捋頭髮——我發現他的手掌裡滿是汗水,眼珠不停地來回亂轉。 科斯佳只有十七歲。他一出生就是吸血鬼,一個普通的、標準的、城裡的吸血鬼。他成長的環境很不好:父母是吸血鬼。在這種條件下,孩子幾乎是不可能有機會成長為人的。 “我還碟來了,”科斯佳嘟噥了一句。 “給。” 我接過一疊碟片,對它們有這麼多並不感到奇怪。我通常不得不管他要兩個星期,才能讓他歸還碟片——他特別馬大哈。 “都聽完了嗎?”我問。 “你錄下來了嗎?” “嗯……我走了。” “等等。”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房間裡。 “怎麼回事?” 他不說話。 “已經知道了嗎?”我猜測著問。 “我們的人很少,安東。”科斯佳看看我的眼睛,“如果有人離開,我們就會馬上感覺到。” “是這樣。脫下鞋子,進廚房,我們認真談談。” 科斯佳沒有爭辯。我絞盡腦汁地想對策。五年前,當我成了他者時,世界就對我開放了黃昏界,等待我的是令人詫異的新發現。但是吸血鬼就住在我的上面,這是最令人反感的一件事。 我記得這一切,彷彿才發生在昨天。我上課回來——最平常的課,讓人想起不久以前的大學生活。三對人、一位講師,酷熱、熱得白大褂都貼在身上。我們租用了醫學院裡的講演大廳。我走回家,在路上邊走邊玩,時而走進黃昏界——時間不長,技巧還不熟練,時而開始檢測路人。已經到大門口了,我碰到了鄰居。 這家人非常可親。我有一次向他們藉鑽孔機,科斯佳的父親根納季是個建築工人,他便直接來到我家,輕鬆地幫助我在水泥牆上打了洞。這件事直接證明:沒有無產階級知識分子是難以生存的。 可是就在那天回來時我突然發現,他們完全不是人。 這很可怕。一種褐灰色的生物電場,令人壓抑的氣氛。我呆住了,恐懼地望著他們。科斯佳的母親波蓮娜的臉色微微一變,孩子愣了一下,把身子轉了過去,一家之長走到我跟前,一步一步進入了黃昏界——他那優美的步伐是只有跨越生死的吸血鬼才能具有的。對他們來說,黃昏界是正常的居住環境。 “你好,安東。”他說。 周圍的世界是灰色的,死氣沉沉的。我自己也沒有發現,怎麼跟在他後面潛入了黃昏界。 “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越過障礙,”他說,“一切都很順利。” 我向後退了一步——於是根納季的臉顫動了一下。 “一切正常,”他說。他敞開襯衣,於是我看到註冊印章,一個刻在灰色皮膚上的深深的印鑑。 “我們都註冊過了。波蓮娜!科斯佳!” 他的妻子也進入了黃昏界,她解開了襯衫。那半大小子沒有動,他需要父親再用目光確認一下自己的意圖才出示印章。 “我要查驗,”我小聲說。我手法太差,兩次都沒弄好,不得不重新開始。根納季耐心地等著。印章終於有了回應。長期註冊,沒有發現違章之處。 “一切正常吧?”根納季問,“我們可以走嗎?” “我……” “好吧,沒什麼。我們早知道,有一天你會變成他者的。” “走吧,”我說,“沒有按規定,但是我現在顧不上規定了。” “是的,”在走出黃昏界前,根納季停留了片刻,“我曾經到過你家……安東,我現在把邀請還給你。” 一切都符合規定。 他們走了,我坐在長凳上,一個老太太坐在旁邊曬太陽。我抽著煙,想理清思緒。老太太看了看我,鄭重地說: “他們是好人,對嗎,阿爾卡申卡?” 她老是弄錯我的名字。她的生命只剩三個月了,此刻我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 “不盡然。”我說。我抽完了三支煙,然後不慌不忙地走回家去了。我在門口站了一下,看著門口逐漸消失的灰色路痕,這就是“吸血鬼之路”。我今天正好學會觀察這種吸血鬼經過的痕跡。 我勉強堅持到晚上。我翻看學習提綱,為此我不得不進入黃昏界,因為在普通的世界裡,這些隨處可見的本子完全是空白的。我想打電話告訴科長或者頭兒——頭兒直接對我負責——但我覺得,應該自己拿主意。 當天完全黑下來時,我忍不住了。我跑到樓上,按了門鈴。科斯佳打開門,哆嗦了一下。在現實生活中,他和他的家人一樣,外表看上去很普通。 “把你家大人叫來。”我請求道。 “為什麼?”他嘟噥了一句。 “我想請你們喝茶。” 根納季出現在兒子身後,不知是從哪兒現身的,他的本領比我這個光明力量的新人大得多。 “你確定要這樣做嗎,安東?”他懷疑地問,“完全不需要這樣。沒事兒。” “我確定。” 他沉默了片刻,聳聳肩膀說: “我們明天去。如果你邀請的話,別急。” 快半夜的時候,我高興瘋了,因為他們拒絕了我的邀請。夜裡將近三點了,我試著睡著,我很放心,因為我知道通往我家的路對他們來說沒有了,也不會再有了。 凌晨,我還是睡不著,我站在窗前觀望城市。吸血鬼不多,很少。在兩三公里範圍內一個也不會再多了。 做一個受歧視的人——這是什麼樣的滋味?受懲罰不是因為他們有罪,而是因為他們有犯罪的潛在可能性?他們將怎麼活下去……噢,就算這不叫“活著”——這裡要用另一個詞——怎麼在自己的監視人身邊待下去呢? 上完課回家時,我買了一個大蛋糕做茶點。 科斯佳是個聰明的好小伙子,莫斯科大學物理系的學生,他有著與生俱來的雖生猶死的不幸,他坐在我身邊,用勺子在糖罐裡攪動著,好像不敢舀似的。他怎麼這麼拘謹…… 起初他幾乎每天都跑過來。我是他的直接的對立者,我站在光明一邊。但是我還是讓他進家,他和我在一起沒什麼可隱瞞的,可以隨便地閒談,可以潛入黃昏界,並誇耀自己顯現出的才能。 “安東,我變樣了!”“啊,我的獠牙開始長了,哈—哈—哈!” 而最奇怪的是,所有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哈哈大笑,望著小吸血鬼試圖變成一隻蝙蝠:這是高級吸血鬼的任務,他不是高級吸血鬼,而且,光明使者永遠不會讓他做到這一點。我只是有時會制止他的不良行為:“科斯佳……你永遠也別乾這種事。明白嗎?”這也是正常的。 “科斯佳,我只是做了自己應做的工作。” “真不該這麼做。” “他們違反了法律。你明白嗎?不僅是我們的法律,不只是光明使者所認可的法律,是被所有他者一致認可的。這個小伙子……” “我了解他,”科斯佳突然說道。 “他過去很快樂。” 真見鬼…… “他受過折磨嗎?” “沒有。”我搖搖頭。 “烙印瞬間就會置人於死地。” 科斯佳哆嗦了一下,朝胸前瞥了一眼。要是進過黃昏界,那就能透過衣服看到烙印,如果沒進過你根本發現不了。好像他從沒進過,但是,我怎麼知道吸血鬼們對烙印有什麼感覺呢? “我能做些什麼呢?”我問。 “他打死人了。打死了無辜的人。打死了在他面前絕對沒有自衛能力的人。他把那個姑娘變成了吸血鬼……粗魯地強迫她,她不應該成為吸血鬼的。昨天他們差點害死了一個小男孩。無緣無故,不是因為飢餓。” “你知道,我們是怎樣挨餓的嗎?”科斯佳沉默了一會兒說。 他成熟了,成熟得很快…… “是的。昨天……我差點兒成了吸血鬼。” 靜默了片刻。 “我知道這一點,我感覺到了……我曾期望它變成現實。” 魔鬼和地獄!我去打獵,別人卻獵捕我。確切地說——他們在埋伏守候,等待獵人變成野獸。 “它不會成為現實的,”我說。 “可真是對不起。” “是的,他錯了,”科斯佳固執地說。 “但是為什麼要打死他?應該審判。法庭、律師、判決方,一切按規定……” “按規定我們的事不能把人類牽扯進來!”我扯開嗓門喊道。科斯佳第一次對這種口氣沒有反應。 “你做人太久了!” “我一點也不遺憾!” “為什麼殺他?” “否則他會殺我的!” “他已經發展過別人了!” “這更糟糕!” 科斯佳不再說話。他放下茶杯,站起身來,完全是一個普通的、有點蠻橫無理的、同時又近乎病態的小伙子。 可惜他是個吸血鬼。 “我要走……” “等等。”我朝冰箱走去,“拿著,這是別人給我的,但是我用不著。” 我從一些“波爾若米”礦泉水瓶子中間取出一個裝有二百毫升供血者血液的小瓶子。 “我不要。” “科斯佳,我知道,這是你們永久的問題。我不需要它。拿著。” “你想收買我?” 我發起火來。 “我為什麼要收買你!扔掉是愚蠢的,僅此而已!這是血。人們提供血是為了幫助需要的人!” 就在這時,科斯佳突然冷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抓起其中一隻小瓶,輕輕地、巧妙地剝掉鐵皮蓋子,然後拔出瓶塞,把瓶子送到嘴邊。他又冷笑了一下,喝了一口。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是怎麼吃東西的,也不想看。 “夠了,”我說。 “別耍活寶。” 科斯佳的嘴唇上全是血,一行細細的血沿著臉腮流下來。不光是流,還滲透到皮膚裡。 “你討厭我們吃的方式?” “是的。” “就是說,你討厭我本人?討厭我們所有的人?” 我搖了搖頭。我們從來沒有涉及到這個問題,這樣會輕鬆些。 “科斯佳,要想活下去,你需要血,雖然有時還是人血。” “我們本來就不算是活著的。” “我把生的意義看得更平常些;它就是走動、思考、說話、夢想……” “吸血鬼有什麼夢想?” “孩子,世界上有許多活人得經常輸血。他們對血的需求不比你們少。另外,還有一些緊急情況也要用血。所以有獻血者,所以他們受到尊敬,得到獎勵……別笑。我了解你們在醫學發展和供血宣傳方面的功績。科斯佳,如果為了救命,為了生存,有人需要血——這也沒什麼。血流在哪兒,流在靜脈,還是胃裡,也是無關緊要的事。問題在於你怎麼得到它。” “空話。”科斯佳不屑地說。我覺得剎那間他轉入了黃昏界——但是馬上就返回來了。長大了,小伙子長大了。他有了真的力量。 “昨天你表明了對我們的真實態度。” “你錯了……” “去你的吧,”他放下瓶子,想了想,把它斜放在洗手盆上。 “我們不需要你的……” 身後響起了笑聲。我轉過身——是我已經完全忘記的貓頭鷹,它把腦袋轉向科斯佳,並舒展開翅膀。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科斯佳的臉變成這樣。 “啊……”他說,“啊……” 貓頭鷹放下翅膀,微微閉上眼睛。 “奧莉加,我們正在談話!”我扯開嗓子說,“給我們一分鐘。” 鳥沒有反應。這時科斯佳把目光從我身上轉到貓頭鷹身上,然後又轉到我身上。接著他坐下來,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 “你怎麼啦?”我問。 “我可以走嗎?” 他不僅是驚訝,或是害怕,他幾乎休克了。 “走吧。不過把這些帶走。” 科斯佳匆匆收拾了瓶子,塞進口袋裡。 “拿個袋子,笨蛋!要是有人突然在大門口怎麼辦?” 吸血鬼順從地把小瓶子放進外面印著“復興俄羅斯文化”字樣的紙袋裡,他瞟了貓頭鷹一眼,來到走廊裡,匆忙穿起鞋。 “你常來喲,”我說。 “我不是敵人。現在你沒有超過界限——我不是敵人。” 他點點頭,然後飛快地從我的住所跑出去。我聳聳肩膀,關上門。回到廚房,我望望貓頭鷹說: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黃褐色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流露出來。我兩手舉起輕輕一拍: “我們怎麼工作?啊?我們將怎麼合作?你用什麼樣的方法溝通?我很坦率,聽到了嗎?直截了當地說吧!” 心念一動,我沒有完全轉入黃昏界。不該這麼相信陌生人,但是,頭兒大概不會派給我一個靠不住的搭檔。 沒有任何回答。即使奧莉加能用心靈感應的方式交流,它也不打算這麼做。 “我們該怎麼辦?應該尋找那個姑娘。你能接收她的形貌訊息嗎?” 沒有回答。我嘆了口氣,碰運氣地把我記憶的一小塊兒拋給了貓頭鷹。 貓頭鷹舒展開翅膀,飛到我的肩上。 “怎麼樣?就是說,聽到了吧?你就不能屈尊回答一聲嗎?好,隨你的便,我該怎麼辦?” 又是一聲不吭的把戲。 不過,怎麼做——我知道;問題在於,沒有一點成功的希望。 “你在我的肩上,我怎麼在大街上逛?” 貓頭鷹扔給我一個嘲笑的目光,沒錯,正是嘲笑。接著鳥就在我的肩上進入了黃昏界。 看吧,就這樣。它是無形的監視人。不單是監視人——科斯佳對貓頭鷹的反應最能說明問題。最糟糕的是,黑暗力量比我這個服務於光明力量的人更了解我這個搭檔。 “我們說好了,”我大膽地說,“只是現在我們吃什麼呢?啊?” 我給自己拿了些酸牛奶,又倒了一杯橙汁。我最近一個星期吃的都是半生不熟的煎牛排和肉汁——這些東西已經使我感到噁心。 “你大概要吃肉吧?” 貓頭鷹轉過臉去。 “隨你的便,”我說,“我相信,只要你一想吃,馬上就會想辦法和我交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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