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3

第19章 良宵的覆滅:酗酒誤事

公元前544年夏天,鄭國的“當國”公孫舍之去世。 前面介紹過,按照春秋時期的姓氏製度,諸侯的兒子稱為“公子”,公子的兒子稱為“公孫”。到了公孫的兒子這一代,就不能再跟“公”字掛鉤了,要由國君賜給一個氏號,自立門戶,稱為“賜族”。一般而言,國君賜給的氏號就是其祖父的字。以公孫舍之家為例: 公孫舍之的父親公子喜,是鄭穆公的兒子,字子罕。公孫舍之的兒子名叫虎,即被賜以罕氏,歷史上稱為罕虎。 鄭國的政權結構異於他國,國君之下,除了“當國”,還有“執政”。三者之間的關係若以企業而論,大致是這樣:國君相當於股東,當國是董事長,執政則是總經理。雖然談不上三權分立,但多少還有些制衡作用。 公孫舍之死後,罕虎子承父業,成為了鄭國的當國。這位罕氏家族的繼承人一上台就表現出成熟的政治智慧。據《左傳》記載,那時候,上一年度中原的飢荒仍在蔓延,宋、鄭兩國的災情尤為嚴重,天天都有人餓死。罕虎命令打開倉庫,給全國的老百姓免費發放救濟糧,標準為每戶一鍾(約一百五十斤)。而且,他還很謙虛地告訴大家:“這其實不是我本人的意思,而是先父的遺願,我只不過是忠實地執行了他老人家的命令罷了。”

由此不難看出罕虎的聰明之處。放糧本來就是件深得民心的好事,但他並不居功自傲,而是將功勞推給了已經死去的父親。這樣一來,老百姓得到了實惠,自然擁護他;鄭簡公和同朝的各位卿大夫也不會覺得他太過鋒芒畢露,不會對他產生多餘的戒心;更重要的,他維護了父親的面子,也就維護了家族的面子,使得罕氏家族在鄭國的威望直線上升。朝野之間甚至出現這樣的議論:鄭國的“七穆”,罕氏恐怕將是最後滅亡的。 所謂七穆,前面已經介紹過,就是鄭穆公的七個兒子傳下來的強權家族,在當時分別是罕氏的罕虎,駟氏的駟帶,國氏的子產,良氏的良霄,遊氏的子大叔,豐氏的公孫段,印氏的印段。其中罕虎以當國的身份排名第一,良霄以執政的身份排名第二,子產排名第三。這些人不是鄭穆公的孫輩,就是鄭穆公的曾孫輩,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本來應該和睦相處,同舟共濟,然而在罕虎當國的年代,卻禍起蕭牆,發生了反目成仇的事情。

事情的起因,還得追溯到十八年前。 公元前562年,當時是駟帶的祖父公子騑當國,鄭簡公派良霄出使楚國,要他辦與楚國絕交的差使,結果楚國人將良霄扣押起來,直到公元前560年冬天才獲釋。 因為這件事,良霄一直耿耿於懷,千方百計尋找機會發洩和報復。公元前546年,弭兵會盟之後,晉國的趙武接見鄭國的七穆,要求大家賦詩,別人都是歌功頌德,唯獨良霄吟了一首《鶉之奔奔》,當著趙武的面諷刺鄭簡公品行不良,不配當國君,搞到連趙武都聽不下去,只好裝傻敷衍。 公孫舍之當國期間,良霄當上了執政。人說窮酸刻薄,富貴寬容,在良霄那裡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地位的上升不但沒有使他忘卻當年被楚國人囚禁的屈辱,反而使得他的報復心愈來愈強烈。公孫舍之在世的時候,良霄還有所顧忌,不敢亂來,等到公孫舍之去世,他料定罕虎當國未久,立足未穩,必定不敢太約束他的行為,便決定對公子騑的後人展開報復。

公子騑字子駟,因此其後人以“駟”為氏。公子騑早已於公元前562年冬天去世,繼承家業的是其長子公孫夏。而公孫夏亦於不久前去世,將家業傳給了兒子駟帶,並囑託其弟弟公孫黑輔佐駟帶。 公元前544年冬天,良霄在朝會上提出要派公孫黑出使楚國。 公孫黑不願意去,說:“楚國和鄭國剛剛交惡,派我去出訪楚國,不是想要我的命嗎?” 平心而論,公孫黑這個藉口找得併不高明,誰都知道,鄭簡公前不久才親自去參加了楚康王的葬禮,兩國的關係即便不算親近,也絕不至於是交惡狀態。現在去楚國,談不上任何危險。良霄如果心無雜念,很容易戳穿公孫黑的藉口,逼他乖乖就範。但是很顯然,良霄肚子裡的火已經憋得太久,只要輕輕一碰,就爆發了。他幾乎是脫口而出:“你們家世代都是辦外交的行人①,這就是你的本職工作,你憑什麼不去?”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愣住了:駟氏家族世代為卿,公子騑曾任當國,公孫夏在眾卿中排名也不低,即便是公孫黑,也好歹算個“卿”,怎麼會是世代辦外交的行人呢?大夥驚詫之餘,不由得都將目光轉向了公孫黑,看他有什麼反應。 “外交的事,可以去就去,有危險就不去。”只聽見公孫黑冷冷地說,“什麼世代辦外交,先父當國的時候,您才是辦外交的行人吧?” 良霄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跳了起來,眼睛冒火,死死盯住公孫黑:“你難道想抗命嗎?” 公孫黑也“刷”地站起來,手按劍柄:“沒錯,我就是要抗命,你能將我怎麼樣?”一腳踢翻桌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朝堂。 良霄氣得渾身發抖。 良霄和公孫黑的這次沖突,史稱“良駟之爭”。事情發生後,鄭國的卿大夫們紛紛出面調和,希望這件事能夠用和平的方式解決,同年十二月,在眾人的斡旋下,良霄和公孫黑握手言和,並在良霄家裡舉行了盟誓。

然而,表面上的把酒言歡不能掩蓋內心的劍拔弩張。當時在良霄家裡見證會盟的諸位大夫中,有一個名叫裨諶的就私下對好朋友然明說:“雖然結盟了,但它有什麼用呢?《詩》上說,君子動不動就結盟,禍亂因此而滋生。現在我們這樣做,也是滋生動亂的做法啊!我悲觀地估計,這一輪動亂恐怕要三五年才能結束。” “是啊!”然明也憂慮地說,“依你之見,如果動亂的話,國家的政權將落到誰手上呢?” “好人取代壞人,這是天命所歸,除了子產還有誰?”裨諶很直接地回答,“就算是按部就班,也該輪到子產了。選擇這樣的好人,才能得到大家的尊重,連老天也為子產掃除了障礙——伯有(良霄字伯有)失魂落魄,子西(公孫夏字子西)又已經去世,除了子產還有誰?老天降禍於鄭國很久了,這次一定要讓子產平息它,國家還有希望。否則的話,鄭國就將滅亡啦!”

公元前543年春天,子產陪同鄭簡公訪問晉國。叔向問起鄭國的政局,子產回答說:“我也說不准,形勢不明朗,今年應該有一個結果了。駟氏和良氏正在明爭暗鬥,不知道怎麼調和。” 叔向說:“我聽說不是已經調和了嗎?” 子產說:“伯有奢侈而又倔強,子皙(公孫黑字子皙)又好居人上,兩個人互不相讓,就算表面上和好,內心卻不服氣,亂局很快就要來臨了。” 同年四月,由於對“駟良之爭”感到憂心忡忡,鄭簡公親自出面,將朝中的卿大夫都叫到一起舉行盟誓,希望大家以大局為重,和平共處。此舉的出發點自然是好的,然而也暴露了鄭國的內部矛盾已經到了相當激烈的程度,有人這樣評論:連國君都參與大夫會盟,鄭國的禍亂為時不遠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就在鄭國上下都處於一種不安的情緒當中的時候,事情的當事人——良霄卻表現得出人意料的冷靜。 所謂出人意料的冷靜,只有兩種可能性,要不就是大智若愚,要不就是真的蠢到了家。良霄顯然是屬於後者。 《左傳》記載,良霄有一個愛好:酒。他不是一般地愛酒,而是嗜酒如命。按照周禮的規定,天黑之後,卿大夫是不能飲酒的,否則就是驕奢淫逸的行為。良霄當然不能忍受這樣一條規定,為了掩人耳目,他在家裡建造了一個地下室,天天晚上躲在地下室裡飲酒作樂,而且往往是通宵達旦,樂而忘返。 據說有一天早上,各位大夫按慣例先到良霄家裡朝見,準備在他的帶領下一起去朝見國君。碰巧良霄前天夜裡喝得高興,酒宴持續到天明還未結束。大夥等到日上三竿,看不到良霄,就問他的家臣:“執政呢?”

回答很幽默:“我家主人正在山谷裡呢!” 正在這時,地下隱隱傳來鐘鼓齊鳴之音。大夥兒面面相覷,似乎明白了點什麼,都打著哈哈說:“既然這樣,我們就回去了。”於是也不上朝,各自回家。 第二天,良霄倒是起得很早,跟著大夥一起來到公宮朝見了鄭簡公。說了沒幾句話,良霄又提出:公孫黑出使楚國那件事,怎麼還沒有落實? 此言一出,公孫黑“刷”的一聲就站了起來,在場的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鄭簡公的臉也黑了,他心裡想,大夥為了調和良、駟兩家的矛盾,光是結盟都搞了兩次,連我這個國君都屈尊去為你們勸架,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這樣局面。你倒好,一大早就滿嘴酒氣,坐都坐不穩,就提什麼“出使楚國”,嫌天下不夠亂是麼? 良霄卻沒有註意到眾人臉色的變化,打著酒嗝繼續胡言亂語。散朝回到家裡,又一頭鑽進地下室,繼續喝酒。

喝吧!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當天夜裡,良霄喝得酩酊大醉。恍惚之中,他似乎見到了自己的爺爺——鄭穆公的兒子公子去疾。公子去疾字子良,所以他的後人以“良”為氏。在鄭國的歷史上,公子去疾是一個廣受尊重的人,原因主要有二:第一,鄭靈公死後,人們本來要推選他為國君,被他堅決推辭,將這個機會讓給了公子堅,也就是後來的鄭襄公;第二,鄭襄公上台後,想將包括七穆在內的所有穆族兄弟驅逐出境,是公子去疾據理力爭,才沒有那樣做。從某種意義上講,沒有公子去疾,就不會有今天的鄭國七穆,這也是良霄一直引以為傲的。良霄看到公子去疾,連忙跪起來,想向他行禮,不料酒後身體失去平衡,剛跪起又癱倒下去。公子去疾臉色冷峻,長嘆了一聲,嘴角微動,對良霄說了幾個字。良霄沒有聽清,連滾帶爬來到公子去疾的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衣服的下擺,卻抱了個空,這才發現公子去疾原來是沒有腿的。良霄倒吸了一口涼氣,驚得魂飛魄散,再看公子去疾的臉,已經變成了慘綠色。那張清瘦而駭人的臉上寫滿了悲傷,而嘴里分明在說著什麼。這回良霄聽清楚了,公子去疾說的是:“快跑吧孩子,不要再回來了!”

接著良霄感覺自己被人抬了起來,經過了一片濃煙滾滾的火場,然後又被扔到一輛顛顛簸簸的馬車上。馬車快速奔馳,有好幾次差點將他顛下來。當他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睛就看到了滿天的繁星。 “這是在哪?”他愕然問道。 “雍梁。”耳邊響起了家臣的聲音。 他猛地坐起來,四周寂寥,一片漆黑,顯然是在曠野之中。依稀能看到十幾名家臣圍坐在他身邊,手持刀弓,保持戒備的姿態。 “雍梁?”良霄腦子裡閃過一絲不祥的念頭,他知道這是一個離新鄭約四五十里遠的地方,“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公孫黑突然發難,帶著駟氏族兵攻襲我們,放火燒毀了良府,我們把您從地下室抬出來,就跑到這裡來了。”家臣如實回答。 “啊!”良霄大叫一聲,“公孫黑公然襲擊執政府邸,難道沒有人制止他?” “朝中列位卿大夫,恐怕都在暗中支持公孫黑吧,否則的話,他也不至於膽大包天。”家臣說。 “什麼暗中支持,分明是全力相助!”另一位家臣說,“你難道沒有看見,圍攻我們的不僅僅是駟氏族兵,還有其他家族的人?” “那國君呢!國君難道也支持他?”良霄急忙問道。 “只怕也是。” 良霄頹然坐倒,好半天才問:“罕虎有沒有派人參加?” 家臣們互相交頭接耳了一陣,明確告訴他:“沒有看到罕氏族兵。” “那就好辦了。”良霄露出一絲欣喜的神色。他心裡想,罕虎沒有參與攻打他,說明罕虎並不支持公孫黑,這就意味著罕虎還站在他這邊,事情還沒有到最壞的地步。 他帶著家臣們逃到了許國。很快他就會發現,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並不是非此即彼那麼簡單的。 罕虎對良駟之爭究竟是什麼態度呢? 良霄逃亡的第二天,鄭國的卿大夫們會聚一堂,商量善後的事宜。罕虎這樣表達了他的意見:“古人說,亂者取之,亡者侮之。已經滅亡的事物,乾脆清掃乾淨,不要留殘渣餘孽;仍然存在的事物,我們就來鞏固它。這就是國家利益的所在。七穆本是同氣連枝,伯有過於驕奢,與兄弟之族離心離德,所以才有此下場吧。”言下之意,良霄的逃亡,多半是因為他咎由自取,從國家的穩定起見,就讓他去吧! 從客觀上講,良霄的逃亡,最大的受益者莫過於子產。他在鄭國眾卿中已經排名第三,良霄一走,他就排名第二,應該順理成章地成為執政了。有人向子產建議,目前駟氏風頭正勁,而且罕氏、駟氏和豐氏本是一母所生,勢力強大,不如主動向這三家靠攏,結為政治同盟。 子產對此持不同的意見,他反駁說:“我難道跟他們是一伙的嗎?國家的禍亂,誰知道怎麼去平息它?如果主持國政的人正直而強有力,禍亂也就不會發生了。我啊,還是姑且在這亂世中保持自己的獨立吧!”他親自帶人收斂了良霄家裡死難者的遺體,沒有參加當天的朝會就出走了。印氏家族的印段為子產的氣節所感動,也跟著他一起出走。 正在開會的罕虎得到這個消息,馬上派人去勸阻子產,有人感到不理解:您不是說走了的就讓他走嗎,子產既然不願意跟著您,為什麼不讓他走? “這個人對死人都能保持尊重,何況對活人呢?”罕虎說著,離開了會場,親自駕著馬車去追子產,並且向子產保證,只要他在世一天,就會保證子產的安全。 對於子產來說,出走只不過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他很快接受了罕虎的好意,於第二天回到新鄭,印段則遲一天返回,兩個人都來到公孫黑家裡,與眾位卿大夫舉行盟誓,認可了公孫黑攻擊良霄的行為。幾天之後,鄭簡公在宗廟與卿大夫盟誓,後來又在新鄭的城門外與首都的居民盟誓。良駟之爭以公孫黑的勝利而告一段落。 事到如今,良霄對形勢的判斷仍然過於樂觀。他的反攻來得很快,也很有創意——逃亡之後的第十三天,他帶人從新鄭墓門(卿以下人士出殯專用之門)的排水溝潛入新鄭,在馴馬師羽頡的幫助下打開了當年鄭襄公的武庫,取出兵器盔甲將自己武裝起來,進而攻打舊北門,企圖控制整個新鄭。駟氏家族的族長駟帶發動首都的居民抵抗良霄的入侵。兩邊都派人去拉攏子產。子產說:“兄弟之間鬧到這個地步,我已經無話可說。老天幫助誰,我就听誰的!”其實也就是坐視不理,保持中立的態度,由得他們去了。 戰鬥的結果,良霄這方一敗塗地,良霄本人也死在新鄭的牲畜交易市場上。 回想起來,十一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54年,鄭國的公孫躉去世。將要舉行葬禮的時候,大夫公孫揮與裨灶清早起來商量喪事,路過了良霄家門口,看見他的門上長了狗尾巴草。公孫揮開玩笑地問裨灶:“你算算,伯有死的那天,這狗尾巴草還在麼?”當時木星正好在“降婁”的位置,也就是黃道十二宮的白羊座,降婁還在天空的中部,天就已經大亮了。裨灶掐指一算,指著降婁說:“還可以等木星再繞一周,不過伯有活不到木星再到這個位置就是了。”公孫揮當時不信,等到良霄被殺,果然木星正在“娵訾”的位置,還要到下一年才能抵達降婁。 子產聽到良霄死訊,跑到現場給良霄穿上禮服,伏在屍體上大哭了一陣,然後命人將良霄埋葬在斗城。駟帶和公孫黑對子產的舉動十分不滿,打算將子產一併除去。罕虎知道之後勃然大怒,訓斥他們說:“禮,就是一個國家的支柱。殺死有禮之人,國家也就垮掉了!”才打消了他們的念頭。 後人很容易指責子產置身事外,不負責任,獨善其身。但我認為,在亂世之中,保持沉默、堅守道德底線以及給予失敗者尊嚴,已經很難能可貴了。要知道,那些動不動就參與到亂世紛爭之中,胡亂給世界開藥方的人,絕大多數都是始亂終棄之徒,最終帶給世界的不過是更綿長的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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