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2·三權分立下的貞觀之治

第34章 魏徵:忠臣忠言不逆耳

在中國歷史上,有資格被譽為千古一帝的皇帝肯定不多,就算能找出幾個,大半也都有爭議。如果一定要找一個共識最多、爭議最少的,那恐怕就非唐太宗李世民莫屬了。 但是,即便李世民能當之無愧地獲此殊榮,也並不表明他就是完美無瑕的。 無論李世民如何天賦異禀,才智過人,他身上也難免會有一些人性的弱點。 換句話說,李世民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傑出政治家,並不是因為他沒有弱點,而在於他有個辦法對治自己身上的弱點。 這個辦法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兩個字——納諫。 納諫這種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因為人都是愛面子的,沒有誰喜歡被人批評。就算是一個普通人,也不願意整天被人說三道四、指手畫腳,更不要說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帝了,他們通常更聽不進任何不和諧音。

然而,李世民偏偏就願意聽。 不但願意聽,而且還對此求之若渴,甘之如飴。 這並不是說李世民天生就是一個受虐狂,而是因為他深知這樣一些道理:“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人欲自照,必須明鏡,主欲知過,必借忠臣”;“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護短而永愚”…… 鑑於隋朝二世而亡的歷史教訓,李世民一直具有非常強烈的憂患意識。他認為,倘若當皇帝的都像隋煬帝那樣“好自矜誇,護短拒諫”,那麼結果就是“人臣鉗口”,最終必然“惡積禍盈,滅亡斯及”。所以早在貞觀元年,李世民就一再對大臣們強調:“前事不遠,公等每看事有不利於人,必須極言規諫。”(卷二) 在李世民的極力倡導和鼓勵下,貞觀群臣諫諍成風,人人勇於進言。而其中對李世民影響最大、對貞觀善政貢獻最多、在歷史上享有“第一諍臣”之美譽的人,無疑就是魏徵。

魏徵曾經有過一個奇怪的言論。 他說他不想當忠臣。 不想當忠臣,難道還想當奸臣? 不,魏徵說,他想當一個“良臣”。 貞觀元年,當魏徵在朝堂上公然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李世民大為詫異:“忠臣和良臣有什麼區別嗎?” 魏徵說:“所謂'良臣',應該像稷、契、皋陶那樣,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而所謂'忠臣',只能像龍逄、比干那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並喪,空有其名。從這個意義上說,二者區別大了!” 李世民恍然大悟,“深納其言”,當即賜給魏徵五百匹絹。 魏徵的這番言論乍一聽很有顛覆性,其實只是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當臣子的固然要對君主盡忠,但這種忠卻不應該是愚忠,而是巧忠。也就是說,進諫並不是以一味蠻幹、面折廷爭為美,而是要講究力度、角度、限度,以君王樂於接受為前提,以剛柔相濟、恰到好處、切實可行為美。

中有一句話說:“攻人之惡勿太嚴,要思其堪受;教人之善勿過高,當使其可從。”魏徵的進諫,有時候就頗能體現這種中道的智慧。 比如貞觀二年,李世民曾經用一種頗為自得的口吻對大臣們說:“人們都說天子至尊無上,所以無所忌憚,可朕就不是這樣的。朕總是上畏皇天之監臨,下畏群臣之瞻仰,兢兢業業,猶恐上不合天意,下不符人望。” 李世民所說的固然是實情,可像他這樣自己說自己的好,未免就有點矜誇的味道,而且潛意識裡也是希望博得群臣的讚美。 這個時候,魏徵發話了。他說:“此誠致治之要,願陛下慎終如始,則善矣。”(卷一九二) 魏徵這話聽上去像是在讚美,實際上卻是在針砭。 因為它強調的是“慎終如始”這四個字。這就等於是說——陛下能這樣當然好,但是最好能保持下去;假如不能持之以恆,現在高興未免太早。

李世民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聽不出這層弦外之音。 這樣的進諫可謂寓貶於褒,既撓到了皇帝的癢處,又點到了皇帝的痛處,實在是含蓄而又巧妙。 類似的對話在貞觀五年還有一次。當時國內安定,天下豐稔,東突厥又徹底平定,整個大唐帝國一片欣欣向榮,李世民又對侍臣說:“今中國幸安,四夷俱服,誠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懼不終,故欲數聞卿輩諫爭也。” 這一次李世民的話就說得比較全面了,他一方面為自己取得了“自古所希”的歷史功績而自豪,但另一方面也表示了戒慎恐懼之心。 所以魏徵就說:“內外治安,臣不以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魏徵並不對這種天下大治的喜人形勢歌功頌德,而是對皇帝居安思危的謹慎態度表示讚賞。這種發言顯然要比純粹的附和之詞高明許多。

正是由於魏徵的諫言往往既委婉又能擊中要害,所以李世民才會評價說:“人言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舊唐書·魏徵傳》)“嫵媚”二字,堪稱絕妙。 當然,魏徵的諫言也並不都是這麼嫵媚的。 如果每次進諫都拐彎抹角,那最後就算不流於阿諛諂媚,也會變得庸庸碌碌。倘若如此,那魏徵也絕不可能被李世民所倚重,更不可能以諍臣之名享譽後世。 所以,該據理力爭的時候,魏徵也絕不含糊。 史稱魏徵“犯顏苦諫”的時候,“或逢上怒甚,徵神色不移,上亦為之霽威”(卷一九三)。意思是說:每當李世民被魏徵的諫言刺激得怒不可遏的時候,魏徵總是毫無懼色,李世民到最後也不得不收起帝王的威風,把自己的怒火強壓下去。 有兩則小故事頗能說明李世民對魏徵的這種忌憚之情。

有一次魏徵離京去祭掃祖墓,回來的時候聽說皇帝打算去終南山遊玩,連儀仗隊和隨從都已整裝待發,可後來卻無故取消了,魏徵就問皇帝有沒有這回事。李世民尷尬地笑著說:“當初確實有這個想法,但是怕你生氣,只好作罷了。” 還有一次,有人進獻了一隻漂亮的鷂鷹,李世民非常喜歡,就讓它站在自己的手臂上,正在逗弄玩耍,忽然看見魏徵走了進來,情急之下趕緊把鷂鷹塞進懷裡。魏徵其實早就看在眼裡,可他嘴上卻不說,故意在奏事的時候把時間拖得很長。等到他告辭離去,鷂鷹早已活活悶死在李世民的懷裡了。 魏徵平常的諫諍一般都會講究方式方法,可要是碰到至關重要的大事,魏徵也會與太宗面折廷爭。 君臣之間最激烈的一次言語交鋒,發生在貞觀六年春天。

當時的大唐王朝四海昇平,國泰民安,所以滿朝文武紛紛勸請太宗前往泰山封禪。 “公卿百僚,以天下太平,四夷賓服,詣闕請封禪者,首尾相屬。”(《冊府元龜》卷三十五) 所謂封禪,是帝王祭告天地的一種大典。由於泰山是五嶽之首,所以封禪大典都在泰山舉行——於泰山設壇祭天曰“封”,於泰山南麓的梁父山闢基祭地曰“禪”。在古代中國,泰山封禪既是太平盛世的象徵,也是帝王功業鼎盛的標誌。但並不是所有帝王都有資格獲此殊榮。在唐朝之前,只有秦始皇、漢武帝,還有東漢的光武帝等少數幾個自認為建立了豐功偉業的帝王,才敢舉行封禪大典。 對此,李世民內心當然也是滿懷渴望。 但是當百官勸請時,李世民一開始還是謙虛地推辭了一下。他說:“諸位賢卿皆以封禪為帝王盛事,但朕卻不這麼看。如果天下安定,家家戶戶豐衣足食,就算不封禪,又有什麼損失?昔日秦始皇封禪,而漢文帝不封禪,後世難道以為文帝之賢不如始皇嗎?況且即使是祭拜天地,又何必一定要登泰山之巔,封數尺之土,才算表達出對天地的誠敬呢?”

群臣都知道這只是皇帝的客套話,所以還是極力勸請。 後來李世民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雖然表面上似乎有點勉強,可大家都知道,其實皇帝心裡還是很樂意的。 就在皇帝和滿朝文武其樂融融地探討具體的行程安排和相關事宜的時候,魏徵忽然表情嚴肅地站了出來,堅決表示反對。 李世民臉色一沉,問:“你不贊成朕封禪,是不是認為朕的功業還不夠高?” 魏徵說:“夠高。” 李世民又問:“那是不是德不夠厚?” 魏徵說:“夠厚。” “是不是社稷還不安定?” “已經安定。” “是不是四夷尚未臣服?” “都已臣服。” “是不是莊稼還沒有豐收?” “豐收了。” “是不是祥瑞還沒有呈現?” “呈現了。”

“既然如此……”李世民冷笑著說,“那為何還不能封禪?” 魏徵從容自若地回答道:“陛下雖然已經擁有這六項成就,但是,我朝承隋末大亂之後,戶口凋零,倉廩空虛,陛下一旦車駕東巡,千乘萬騎,每到一處,地方州縣必定難以承受各種負擔。更何況,陛下舉行封禪大典,四夷君長必定前來共襄盛舉,可如今自伊水、洛水以東,至於東海、泰山,村莊寥落,人煙斷絕,道路蕭條,進退艱阻,極目所見,千里蠻荒。這豈不是引戎狄至我腹地,然後示之以虛弱嗎?再者說,即使給予四夷君長厚重的賞賜,也未必能滿足他們遠道而來的願望;縱然免除百姓幾年的捐稅賦役,也未必能彌補他們的損失。為了博得一個封禪的虛名,卻遭受一些實實在在的損害,這對陛下又有什麼好處?”

李世民聽完,不得不表示讚賞,立即停止了封禪的動議。 “太宗稱善,於是乃止。”(卷二)然而他在感情上其實是不太情願的。 碰巧,幾天后黃河兩岸的幾個州突然爆發了嚴重的洪澇災害,滿朝文武再也不敢提半個字,封禪之事就此不了了之。可是在內心深處,李世民其實一直都沒有放棄封禪的想法。 “終太宗世,未行封禪,然帝意亦非遂終止也。”(《魏鄭公諫錄》卷二) 魏徵這次諫諍雖然得到了李世民的採納,但此事多少還是傷及了皇帝的自尊心,所以那些日子,李世民一直看魏徵不順眼,再也不覺得他嫵媚了。 有一天,可能魏徵又因什麼事觸怒了太宗,所以散朝之後,李世民怒氣沖天地回到宮中,咬牙切齒地說:“找個機會一定要殺了這個鄉巴佬!” 長孫皇后大為驚愕,連忙問皇帝說的是哪個鄉巴佬。 李世民臉色鐵青:“就是魏徵!他經常在朝堂上當眾羞辱我。” 長孫皇后聽完,一聲不響地退回寢殿,片刻後就一身鳳冠霞帔地來到皇帝面前。李世民大為詫異,問她穿得這麼隆重干什麼。長孫皇后說:“臣妾聽說,君王英明,臣子一定正直;如今魏徵之所以敢直諫,正是由於陛下的英明,臣妾怎麼能不道賀!” 李世民本來也沒想殺魏徵,他這麼說其實只是發洩發洩而已。現在皇后又給了他這麼大一頂高帽,他當然更沒有理由生氣了,於是就把連日來的不愉快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長孫皇后實在是一個既賢淑又聰慧的女人。因為此舉不但保全了魏徵,而且維護了皇帝的尊嚴,誠可謂一舉兩得。 古代有一種傳說,說龍的咽喉部位“有逆鱗徑尺,人有攖之,則必殺人”(《韓非子·說難》)。其實意思就是說絕大多數帝王都容不得臣子進諫。所以,歷朝歷代因犯顏直諫、觸逆龍鱗而被帝王誅殺的臣子不知凡幾。 然而貞觀一朝卻人人敢於犯顏直諫,這其中的主要原因就在於唐太宗李世民確實具有從諫如流的見識和器度。而魏徵之所以在諫諍上表現得最為突出,也是因為他知道太宗求諫的誠意和決心要遠遠大於歷代帝王,因此必然需要像他這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諍臣。 從這個意義上說,魏徵的諫諍行為也不完全是出於他的正直和勇氣,而是基於一種精明而準確的判斷。 關於這一點,魏徵自己就曾經當著李世民和其他大臣的面坦言:“陛下導臣使言,臣所以敢言。若陛下不受臣言,臣亦何敢犯龍鱗、觸忌諱也!”(卷二) 這確實是一句大實話。 可想而知,以魏徵那套“只當良臣、不當忠臣”的為官之道和處世哲學來看,假如李世民是一個猜忌刻薄的昏聵之君,那魏徵到頭來也只能是一個明哲保身的平庸之臣。 所以,只要李世民有成為明君的願望,魏徵就有成為諍臣的動力。他們是相互需要、相互成就的。用李世民自己的話說,他們的關係就如同魚和水——“君臣相遇,有同魚水,則海內可安”;又像是金礦與良工——“公獨不見金之在礦,何足貴哉?良冶鍛而為器,便為人所寶。朕方自比於金,以卿為良工。”(卷二) 如果我們問:李世民的千古一帝是怎樣煉成的?那麼從他自己的比喻中,或許就能找到答案—— 即便李世民是一個天賦異禀、才智過人的皇帝,最初他也只是像金子蘊藏在礦石中一樣,體現不出任何價值。只有經過“良工”耐心細緻地斧鑿敲打,日復一日,千錘百煉,最終才能把他身上的雜質和瑕疵一一敲打掉,讓礦石中的黃金綻放出璀璨的光芒。換言之,假如沒有諍臣的監督、約束和針砭,李世民即使天賦再高、能力再強,最終也可能毫無建樹,甚至有可能重蹈隋王朝之覆轍,淪為像隋煬帝楊廣那樣的亡國之君。 正如所言:“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從烈火中煅來;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須向薄冰上履過!”李世民的明君之路,又何嘗不是這麼走過來的。 魏徵一生對李世民的諫言無數,其中有一句出自《荀子》的話曾經被廣為傳頌,成為後世引用頻率最高的一句政治格言。這句話就是——“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在李世民二十三年的帝王生涯中,這也許是時刻縈繞在他耳旁、倏忽不敢忘懷的一句話。 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正月,魏徵病歿。李世民“親臨慟哭,廢朝五日,贈司空、相州都督,諡曰文貞”,並且親自撰寫了墓誌銘,書於碑石之上。 在隨後的日子裡,李世民一直沉浸在綿長的哀思之中。 魏徵的離世不僅讓李世民失去了一個臣子,更讓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良師益友。 在一種難以排遣的寥落和寂寞中,李世民不禁對侍臣發出了一番感嘆,這番話從此也和他們君臣二人的名字一起,永遠鐫刻在了青史之上,令無數後人感慨和深思—— “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舊唐書·魏徵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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