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13章 一代名相狄仁傑

狄仁傑,字懷英,并州太原人,生於官宦之家。從童年時代起,狄仁傑身上就有一種特立獨行,不畏權貴的勇氣。有一次他家的門人被害,縣衙里的官吏前來調查案情,府裡的老老少少都忙不迭地前去接受問話,惟獨狄仁傑拿著一本書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縣吏一看這小子那麼有個性,心裡老大不爽,就上去命他接受問話。狄仁傑啪的一聲合上書本,沒好氣地說:“我跟書中的聖賢對話都惟恐不及,哪有空理你們這些俗吏!你憑什麼兇我?” 這是史書記載的有關狄仁傑生平的第一個故事。未來神探狄仁傑在史書中剛一亮相就與命案有關,也算是一個有趣的巧合。作為中國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清官和神探,狄仁傑的探案故事通過千百年來的公案、話本、戲劇、小說,乃至當代影視而廣為傳播,幾乎已經到了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程度。到了二十世紀,狄仁傑更因荷蘭漢學家高羅佩所創作的《大唐狄公案》而享譽西方,被西方讀者驚呼為“東方的福爾摩斯”。

那麼,真實的狄仁傑到底是什麼樣的呢?他是否被後世的這些虛構作品過度神化了呢? 答案是:不。 歷史上的狄仁傑確確實實是個神探。高宗儀鳳年間(公元676~679年),狄仁傑擔任大理丞,“周歲斷滯獄一萬七千人,無冤訴者”(《舊唐書·狄仁傑傳》)。一年之內勘斷的積壓案件所涉及之人犯就達一萬七千人,而且事後還沒一個喊冤的,這當然是不折不扣的神探了! 作為神探,最重要的素質就是智謀。在小說和影視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狄公身上那種超越常人的機敏和睿智。而歷史上真實的狄仁傑,其智謀比起虛構的人物似乎也不遑多讓。長壽元年(公元692年),狄仁傑與魏元忠等人一起被來俊臣誣陷入獄。當時朝廷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人犯如果一被訊問就承認謀反,可以免於死刑。所以當來俊臣審問狄仁傑時,狄仁傑立刻就說:“大周革命,萬物惟新,唐朝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意思就是說,既然大周已經代唐而興,我身為李唐舊臣,當然只有死路一條,你說我謀反我就謀反吧!來俊臣一看這傢伙這麼老實,也就放鬆了警惕。隨後就沒人來找狄仁傑麻煩了,酷吏們只等著判決下來,到時候執行就是了。

可來俊臣絕對沒有想到,狄仁傑是在跟他玩心眼。 由於當時已是初春,天氣逐日轉暖,於是狄仁傑就跟獄吏討了一副筆硯,然後撕下被單上的一角布帛,寫明了自己的冤情,最後又拆開身上的棉衣,把帛書藏在衣服的棉絮內,交給獄吏說:“天太熱了,煩請把衣服交給我家人,讓他們拆掉裡頭的棉絮,再送回來給我穿。” 獄吏拿起那件棉衣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麼毛病,於是就轉交給了狄仁傑的兒子。他兒子狄光遠也很聰明,知道父親肯定要傳達什麼信息,於是拆開棉衣仔細檢查,果然發現了那封帛書,隨即以告密為由求見武皇,把帛書當面呈上。 武曌看過後,立刻召見狄仁傑,問:“你既然沒有謀反,又何必承認?” 狄仁傑說:“我要不承認,早就被他們打死了。”

武曌想想也是,隨後就赦免了狄仁傑、魏元忠等人,把狄仁傑貶為彭澤縣令,魏元忠貶為涪陵縣令。狄仁傑就此躲過一劫。 狄仁傑之所以能夠青史留名,被後人千古傳頌,除了通達權變、智謀過人、斷案如神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他對民間疾苦的關懷和對下層百姓的體恤。在武周前期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年代裡,他是少數幾個真正能夠堅守道德原則,珍愛百姓生命的官員之一。 狄仁傑一生仕途浮沉,輾轉四方,歷任各地的縣令、刺史、都督。每到一地,他幾乎都能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並留下一段膾炙人口的佳話。早年擔任寧州刺史時,當地百姓就感懷他的仁政,為他樹起了一塊德政碑。曾有朝廷御史巡視地方,入寧州境內時,當地父老“歌刺史德美者盈路”。御史不禁感嘆:“入其境,其政可知也。”(《舊唐書·狄仁傑傳》)回朝後更是大力推薦。狄仁傑隨即被徵召入朝,擢為冬官(工部)侍郎。

垂拱四年(公元688年),狄仁傑隨宰相張光輔討伐越王李貞,平叛之後,朝廷命狄仁傑就任豫州刺史。張光輔進入豫州後,大肆屠殺降眾,並逼迫狄仁傑以州府財物賞賜將士,遭狄仁傑嚴詞拒絕。張光輔勃然大怒:“一個小小的州將,膽敢不聽元帥命令?”狄仁傑也憤然而起,對張光輔說:“亂河南的,原本只有一個李貞。如今一個李貞死了,沒想到卻有一萬個李貞活了!”張光輔大聲質問他什麼意思。狄仁傑面不改色地說:“張公統率數十萬大軍對付一個亂臣,豫州百姓爭相出城迎降,可官兵入城後卻大肆屠殺,令無罪之人肝腦塗地,這難道不是一萬個李貞活了?你放縱邀功之人,誅殺歸降之眾,我擔心冤聲沸騰,上徹於天。要是我手裡有一把尚方寶劍,現在就砍斷你的脖子,我雖死如歸!”張光輔氣得咬牙切齒,卻又無言以對。

過後,豫州百姓被株連者又達六七百人,朝廷使者屢屢催促狄仁傑將他們誅殺。狄仁傑有心拯救他們,所以一再推遲刑期。但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狄仁傑思慮再三,最後向武皇呈上了一道密奏,說:“這些人都是被牽連的,並無大罪。臣本打算公開上奏,卻有替罪人求情之嫌;可要是不奏,又擔心不能貫徹陛下體恤百姓之旨。所以這道奏書寫了撕,撕了又寫,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懇請陛下能赦免他們。”狄仁傑這道奏書有兩點非常聰明:一、以密奏的形式呈上,不會讓武曌難堪;二、給武曌戴了一頂“體恤百姓”的高帽,讓她不做好事都不行。後來,武曌果然赦免了這些人的死罪,改為流放豐州。這些人經過寧州時,當地百姓紛紛出來慰問他們,說:“是我們狄公救了你們啊!”於是眾人相攜至當初的德政碑前,因感念狄公的恩德放聲大哭,然後又設齋三日為狄仁傑祈福。到達流放地後,這些死裡逃生的人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狄仁傑立碑頌德。

萬歲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契丹叛軍攻陷冀州,河北震動。朝廷命狄仁傑出任魏州刺史,抵禦契丹南下。狄仁傑赴任後,發現前任刺史把城外的百姓通通驅趕入城,讓他們修築防禦工事。狄仁傑很不以為然,當即把百姓全都放回田裡,對前任說:“賊人還很遠,何必這麼緊張?就算賊人來了,我自能應付,沒百姓什麼事。”及至叛軍退卻後,當地百姓馬上又為狄仁傑立了一塊感恩碑。 狄仁傑一生中被百姓立了多少塊碑,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然而古往今來,像狄仁傑這樣的好官實在是太稀有了。老百姓碰上這種官,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形同中了福利彩票;碰不上,實屬正常現象,沒什麼好委屈的。幾千年來,老百姓碰上貪官、惡官、昏官的概率,絕對要比碰上好官和清官的概率高得多。在這一點上,今天和古代似乎也差別不大。所以時至今日,“清官情結”才會依然盤桓在老百姓的心裡,千百年來揮之不去。

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在宰相婁師德的暗中舉薦下,政聲卓著的狄仁傑終於在幽州都督任上被徵召入朝,擔任鸞台(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這一年,狄仁傑六十八歲。 這是他第二次出任宰相。第一次拜相是在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可短短三個月後就被來俊臣誣陷入獄,旋即貶為彭澤縣令。此刻狄仁傑再度以宰相身份重返帝國朝堂,兩鬢已然多出了一層歲月的風霜,但是匡復社稷,重振朝綱之志,卻依然在他的胸中翻湧沸騰。 當然,身為武周宰相,狄仁傑要下手整肅的自然是武周的朝綱;但是作為李唐舊臣,狄仁傑真正要匡復的卻必將是李唐的社稷。 這將是狄仁傑餘生中最重要的使命。 而他首先需要做的,就是阻止武家子弟的奪嫡。

這些年來,武承嗣一刻也沒有放棄過奪嫡的夢想。為了討武皇歡心,長壽二年(公元693年),武承嗣率五千人上表請願,為武皇進獻尊號,稱“金輪聖神皇帝”;第二年,武承嗣再接再勵,又搞了一場聲勢更大的請願活動,率領二萬六千餘人為武皇再獻尊號,稱“越古金輪聖神皇帝”。帽子一頂比一頂更大,媚態一次比一次更足,可讓武承嗣極度鬱悶的是,武皇把這些高帽都笑納了,卻絕口不提立儲之事。這情形就像貪官收了你的巨額賄款,卻一轉身就把這事給忘了,這不是活活把人氣死嗎? 眼見武皇春秋已高,而自己也一年比一年老了,武承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聖曆元年(公元698年)春,他終於卯足了勁兒對儲君之位發起了新一輪攻勢。 武承嗣收買了許多武皇身邊的人,天天跟武皇吹風:“自古以來的天子,從沒有立異姓人為儲君的。”言下之意,只有武家兄弟才是太子的不二人選。

然而,武皇聽完後只是笑笑,始終不肯表態。 對武曌來說,“立儲悖論”始終是她無法突破的困境。又或許在她看來,引而不發,懸而不決才是人君掌控權力的最高境界。換言之,只有把人人垂涎的香餑餑始終捂在手心裡,她才能永遠握有主動權。 可無論如何,這香餑餑遲早有一天是要給出去的。 這件事可以拖延,可以逃避,卻不能當它不存在。 所以,一天不確立儲君,武曌的心裡其實和別人一樣——一天也不得安寧。 就在這個時候,狄仁傑上場了。他對武曌說:“文皇帝(太宗李世民)櫛風沐雨,親冒鋒矢,以定天下,傳之子孫;大帝(高宗李治)以二子託付陛下。陛下如今卻想把江山傳給外族,這難道不是違背天意嗎?況且,姑侄和母子哪一樣更親呢?陛下立子,則千秋萬歲後,配食太廟,承繼無窮;倘若立侄,則從沒聽說過侄兒做天子後,把姑母供奉在太廟裡的。”

其實,狄仁傑的這套說辭和當初的李昭德如出一轍,並沒有什麼新意。但有些時候,把同樣的道理不厭其煩地反复宣講,卻不見得是多餘的。再者說,狄仁傑的人格魅力也和李昭德不同。我們在平常生活中經常會碰見這種事情,同一句話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來,感覺就是不一樣,甲說的我們聽不進去,偏偏乙一說我們就覺得十分順耳。眼下的女皇武曌也是,狄仁傑在她心目中的份量非他人可比,他的話自然也更有力量。所以狄仁傑一開口,武曌事實上已經聽進了大半,可她嘴上還是不願示弱:“此乃朕之家事,賢卿不必操心。” 狄仁傑寸步不讓:“王者以四海為家,四海之內,哪一樣不是陛下家事!君為元首,臣為股肱,本來一體,況且臣備位宰相,豈能不操這份心?”話說到這,狄仁傑索性亮出底牌,請求武皇召回流放房州的廬陵王李哲,以安天下人心。 隨後,老臣王及善等人也都和狄仁傑統一口徑,屢屢對武皇發出勸諫。武曌更是心煩意亂,內心的天平開始朝兒子這邊傾斜。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某一天晚上,武曌忽然做了一個怪夢,次日便召見狄仁傑,非常困惑地說:“朕夢見一隻巨大的鸚鵡在空中飛翔,後來卻兩翅皆折,再也飛不起來,這是何故?” 狄仁傑一聽,心中竊喜,表面上卻一本正經地答道:“武(鵡)者,陛下之姓;兩翼,二子也。陛下起二子,則兩翼振矣!” 武曌臉上不動聲色,可心裡卻若有所悟。 人老了就容易迷信,容易受神秘事物影響。對於這個怪誕的夢境,除了狄仁傑的解釋,武曌自己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釋了。所以,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武曌徹底打消了立武家子弟為儲君的念頭。 (卷二○六) 然而,不立侄子是一回事,什麼時候立子,要立哪個兒子又是另一回事。武皇時年已經七十四歲,萬一沒來得及立儲就駕鶴西去,那帝國的政局可就危險了。 其實,擔心武皇身後事的人絕不僅僅只有狄仁傑這樣的正直朝臣,就連武曌的枕邊新寵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也極為憂慮。當然,他們擔心的不是政局,而是他們自身的命運——萬一老太婆哪天兩腿一蹬,咱哥倆要靠什麼混飯吃呢? 二張的這層恐懼被一個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當初一舉把來俊臣送上斷頭台的酷吏吉頊。 這幾年,吉頊已經成功轉型,不再當那種沒前途的酷吏了。他一方面和張氏兄弟打得火熱,所以總能通過他們及時摸清武皇的心態,另一方面,他又密切關注著政局的發展和演變。經過一段時間的縝密觀察,吉頊得出結論——未來的天下必定復歸李唐。所以,要想確保日後的榮華富貴,就必須擁立廬陵王復位,籍此撈取政治資本。 茲事體大,吉頊當然沒有資格說三道四,因此便把目光鎖定二張,決定通過他們向武皇施加影響。某日,吉頊用一種閒話家常的口吻對二張說:“你們兄弟享有如此的富貴和恩寵,一不靠功業,二不靠品德,天下對你們側目切齒的多了去了。如果不立大功於天下,何以自保呢?在下真是替二位擔憂啊!” 吉頊一番話,準確命中二張的傷心處。二張哭喪著臉求他指一條明路。吉頊不慌不忙地說:“天下士庶未忘唐德,咸复思廬陵王。主上春秋高,大業須有所付;武氏諸王非所屬意。公何不從容勸主上立廬陵王,以系蒼生之望!如此,豈徒免禍,亦可以長保富貴矣。”(卷二○六) 二張一聽,頓如茫茫黑夜裡看見了一盞明燈,旋即依計而行,天天在武皇耳邊吹風。武曌料定這兩個繡花枕頭不可能有這種政治頭腦,這主意一定是吉頊教他們的,隨即召見吉頊。吉頊好不容易得到了表態的機會,立刻施展他的滔滔辯才,反復為武皇分析利害,終於徹底打消了武曌殘存的疑慮。 至此,女皇武曌總算打破了困擾她許久的“立儲悖論”,決定把儲君之位傳給兒子。 帝國的未來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走向。 令人感覺弔詭的是,在這件事上,轉型酷吏吉頊和一代名相狄仁傑居然同樣立下了赫赫功勳。 當然,二者的出發點是截然不同的——狄仁傑純粹出於公心,吉頊僅僅是出於私利。 聖曆元年(公元698年)三月,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一駕長途跋涉的馬車悄悄駛進了洛陽,然後穿過人潮擁擠的天門大街,徑直駛進了皇宮。 車上坐著廬陵王李哲的一家人。 從嗣聖元年(公元684年)被趕下皇位貶出東都算起,到這一天歸來為止,李哲與洛陽已經闊別了整整十四年之久。 人生有多少個十四年? 李哲不知道。 他只知道,被流放的那一年他還是個血氣方剛英俊挺拔的年輕人,而現在已經是一個滿面風霜身體發胖的中年男了。在歷盡滄桑的十四年後,重返洛陽的李哲真是充滿了一種劫後餘生,恍如隔世之感。看著洛陽城內熟悉而陌生的一草一木,望著太初宮華麗而森嚴的九重宮闕,李哲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淌下了兩行清淚。 然而在感慨之餘,李哲也感到了一種莫名的不安和困惑。 因為母親武曌是以“廬陵王有疾,應回洛陽療疾”為由把他暗中召回來的。 母親這麼做,到底意味著什麼? 在這扇緩緩打開的宮門背後,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 李哲的內心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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