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11章 北方的狼煙:契丹叛亂(下)

可是,武曌高興得太早了。 孫萬榮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好對付。 雖然老大死了,可孫萬榮並未氣餒。他重新召集了部眾,於是軍勢復振,先是攻陷冀州,斬殺刺史陸寶積,屠戮當地官民數千人,繼而又攻克瀛洲(今河北河間市),整個河北為之震動。 次年春,狡詐無信的默啜一邊頂著武皇賜給他的大單于和可汗頭銜,一邊仍舊肆無忌憚地入寇靈州(今寧夏寧武市)、勝州(今內蒙古托克託縣)等地,實實在在地耍了武皇一把。 眼看契丹人兵勢復振,橫行河北,而突厥人又背信棄義,肆虐邊關,武曌真的是慌了手腳。無奈之下,只好起用一年前被貶為庶人的王孝傑,讓他出任清邊道總管,率十七萬大軍北上抵禦契丹;同時命大總管武攸宜鎮守漁陽(今天津市薊縣),表面上說是策應,實則是讓他避免與契丹人正面交鋒,只等打勝仗後撈取勝利果實。

三月,重上戰場的王孝傑立功心切,一路急行軍,迅速進抵去年唐軍大敗的硤石谷。契丹叛軍稍微抵擋之後,就急急向山中退卻。王孝傑大喜,自以為勝利在望,遂縱兵深入。行至一處懸崖時,契丹人突然回軍反撲,副將蘇宏暉先行遁逃,王孝傑力戰不敵,墜崖身死,麾下將士死亡殆盡。 這個硤石谷真正成了唐軍的死亡之谷。 王孝傑,這顆武周時期閃亮崛起的軍界新星,就此徹底隕落。 武攸宜得知王孝傑敗亡的消息,嚇得膽子都破了,龜縮在漁陽城內不敢動彈。孫萬榮乘勝南下,殺入幽州(今北京)境內,攻占城邑,縱兵大掠,如入無人之境。武攸宜硬著頭皮派兵去討伐,卻被殺得丟盔棄甲,只好按兵不動。 東突厥的默啜可汗一見武周連遭慘敗,趁機獅子大開口,再次表示願意出手相助,但條件是:一、歸還豐州、勝州、朔州、代州、勝州、靈州等六州的突厥降眾數千帳;二、將單于都護府轄下的土地割讓給突厥;三、提供給突厥四萬斛穀種,五萬段彩綢,三千套農具,四萬斤鐵;四、允許突厥的可汗家族與武周皇族通婚。

武曌剛開始一口回絕,可宰相楊再思等人一再勸諫,說契丹未平,宜與突厥親善,他們要什麼就給什麼好了。武曌想來想去,如今的武周確實不具備兩線作戰的實力,最後只好答應了默啜可汗的全部要求。東突厥的勢力從此愈發強大。 這一年四月,為了阻遏契丹叛軍的凌厲攻勢,武曌勉強湊齊了二十萬大軍,發動了第三次北征。而讓朝野上下大失所望的是,這次北征的統帥,居然又是一個武家人! 他就是時任左金吾衛大將軍的河內王武懿宗。 說起這個武懿宗,滿朝文武無不切齒。此人不僅容貌猥瑣,面目可憎,而且為人陰險,生性殘暴。武周革命以來,武懿宗多次秉承武曌旨意,製造冤獄陷害王公大臣,且慣於逞其私意大肆株連,僅數月前與酷吏來俊臣、吉頊聯手審理劉思禮謀反案,就將宰相李元素、孫元亨等三十六個海內名士滿門抄斬,並將其親黨故舊流放了一千多人。時人都說,此人的卑劣和殘暴堪與周興和來俊臣媲美。

武懿宗既然如此殺人不眨眼,那在戰場上應該也會有英勇表現吧? 很可惜,答案是否定的。 當武懿宗大搖大擺地帶著二十萬人抵達趙州(今河北趙縣)時,忽然得到一條情報,說契丹將領駱務整正率數千騎兵來犯。武懿宗一聽,頓時臉色蒼白,渾身戰栗,馬上下達了一個命令——撤。 部將們全都懵了。有沒搞錯?二十萬大軍對陣幾千契丹騎兵,居然要逃跑!他們紛紛勸阻說:“契丹不過幾千人,而且只是游擊部隊,沒有後勤補給,又沒有攻城武器,只要我們據城而守,他們必定離去,到時候乘機反擊,可建大功。” 可武懿宗誰的話都聽不進去,當即掉頭就跑,一溜煙跑到了相州(今河南安陽市),連輜重甲仗都來不及帶走,全部留給了契丹人。駱務整不費一兵一卒就佔領了趙州,隨即將城中的男女老幼盡皆屠殺。

發現對方的統帥居然是個無能鼠輩時,孫萬榮樂了。 他決定抓住時機大舉南下。 但是在南下之前,他必須想辦法先穩住突厥人,否則突厥人肯定會像上次那樣從背後又捅他一刀。為此孫萬榮特地派出使者前往突厥,請求與默啜可汗聯手,共取幽州。 第一撥使者出發後,孫萬榮擔心談不攏,又派出了兩名使者,以確保事情成功。可孫萬榮絕對沒有料到,就是後面這兩個傢伙,將徹底葬送他的一切。 本來第一撥使者已經和默啜可汗談得差不多了,可當後兩名契丹使者姍姍來遲的時候,默啜怒了,他認為這兩個傢伙是有意怠慢他,準備把他們砍了。這兩人為了自保,不得不向默啜透露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他們說,孫萬榮為了避免再次被突厥偷襲,就在柳城(營州治所,今遼寧朝陽市)西北四百里處,修築了一座新城,將不能作戰的老弱婦孺都留在城內,同時在城中囤積了大量從唐軍手中繳獲的戰利品和金銀財寶。此城位於深山之中,位置非常隱蔽,孫萬榮本人已率領全部精銳南下進攻幽州,此城防守薄弱,正可拿下。

這兩個使者最後還是說出了這座城的準確位置,並且自告奮勇擔任嚮導。 默啜可汗聽到這個天大的喜訊後,頓時仰天狂笑,當即親率大軍直撲契丹大本營,圍城三日後將其攻克,隨即將城中的輜重、財寶和人口擄掠一空,最後滿載而歸。 正在前線與唐軍對峙的孫萬榮得知這個驚天噩耗時,幾乎暈厥,而那些失去了親人和財產的將士們更是無心戀戰,士氣落到了最低點。作為契丹友軍的奚族軍隊,眼見孫萬榮大勢已去,隨即陣前倒戈,與唐軍神兵道行軍總管楊玄基相約,前後夾擊契丹軍隊。此時契丹人早已沒有半點鬥志,結果兵敗如山倒。契丹勇將何阿小被生擒,孫萬榮帶著幾千殘兵落荒而逃,途中又遭唐前軍總管張九節截擊。走投無路的孫萬榮最後仰天長嘆:“今欲歸唐,罪已大。歸突厥亦死,歸新羅亦死。將安之乎!”(卷二○六)

此時他的數千殘兵已全部逃散,身邊只剩下幾個家奴。 對於這幾個家奴來說,他們肯定沒有走投無路的痛苦,因為他們手中還有歸唐的籌碼。 什麼籌碼? 孫萬榮的人頭。 孫萬榮仰天長嘆的話音剛剛落下,幾個家奴就迫不及待地砍了他的腦袋。 萬歲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六月三十日,孫萬榮的家奴帶著他的首級投降了唐軍。 至此,歷時一年的契丹叛亂宣告平定。 為了慶祝平叛勝利,女皇武曌於是年九月在通天宮舉行大祭,同時大赦天下,改元神功。 膽小如鼠的北征軍統帥武懿宗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獲得了勝利,但是他在戰場上的拙劣表現人所共知,所以武曌也很無奈,於是命他和婁師德、狄仁傑分道安撫河北,算是給他一個將功贖罪、收買人心的機會。

可是,這個沒用的軟蛋一旦轉身面對老百姓,馬上又拿出了一副殘暴無情的嘴臉。當時被契丹擄掠的百姓在戰後紛紛回到家鄉,可武懿宗卻以叛國為名把他們全都逮捕,然後一個個開膛破肚,生取其膽。每當有人被行刑的時候,武懿宗總會言笑自若地站在一旁觀賞。 奉旨安撫河北的武懿宗就是這麼“安撫”的,這和兇殘的契丹人有何差別?當時契丹人中最嗜殺的將領是何阿小,而武懿宗來了之後,比起何阿小卻有過之無不及。由於武懿宗的封爵是河內王,所以河北百姓就編了一句順口溜,以此表達他們的憤怒——“唯此兩何,殺人最多!” 即使已經把整個河北弄得怨聲載道,可武懿宗的嗜血慾望似乎仍未滿足。回朝復命時,他又在朝會上奏請武皇,要求將所有“從賊者”滿門抄斬。聞聽此言,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但是沒人敢站出來阻止。最後是一個從八品的小官,左拾遺王求禮毅然出列,大聲說:“這些所謂的叛國者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無力反抗契丹人的脅迫,為了生存才不得不從賊,豈有叛國之心?反倒是武懿宗,手握二十萬重兵,遇敵數千人便望風而走,致使賊人坐大,到頭來卻將罪過全部歸之於百姓,如果要殺,請先殺他以謝河北!”

武懿宗被揭了瘡疤,頓時面紅耳赤,卻又無言以對。武曌趕緊出面圓場,否決了武懿宗的奏請。 河北百姓成千上萬顆無辜的人頭,就這樣在小官王求禮的一番仗義直言中保住了。回想起貞觀時代太宗君臣對死刑判決是何等慎重,再看看武周時期人命賤如草芥的黑暗現實,所有的李唐舊臣一定都會滿心悲涼,並為之扼腕長嘆。 在武周一朝,不要說普通百姓的生命危如累卵,就是貴為大臣宰相者,往往也是朝不保夕,時時刻刻活在恐懼之中。自從武周革命以來,很多大臣每日上朝之前,都要與家人執手訣別,因為很可能今早邁出這個家門,從此就再也回不來了。在這種政治生態中,許多人自然就只能奉行阿諛諂媚,明哲保身的混世之道。比如武周中期的一個宰相蘇味道,居相位數年,碌碌無為,唯知依阿取容,卻經常自鳴得意地對人說:“處事不宜明白,但模棱持兩端可矣!”(卷二○六)時人稱其為“蘇模棱”。

這就是成語“模棱兩可”的出處。 不僅是蘇味道這種昏庸官僚如此,就連武周一朝頗負盛名,一生中出將入相的著名人物婁師德,在這種極端惡劣的政治環境中,也不得不徹底收斂鋒芒,把自己磨成一個通體圓滑,逆來順受的鵝卵石,以此消災免禍,自保求生。 婁師德曾與愛憎分明,鋒芒畢露的宰相李昭德同朝為相。由於婁師德身體肥胖,行動遲緩,所以每天上朝的時候都走得慢慢吞吞,李昭德偶爾跟在他後面,半天走不過去,不禁恨恨地罵道:“田舍夫!” 田舍夫的意思就是農民。在唐代,這估計是一句標準的國罵,因為當年太宗李世民被諍臣魏徵氣得夠嗆的時候,也曾經狠狠地罵他田舍夫。如今婁師德無緣無故招來這句國罵,換成其他人,估計一回頭就跟李昭德干起來了。可是婁師德卻慢慢地回過頭來,笑容可掬地說:“師德不為田舍夫,誰當為之?”(卷二○五)

此言一出,當場把李昭德搞得哭笑不得。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面對這種人,再大的脾氣你也消了。 婁師德的弟弟也在朝中任職,有一次外放為代州刺史,來跟大哥辭行。婁師德語重心長地說:“我貴為宰相,而今你又擔任州牧,榮寵過盛,必定招人嫉妒。在你看來,我等當如何自處?”他弟弟說:“大哥放心,從今往後,就算有人把唾沫吐到我臉上,我也只會擦去而已,不同他計較,絕不為大哥惹禍。” 他弟弟以為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大哥一定滿意。沒想到婁師德卻憂心忡忡地說:“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人家把唾沫吐到你臉上,證明他對你火大;你把唾沫擦了,就是表示不服氣,這不是讓他的火更大嗎?你應該任唾沫留在臉上,讓它自己幹掉,然後還要面帶笑容,表示你欣然接受。”(卷二○五) 這就是成語“唾面自乾”的出處。如果人們僅僅透過這則著名的典故了解婁師德,那完全有理由把他當成一個怯懦、庸俗、胸無大志、沒有骨氣的混世官僚。 然而,真正的婁師德絕非這樣的人。上元初年,吐蕃大舉入寇,高宗徵召勇士禦敵,時任監察御史,年已四十多歲的婁師德毅然投筆從戎,奔赴邊疆,其後在對蕃戰爭中屢建功勳,遂率部駐守西部邊陲,令吐蕃人數年不敢犯邊;同時又創設屯田之舉,讓邊關的戍衛部隊得以自給自足,使朝廷免卻了“和糴(徵購軍糧)之費”與“轉輸之艱”,故而深受武曌賞識。 入朝為相後,婁師德一方面忍辱負重,在酷吏和群小的夾縫中艱難生存;另一方面又為朝廷拔擢了一批德才兼備的正直之士,默默地為朝廷選拔並儲備人才資源,以待日後的撥亂反正。 比如名垂青史的一代良相狄仁傑,正是得益於婁師德的推薦援引。但是婁師德卻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自己的引薦之功,甚至連狄仁傑本人也長期誤會婁師德,並且對他表面上的為人頗為鄙視,好幾次想把他排擠出朝。武曌察覺後,故意問狄仁傑:“你認為婁師德是否賢能?”狄仁傑說:“當大將,尚能謹守邊陲,至於賢不賢能,臣不知。”武曌又問:“婁師德可有知人之明?”狄仁傑答:“臣與他同朝為官,從未聽說他有知人之明。” 武曌最後微笑著告訴狄仁傑:“朕之所以能了解狄卿,正是由於婁師德的引薦。就此而言,他也算是有知人之明吧。”狄仁傑聞言,頓時慚悚不已。過後他時常感嘆,並屢屢對人說:“婁公可謂盛德之人,我被他包容了這麼久,竟然從未看出他有如此博大的胸懷!” 《舊唐書》對婁師德有一段非常中肯的評價:“師德頗有學涉,器量寬厚,喜怒不形於色。自專綜邊任,前後三十餘年,恭勤接下,孜孜不怠。雖參知政事,深懷畏避,竟能以功名始終,甚為識者所重。”也說:“師德在河隴(今甘肅及青海東部),……恭勤不怠,民夷安之。性沉厚寬恕……是時羅織紛紜,師德久為將相,獨能以功名終,人以是重之。”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文韜武略、智勇雙全之人,卻不得不在武周朝堂上以一副圓滑世故、苟且偷生的模樣自保,足見當時的政治環境之苛酷與恐怖。 好在,陰霾總有散盡的一日。武曌雖然在革命前後大肆任用酷吏剷除異己,殺戮立威,可她比誰都清楚酷吏政治的負面作用。所以自從登基之後,武曌就已經悄無聲息地開始了對這撥人的清除。 首先被武曌除掉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周興。 周興最後的下場至為可悲,但也堪為經典。 因為他的結局給後世留下了一個膾炙人口的成語——請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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