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9章 萬像神宮的崩塌

自從武周革命的大幕拉開後,薛懷義就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牛人。 他不僅親自監造了大周帝國最神聖、最具有政治意義的兩大建築——萬像神宮和供奉巨佛的天堂,而且還一手打造了武周王朝的佛教聖經——《大雲經疏》。在他看來,就憑這幾項前無古人的豐功偉業,他就足以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了。永昌元年(公元689年),也就是武后稱帝的前一年,東突厥的骨咄祿可汗縱兵入寇,薛懷義又以左威衛大將軍的身份出任新平道行軍大總管,率軍二十萬北上抗擊突厥。也是他運氣好,一路上沒遇到突厥主力,只碰上了一些散兵游勇,薛懷義不費吹灰之力就蕩平了東突厥的小股部隊,而後一路進至單于台,在那裡勒石記功,隨後班師凱旋。 得勝還朝時,薛懷義別提有多風光了。武后不但笑容滿面地為他接風洗塵,設宴慶功,而且加封他為輔國大將軍、柱國,賜帛二千段。天授元年(公元690年),亦即武后正式登基那年,又進封他為右衛大將軍,賜爵鄂國公,可謂榮寵備至。

延載元年(公元694年),東突厥的骨咄祿可汗病死,其弟默啜自立為可汗,再度縱兵入寇。薛懷義又受命出任朔方道行軍大總管,兩位當朝宰相李昭德、蘇味道分任他的司馬和長史,麾下有契苾明、曹仁師、沙叱忠義等十八位赫赫有名的將領,擺出了一個異常強大的北征陣容;就連當時威震西域,收復安西四鎮的名將王孝傑(時任兵部尚書兼宰相)也受他節度,足見當時薛懷義在軍隊中的地位之高;此外,宰相李昭德雖說是朝中出了名的硬骨頭,就連武承嗣和來俊臣都要怕他三分,可就因為和薛懷義議事之時拂逆其意,就被薛懷義狠狠地抽了一頓鞭子,李昭德也只好惶懼請罪,不敢有半句怨言。 所有這一切,無不讓薛懷義的自信心極度爆棚。 可就在大軍出征前夕,前方忽然傳回戰報,說突厥軍隊已經撤回漠南了。

北征就此取消,但是薛懷義卻頗有一種不戰而勝的自豪,因為在他看來,突厥人肯定是懾於他的威名,所以沒等他出征就嚇得屁滾尿流,逃之夭夭了。 不管薛懷義的這種想法僅僅是一種自我感覺,還是事實如此,總之到了這一年,薛懷義不僅企及了他個人事業的巔峰,而且儼然已是武周王朝屈指可數的棟樑之一(起碼他本人是這樣認為的)。 建明堂,造佛經,徵突厥,這其中哪一樣不是居功至偉,可圈可點的呢?哪一樣不足以成為薛懷義睥睨天下,傲視群倫的資本呢? 所以當時的薛懷義最想對天下人說的一句話就是—— 我絕不僅僅是一個男寵! 由於薛懷義自認為已經成功實現了職業轉型,所以對於“面首”這份工作自然就不怎麼放在眼裡了,其敬業精神大打折扣。他大多數時候都待在白馬寺裡,不再像從前那樣動不動就往宮裡跑,更不會成天在街上橫衝直撞,打架鬥毆了。

人都是會成長的。 薛懷義現在就感覺自己比以前成熟多了。就算武皇派人來請他進宮,他也是愛理不理。碰上心情好的時候就去對付一下,心情不好的話當即一口回絕。 眼看薛懷義不斷自我膨脹,架子越擺越大,武曌終於憤怒了。 莫非天下就你一個男人不成?老娘現在已經貴為天子,正打算廣召“后宮佳麗”呢,你不來拉倒!老娘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隨後就有另一個男人迅速補上了薛懷義留下的空缺。 他就是御醫沈南璆。正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這個玉樹臨風的年輕人利用為武皇調理身體的機會,調著調著就往床上去了。而年近七旬的武曌在這位御醫的悉心“調理”之下,身體果然健朗如初,皮膚也依然像以前那樣細膩紅潤。據說在天授三年(公元692年)秋天,她居然“齒落更生”,重新長出了一口潔白如玉的新牙。武曌特意為此親禦則天門,大赦天下,改元“長壽”。

天下第一面首開始失勢了,原來一直看薛懷義不順眼的朝臣馬上行動起來。侍御史週矩向武皇奏稱:“薛懷義私自剃度了一千多個小流氓為僧,恐有奸謀!”武曌本來就想殺一殺這小子的囂張氣焰,於是馬上命薛懷義前往御史台接受聆訊。 週矩前腳剛回御史台,薛懷義後腳就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了。可週矩萬萬沒有料到,這小子根本不是來過堂,而是來示威的。他騎著馬徑直闖到堂前階下,然後下馬大步跨進堂中,一下子躺倒在御史台長官的床榻上,四仰八叉,袒胸露背,還用一種挑釁的目光直視週矩。 週矩氣得七竅生煙,立刻下令左右把他拿下。 薛懷義一看周矩也不是軟蛋,好漢不吃眼前虧,趕緊起身,騎上馬揚長而去。週矩無奈,只好如實向武皇回禀。武曌搖頭苦笑,說:“這和尚瘋了,你也不用審他,直接把他剃度的那些小流氓處理掉吧。”

隨後,週矩便奉命把這一千多個野和尚全部流放邊地,本人也因之升遷為天官(吏部)員外郎。 這回薛懷義終於清醒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武皇的寵愛。 為了挽回昔日的榮寵,薛懷義決定在證聖元年(公元695年)正月十五這天,也就是元宵佳節的晚上,好好地為武皇操辦一場別出心裁的慶典活動,藉此表明他對武皇的衷情。 薛懷義說乾就乾,立刻挽起袖子,帶上一幫人進宮,在明堂前的空地上挖了一個五丈深的大坑,埋入一尊大型佛像,然後又在大坑上方用彩緞搭起了一座奼紫嫣紅、美輪美奐的“宮殿”。元宵晚上,當武皇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蒞臨慶典現場時,薛懷義一聲令下,早已做好準備的壯漢們一起拉動裹著彩緞的粗繩,於是坑中的大佛冉冉升起,一直升至上方的宮殿中,場面既神奇又壯觀;薛懷義當即高聲宣布,說這是佛像“自地湧出”的祥瑞。

原以為如此奇觀一定可以博得武皇的歡心和讚賞,可讓薛懷義大失所望的是,武皇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薛懷義挖空心思才想出這個創意,並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付諸實施,沒想到居然換不來武皇的一句勉勵和一絲笑容。薛懷義整整沮喪了一個晚上。不過第二天他就告訴自己——一定是自己的誠意還不夠,所以決不能氣餒,應該再努力一把! 正月十七日這天,薛懷義讓手下人買了好幾頭牛,然後殺牛取血,用牛血親手繪製了一幅高達二百尺的巨大佛像,最後將其懸掛在天津橋南;同時大設齋宴,讓洛陽城中的和尚尼姑以及官紳百姓全都來瞻仰他的曠世傑作;最後又派人去禀報武皇,聲稱這是他割破膝蓋,用自己的血一筆一筆劃成的。

這天的天津橋南,萬頭攢動,冠蓋如雲。但令人遺憾的是,所有人都來了,惟獨薛懷義最渴望的那個人遲遲不來。 可憐的薛懷義從上午等到黃昏,一直等到夕陽西下,眾人皆散,還是不見伊人的身影。 薛懷義絕望了。 暮色徐徐落下,空曠闃寂的天津橋上,冷冷的夜風吹動著薛懷義寬大的僧袍,讓他看上去就像一隻忘了歸巢的倦鳥。薛懷義抬頭仰望那幅在風中不停搖擺的佛像,彷彿看見大佛的嘴角正掛著一絲冷冷的訕笑。 一股可怕的怒火突然從薛懷義的丹田燒了起來,然後一下子躥上了他的頭頂。薛懷義飛身上馬,向著宮中狂奔而去…… 那場令女皇武曌終身難忘的大火就是在這天夜裡燃燒起來的。 據守衛宮門的禁軍士兵事後回憶說,那天傍晚薛懷義像瘋了一樣闖進了宮門,然後騎著快馬朝明堂方向飛馳而去。由於他身份特殊,所以沒人敢加以阻攔。沒過多久,明堂方向的夜空就變得一片通紅了。禁軍們趕過去的時候,供奉巨佛的天堂已經全部著火了,一根根巨大的圓木噴吐著火舌從空中紛紛墜落,很快就把前面的明堂也點著了。趕到現場的人們都只能目瞪口呆地遠遠站著,根本不敢上去撲救,因為上去也只能白白送死。

那天夜裡,武曌在睡夢中被嘈雜的人聲驚醒了,醒來後她第一眼就看見了亮如白晝的夜空。當判斷出失火的方向正是萬像神宮時,武曌頓時感到了一陣暈眩。後來她不顧左右的勸阻親自前往失火現場,當時的慘況馬上就讓她驚呆了。 天堂和明堂就像兩支仰天而立的巨大火把,瘋狂地向四周和上空噴發著熾熱的火焰。就算是距離那麼遠,武曌依然感到手上和臉上的皮膚被炙烤得火熱生疼。 這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大的一場火,而且很久以後依舊在她的記憶中灼灼燃燒。武曌記得明堂之巔的那隻金鳳一直在大火中苦苦掙扎,先是翅膀折斷,然後身子一歪,最後就從空中一頭栽下。再後來天堂和萬像神宮就一前一後地轟然崩塌了……直到事情過去了好幾年,女皇武曌才對她最寵信的助手上官婉兒說,那天夜裡她在沖天的火光中清晰地看見了一張面目猙獰的臉。

那是薛懷義的臉。 次日凌晨武曌第二次來到火災現場,她看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座建築已經不復存在,昔日的神聖和莊嚴已然化為一地的瓦礫和灰燼。焦黑的殘垣斷壁上白煙裊裊,偶爾有一兩支懸空的斷木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武曌的心就會不由自主地猛然收緊,彷彿被某種銳器狠狠地紮了一下…… 那天轉身離開之時,武曌默默地對自己說:重建,我要馬上重建。 上天賜予我的東西,沒有任何人可以奪走! 聽說明堂和天堂的重建工作仍舊由薛懷義負責時,很多朝臣都感到極為詫異。因為有不少跡象表明,這把火就是薛懷義放的。但是武皇卻對此諱莫如深,矢口不提追查縱火犯的事。人們都覺得武皇的表現很是蹊蹺,唯一的解釋是——天下第一面首薛懷義很可能又要重新得勢了。

薛懷義自己當然也是這麼認為的。儘管剛剛得知武皇把重建的任務交給他時,薛懷義也稍微詫異了一下,但是他馬上就回過神來了。 他相信,武皇心裡面最重要的人還是他。他相信這把火已經燒盡了籠罩在頭上的層層陰霾,同時燒出了他曾經擁有的那片朗朗乾坤。 燒對了,這把火真他媽燒對了! 薛懷義隨即精神飽滿地投入到了明堂和天堂的重建工作中。在塵土飛揚的施工現場,薛懷義滿懷著對未來的憧憬。他知道,隨著新的明堂和天堂從他的手中拔地而起,原本屬於他的一切就會恢復如初,彷彿那場可怕的大火從來不曾燃燒過一樣。 或者說,那隻是一場惡夢。夢醒後,天堂還是從前的天堂,萬像神宮還是從前的萬像神宮,薛懷義也還是從前那個威風八面的薛懷義。 然而,總有什麼是不一樣的。 就在重建工作開始不久,薛懷義的心裡就開始七上八下了。 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呢? 薛懷義苦思冥想,後來終於想起來了。新明堂動工的幾天后,武皇曾親臨工地視察。那天薛懷義一直想找機會和武皇說話,可她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一直到臨走之前,武皇才漫不經心地回過頭來,深長地看了薛懷義一眼,然後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當時薛懷義沒有及時讀懂那一眼的意思。 後來薛懷義終於明白了——那眼睛裡滿滿的全是殺機! 一想到這一點的時候,薛懷義頓時眼前一黑,感覺都要癱倒了。 但願自己搞錯了。 但願那不是殺機…… 可是,薛懷義沒搞錯。 那正是殺機。 讓他負責重建工作,僅僅是武曌的緩兵之計。 她需要時間來考慮怎麼處置這個為愛而狂的男人。 武曌其實並不反對男人因愛成狂,尤其是為她而狂,因為那隻會讓她體驗另一種征服的快感。換句話說,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女人不喜歡男人為她吃醋,尤其是像武曌這種權威型人格的女人,更喜歡男人為她醋意飛揚。因為男人的醋意有時候就像一味不可或缺的調味料,會讓她的私生活更加豐富多彩,妙不可言。可讓武曌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薛懷義竟然瘋狂到這種程度——一把火燒掉了天堂和萬像神宮! 那是她生命中最珍貴的事物,那是大周王朝最重要的標誌性建築,那是女皇武曌秉承天命統御萬民的神聖圖騰! 可它們就這樣一夜之間化成了灰燼,武曌又怎麼可能原諒薛懷義? 經過短短幾天的思考和猶豫,武曌終於下定決心——除掉這個瘋狂的男人。 為了防止薛懷義利用出入宮禁的特權又做出什麼瘋狂舉動,武曌還特地找了一百多個身體健碩的宮女,組成了一支“女子特警隊”,專門保護她的安全。 證聖元年二月初四,洛陽太初宮,瑤光殿。 瑤光殿坐落在湖心的一座小島上,四面環水,景色非常宜人。當年薛懷義初入宮時,便時常與武后在此幽會,共同度過了許多美妙而銷魂的時光。 這一天清晨,天空乾淨湛藍,陽光稍微有點刺眼。薛懷義策馬奔馳在通往瑤光殿的長堤上。四周一片波光瀲灩,柳綠花紅。 時隔多年之後舊地重遊,薛懷義不禁感慨萬千。他相信,武皇之所以在此與他約會,顯然是要舊夢重溫,再續前緣了。想起自己竟然誤讀了武皇的眼神,薛懷義略感慚愧地笑了一下。 薛懷義很快就通過長堤,向大殿馳去。忽然,前面一棵大榕樹下慢慢轉出一個人來,站在那瞇著眼看他。 薛懷義放慢了速度,又走近十幾步,才看清那個人不就是建昌王武攸寧嗎? 這小子一大早站在這幹嘛? 薛懷義滿腹狐疑……武皇如果要和自己幽會,怎麼可能讓這小子在場呢? 忽然間,薛懷義彷彿明白了什麼,趕緊掉轉馬頭。 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武攸寧輕輕地揮了揮手,四周的樹叢後迅速躥出一群手持棍棒的黑衣大漢。薛懷義剛剛策馬跑出幾步,就被一棍打落馬下,然後十幾根棍棒就劈頭蓋腦地落了下來…… 薛懷義遮擋了幾下,也哀嚎了幾聲。可在雨點般密集的棍棒打擊之下,所有的動作和聲音很快就都止息了。他雙目圓睜,七竅流血,死狀極其可怖。武攸寧隨後把屍體秘密運到了白馬寺,並且遵照武皇的命令將其焚毀,然後把骨灰攪拌在泥土中,用這些泥土建起了一座佛塔。最後,朝廷又將薛懷義手下的一干侍者和僧徒全部流放邊地,徹底肅清了他在白馬寺的勢力。 薛懷義就這麼死了。 曾經炙手可熱的一代男寵就這樣人間蒸發,連骨灰都沒有留下。 從馮小寶入宮得勢,到薛懷義被焚屍滅跡,期間相隔恰好十年。 如果人生可以從頭來過,馮小寶還願不願意變成薛懷義?他還會不會心甘情願地跟著千金公主邁上那輛駛往皇宮的馬車,然後瘋狂地戀上太后武氏的床,戀上所有他承載不起的榮華富貴? 也許這樣的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就算沒有馮小寶,也會有張小寶,陳小寶,李小寶……總之,在女皇武曌的歷史大戲中,必然要有這樣的一些角色,來演繹這樣的一些人間悲歡與紅塵顛倒。 薛懷義死後兩年,兩個比他更年輕、更貌美、更多才多藝、也更乖巧聽話的男寵,就娉娉婷婷地來到了武皇的身邊。 他們就是張易之、張昌宗兄弟。 當面若蓮花的二張陪著古稀之年的女皇在太初宮中顛鸞倒鳳、夜夜銷魂的時候,白馬寺的某一座佛塔下面已經長出了離離青草。 陪伴這幾株青草的,只有南來北往的風,以及白馬寺終年不絕的鐘磬梵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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