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6章 燕啄皇孫:李唐宗室的劫難

那個金鑾殿上的老婦人終於圖窮匕見了。 接到赴洛陽參加大典的詔書之時,李唐宗室的親王們彷彿看見了自己的死亡通知書。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武后分明是要藉此機會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在如今的李唐宗室中,高祖二十二子現存四人:韓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軌、舒王李元名、魯王李靈夔;太宗十四子現存二人:越王李貞、紀王李慎;高宗八子現存四人:廬陵王李哲和睿宗李旦皆被武后軟禁,李上金和李素節這兩個庶子也早已被武后搞得半死不活。所以,在這些親王中,真正具有反抗能量的,就只有高祖四子、太宗二子及他們的子嗣了。 時任絳州刺史的韓王李元嘉是目前李唐皇族中威望最高的一個。他率先採取了反對武后的行動。早在武后徵召諸王入京的詔書發布之前,李元嘉就已經預感到大勢不妙,於是讓兒子李譔給時任豫州刺史的越王李貞寫了一份密信,信中說:“內人病漸重,恐須早療,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報。”(《舊唐書·越王貞傳》)這封信在一般人看來,很可能只是封普通的家信,但是在默契於心的親王們讀來,卻分明是一道起兵的動員令。其中,“內人”實指武后,“病漸重”意指武后篡唐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而“宜早下手”當然就是號召諸王迅速起兵反武了。

及至武后的詔書發布後,所有的宗室親王就再也坐不住了,一封封密函在他們手中飛來飛去,互相警告的基本上都是同一句話——“神皇欲於大饗之際,使人告密,盡收宗室,誅之無遺類!”(卷二○四)武后將在大典舉行之時,命人告密,將李唐宗室盡數逮捕誅殺,一個不留! 既然武后的屠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伸頭一死,縮頭也是一死,那就只能跟她拼了! 李譔為了增強大家反武的決心,就以睿宗李旦之名偽造了一份璽書,送到了李貞兒子琅邪王李沖的手上,說:“朕遭幽縶,諸王宜各發兵救我。”李沖收到璽書後,心領神會,又偽造了一份意思更明確的璽書,分送諸王,聲稱:“神皇欲移李氏社稷,以授武氏!” 至此,一個以韓王李元嘉父子、越王李貞父子為核心的反武同盟就宣告成立了。由於宗室諸王全都在各州擔任刺史,具備隨時募兵起事的條件,所以,如果他們能夠制訂一個周密計劃,並且統一指揮,協調行動的話,勢必對洛陽形成四面合圍之勢,也必將從政治上和軍事上對武后形成強大的威脅。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在這個告密之風已經深入人們骨髓的時代,幾乎沒有什麼秘密是可以藏得住的。就在李唐宗室聯合起兵之前,他們的秘密就洩露了。 告密者正是宗室的內部成員——魯王李靈夔的兒子李靄。 人們也許都還記得文明元年那個禁軍飛騎的告密事件,他用十幾個同僚的性命換來了自己的五品官服。如果說那次告密的結果足以令君子扼腕,令小人雀躍的話,那麼此次李靄告密的結果則足以令人神共憤,令九州同悲了。 此次告密的後果無疑是災難性的——可悲的李靄僅僅為了保住一己性命,就出賣了自己的父親,出賣了李唐皇族的所有人,從而一舉葬送了李唐宗室的起兵計劃,也就此決定了李唐宗室的悲劇命運。 得知計劃洩露後,時任博州(今山東聊城市)刺史的李沖大為震驚。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提著腦袋往前衝了。垂拱四年八月十七日,李沖在博州倉促起兵,同時派快馬分報韓、霍、魯、越、紀諸王,希望他們起兵響應,共取東都。與此同時,武后派遣的討伐大軍也已從洛陽浩浩蕩盪地出發,主帥正是當年逼殺李賢的左金吾將軍丘神勣。

李沖緊急招募了五千多名士兵,準備搶渡黃河直取濟州(今山東荏平縣西南),但是剛走出博州不遠,便在其轄下的武水縣(今聊城市西南)遭遇了頑強抵抗。當地縣令閉門拒守,李沖久攻不下,只好命士兵用草車塞其南門,然後順風縱火,打算乘火突入。可他萬萬沒有料到,大火剛一點燃,風向瞬間逆轉,不但沒有燒毀城門,反而燒到了自己士兵身上,軍隊一下子亂了陣腳,士氣大挫。李沖的一個部將董玄寂眼見出師不利,料定李沖必敗,於是逢人便說:“琅邪王與國家交戰,這分明是在造反!” 李沖勃然大怒,當即把董玄寂斬於軍中。士兵們見狀,更是慌亂恐懼,於是一夜之間逃了個精光。天亮時分,李沖的身邊只剩下數十名家丁。一籌莫展的李沖只好黯然返回博州。臨近博州城門的時候,李沖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愴和沮喪之中,渾然不覺死亡已經在前方等待著他。

準確地說,是博州的一個守門人正在城門的拐角處等待著李沖。 這個人叫孟青棒。 他的手裡握著一把刀。 神思恍惚的李沖通過城門的一瞬間,孟青棒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一躍而出。刀光閃過,琅邪王李沖的頭顱應聲落地。受驚的坐騎載著李沖的屍身嘶鳴而去,揚起了一道薄薄的黃塵。最後有幾粒塵埃,輕輕落入了李沖圓睜的瞳孔…… 孟青棒提著李沖的頭顱直奔洛陽,得到了武后的嘉獎,換來了一個將軍的職務。 李沖從起兵到敗亡,歷時僅七日。 丘神勣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率領大軍兵不血刃地開進博州,滿城官吏素服出迎。丘神勣獰笑著瞥了他們一眼,忽然揮刀出鞘,將手無寸鐵的一州官吏及其家屬全部砍殺。博州城內頓時屍橫遍地,血流成河,所破千餘家。丘神勣拎著一大串頭顱得意洋洋地回朝復命,旋即被擢升為大將軍。

就在李沖起兵的同時,越王李貞也在豫州(今河南汝南縣)舉兵響應,很快就出兵攻陷了上蔡(今河南上蔡縣)。武后即命左豹韜大將軍麴崇裕為中軍大總管、宰相岑長倩為後軍大總管,又命宰相張光輔統領諸軍,發兵十萬直撲豫州。 當時,除了李貞父子倉促起兵之外,諸王皆抱持觀望態度,不敢輕舉妄動。及至李沖敗亡,勢單力孤的李貞頓感絕望,第一反應就是自縛到洛陽請罪。就在這個時候,新蔡縣令傅延慶招募了二千多名勇士前來投奔,李貞當即打消投降的念頭,決定破釜沉舟,與朝廷拼死一搏!為了鼓舞士氣,李貞就向部眾宣稱:李沖已攻破魏、相數州,正率領二十萬大軍前來會合。隨後,李貞又徵召了五千名士兵,命汝陽縣丞裴守德率領;同時拼命封官,一口氣任命了九品以上官五百多人,試圖以此收買人心。但是,這些臨時招募的士兵大多是被脅迫的,根本沒有鬥志,全軍上下似乎只有裴守德跟李貞一條心。李貞馬上任命裴守德為大將軍,又把女兒嫁給了他。

儘管李貞竭盡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是隨著朝廷十萬大軍的逼近,這位孤掌難鳴的親王還是感到了一種莫大的恐懼。他連忙找來一幫和尚道士,天天念經做法,祈求神靈保佑大事成功,並發給將士們“闢兵符”,希望他們能夠刀槍不入。 然而,這終究只是種虛幻的慰藉,也許連李貞自己都不會相信。 麴崇裕大軍很快就兵臨城下,李貞命少子李規和女婿裴守德出城迎戰。可這群烏合之眾根本不是朝廷軍的對手,剛一接戰便全線潰敗,士卒死傷逃亡殆盡,只剩李規和裴守德倉惶逃回城中。李貞驚慌失措,趕緊閉門自守。豫州的官吏和百姓紛紛逾城出降。左右眼見越王敗局已定,便勸他自我了斷,以免“坐待戮辱”。萬般無奈的李貞只好和妻子、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全部自殺。

從起兵到自殺,李貞的兵變前後也不過才十七天。 數日後,李貞的頭顱被傳送東都,與李沖的頭顱一起,被懸掛在太初宮門前的旗桿上梟首示眾。在李唐諸王人人爭當縮頭烏龜的時候,只有滿腔熱血的李貞父子攘臂而起,但結果卻是悲壯而無奈的。除了為武后的祭壇又獻上兩顆新鮮的頭顱之外,他們的抗爭最終只能被視為一場螳臂擋車的徒勞。 事實上,李貞父子的起兵不僅徒勞,而且讓武后找到了一個全面消滅李唐宗室的藉口。因為眼下她仍然是以大唐皇太后的身份臨朝的,所以,李唐諸王反她就等於是在叛國。有了這麼好的理由,武后當然可以堂而皇之地置李唐諸王於死地了。她隨即命監察御史蘇珦負責審理宗室聯反案,首批目標就鎖定了威望最高的韓王、魯王等人。

可武后沒有想到,她親自指定的這個主審官蘇珦竟然是個書呆子,根本沒有(或者不願)領會她的意圖,查了好些天,愣說找不到韓、魯諸王與李貞父子串通謀反的證據。武后大為不悅。朝臣中的搖尾派見狀,馬上跳出來誣告蘇珦與諸王暗中勾結。武后立刻把蘇珦找來嚴厲質問,蘇珦被嚇得臉色蒼白,冷汗直冒,但還是一口咬定查無實據,不能定案。 看著這個一根筋的書呆子,武后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她最後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卿大雅之士,朕當別有任使,此獄不必卿也。”(卷二○四)當即把蘇珦貶為河西監軍,眼不見為淨。 武后隨後就把案子交給了大名鼎鼎的酷吏周興。 關鍵時刻,還是要這種人上場才能搞定。 周興果然不負武后所望,二話不說就把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黃公李譔、高祖之女常樂公主悉數逮捕歸案。才審了幾天,這幾個李唐皇族的核心人物就全部死於獄中。據說死因是畏罪自殺,而且自殺方式與他們的血緣一樣整齊劃一,都是懸樑自縊。隨後,他們的親黨族人全部被誅,僅李靈夔之子李靄因告密有功免於一死,並擢任右散騎常侍。

此時的李靄一定會為自己當初的棄暗投明之舉而慶幸不已。因為他不僅保住了頸上人頭,而且頭上還多出了一頂烏紗。 只可惜,他的頸上人頭和頭上烏紗都沒有保留太久。 因為武后固然善於利用小人,可她更善於在利用完後把他們一腳踢飛。所以,告密者李靄的下場並不比其他人更為美妙。他只比他父親多活了幾個月,過後便被酷吏隨口栽個罪名一刀砍了。沒有人知道被武后兔死狗烹的李靄臨死前會作何感想,更沒人知道他到了九泉之下,將如何面對他的父親和所有李唐皇族的親人。 韓王、魯王等人的慘死正式揭開了李唐宗室大劫難的序幕。 垂拱四年冬天,一股肅殺的寒風從神都洛陽吹出,猛烈地向所有李唐皇族的封地襲來。寒風過處,一茬一茬的人頭紛紛落地,一群一群的男女老幼被驅趕著踏上淒涼的流放之途;昔日的天潢貴冑和金枝玉葉轉眼間凋零殆盡,就像山路上任人踩踏的野果一樣消失於泥土之中;原本枝繁葉茂的大樹唯剩一條條瘦骨嶙峋的枝椏,看上去宛如一隻只向天求告的手,正艱難地伸向冰冷而高遠的蒼穹,無望地訴說著什麼……

這年十月,已故虢王李鳳之子、東莞郡公李融被戮於市,家產被抄,家屬籍沒為奴。 十一月,太宗之女城陽公主的三個兒子薛顗、薛緒、薛紹坐與琅邪王李沖通謀,被捕下獄;稍後,薛顗、薛緒被斬,薛紹因是武后愛女太平公主夫婿之故,免於斬刑,杖打一百,餓死於獄。 十二月,霍王李元軌坐與越王李貞連謀,廢為庶人,流放黔州,以囚車押送,行至中途而死;同月,霍王之子江都王李緒被戮於市。 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四月,已故蔣王李惲之子汝南王李煒、已故道王李元慶之子鄱陽公李諲等宗室十二人全部被殺,家屬流放巂州。 七月,紀王李慎被捕下獄,稍後流放巴州,以囚車押送,行至中途而死;同月,他的八個兒子東平王李續等人相繼被誅,家屬流放嶺南。 載初元年(公元690年)四月,舒王李元名被廢為庶人,流放和州;稍後,與兒子豫章王李亶相繼被殺。至此,高祖二十二子,太宗十四子,已經無一倖存。史稱:“元嘉修身,元軌無短,元名高潔,靈夔嚴整,皆有封冊之名,而無磐石之固。武氏之亂,或連頸被刑;奸臣擅權,則束手為製。其望本枝百世也,不亦難乎!”(《舊唐書·高祖諸子列傳》)元嘉修身自持,元軌品德無缺,元名秉性高潔,靈夔治家嚴整,都有封王受冊之名號,卻無堅如磐石之福澤。武周革命之時,一個個相繼被殺;酷吏擅權之際,一個個束手待斃。原本希望李唐宗枝能夠綿延百世,如今看來也是千難萬難啊! 永昌二年七月,高宗的兩個庶子澤王李上金和許王李素節被告謀反,徵召入京。時任舒州刺史的李素節出發時,路遇一隊出殯人群,聞其家屬扶棺痛哭,李素節淒愴長嘆:“老病而死是求之不得的事啊,何必哭呢!”顯然預感到自己必將死於非命。數日後李素節行至洛陽城南龍門驛,果然被武后派出的酷吏縊殺。澤王李上金聽聞噩耗,旋即自盡。二王死後,李上金的七個兒子全部流放,死於邊荒;僅有一子李珣僥倖逃脫,流竄嶺南,隱姓埋名為人僕傭,總算保住一命。李素節共有九個兒子被殺,另外四個最年幼的兒子被流放雷州,長期監禁。 八月,已故密王李元曉之子、南安王李潁等宗室十二人被殺;同月,故太子賢的兩個兒子皆被祖母派人鞭殺。 從垂拱四年八月李貞父子起兵算起,截至天授元年九月武后以周代唐前夕,在整整兩年的時間裡,武后以鐵血無情的手段和犁庭掃穴之勢,對李唐皇族及其親黨實施了一波又一波的清洗和屠殺,就像一隻異常兇猛的燕子,幾乎將花繁葉茂的李唐宗枝啄食淨盡。 以《舊唐書》所載的李唐皇族子弟二百一十五人來看,自高祖武德年間迄於武周革命時期,共有一百一十三人遭遇非正常死亡,而其中被武后所殺和貶死者就達六十三人,佔百分之六十,若加上流徙、削爵和潛逃者十四人,遭遇重大政治變故的比例竟然高達百分之七十三。在記述這段歷史的時候,也不禁發出一聲悲涼的長嘆:“唐之宗室,於是殆盡矣!”隨後,所有遭到鎮壓的李唐皇族全部被開除宗籍,並改姓“虺”(hui,一種苟活於骯髒陰濕之地的爬蟲,比如毒蛇、蜥蜴之類)。 李淳風當年對太宗皇帝所說的那則恐怖大預言,如今終於變成了血淋淋的現實——“臣仰稽天象,俯察歷數,其人已在陛下宮中,為親屬,自今不過三十年,當王天下,殺唐子孫殆盡!”(卷一九九) 當然,也有個別聰明乖巧的宗室之人逃脫了這場劫難。 比如高祖的女兒千金長公主。 早在幾年前,這個頗有先見之明的老婦人就因進獻面首馮小寶而得寵於武后。宗室遭遇大清洗時,千金公主更是恬不知恥地主動要求認武后為乾媽。論輩分,千金公主是姑母,武后只是侄媳婦;論年齡,千金公主已經年逾七旬,而武后不過才六十出頭。可這一切並不妨礙武后微笑著認下這個善於搖尾獻媚的“超齡女兒”。千金公主隨後便被改封為延安大長公主,並賜姓武。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祭祀洛水、拜受寶圖的大典如期舉行。這天的洛水岸邊旌旗招展,萬頭攢動。盛裝華服、儀態雍容的聖母神皇親臨洛水,身後緊跟著睿宗李旦和太子李成器,四周環立著文武百官和八荒四夷的元首酋長。來賓進獻的各色珍寶和珍禽異獸被羅列在祭壇周圍,整個大典的文物儀仗之盛,被史家稱為“唐興以來未之有也!”(卷二○四) 河出圖,洛出書。 軒轅以河出龍圖為貴,堯舜以龜負洛書為尊。 這是海晏河清、國泰民安的象徵,這是太平盛世降臨時才會出現的最大祥瑞。而今,千百年來無數政治家孜孜以求的王道理想和人間樂土,彷彿已經在聖母神皇的強權統治下徹底實現……否則,又怎麼可能出現如此萬世瞻仰、千載一時的祥瑞呢? 膽敢質疑這一切的人都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勉強活下來的人也只能鉗口噤聲。 假如還有人敢於發出不和諧的聲音,聖母神皇一定會輕輕撥弄她的纖纖玉指,然後面帶微笑地告訴他——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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