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5·盛極而衰,安史之亂

第22章 最後的博弈:狼來了嗎?

當然,對於即將到來的一切,楊國忠也是感知不到的。 楊國忠如今已經是帝國宰相兼吏部尚書,此外還兼任了四十多個特使之職,可謂權傾天下、貴寵無匹。有道是小人得志便猖狂,這位昔日的小混混自從當上宰相,在朝堂上走路都是橫的,“居朝廷,攘袂扼腕,公卿以下,頤指氣使,莫不震懾。”(卷二一六) 楊國忠當政後,台省六部官員中,凡是稍具才乾和名望的,只要不為他所用,立馬就被踢出朝廷;而那些無才無行、多年不得升遷的庸碌之輩,則紛紛憑藉入仕多年的資歷、以及對楊國忠的巴結諂媚而升上高位。對於楊國忠的用人政策,有人深表鄙視,但卻有更多的人極力贊同。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庸人和馬屁精歷來佔大多數。 據說楊國忠為相不到一年,他們家的門檻就快被那些逢迎諂媚的人擠破了,因此收受的各種賄賂數不勝數,其中僅綢緞就多達三千萬匹,簡直比國庫還壯觀。

楊國忠有個兒子叫楊暄,和他一樣不學無術。天寶十二年,楊暄參加了“明經”科考試,由於學業荒陋,成績自然是一塌糊塗。當時的主考官是禮部侍郎達奚珣,這位老兄捧著楊公子的不及格試卷左看右看,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他終於碰上了一個巴結楊國忠的良機,只要動動手腳讓楊公子登第,自己在仕途上至少可以少奮鬥十年;憂的是要怎麼做才能讓楊國忠領他這份情呢?如果楊國忠不知道是他達奚珣做了手腳,還以為兒子是憑能耐考上的,那他的人情豈不是白做了? 達奚珣決定,還是要先把楊暄的真實成績告訴楊國忠,然後再讓楊暄登第,這樣就能把人情做在明處了。隨後,達奚珣就命兒子達奚撫去找楊國忠。 次日,達奚撫一大早就等在了楊國忠的家門口。楊國忠出門要去上朝時,遠遠看見達奚撫,不禁心頭暗喜,以為肯定是自己的兒子名列前茅,所以達奚珣才派他兒子報喜來了。可他沒有想到,達奚撫屁顛屁顛地跑到他面前,竟然說了這麼一句:“我奉父親大人之命,前來轉告相爺,令郎的考試成績不太理想,不過請相爺放心,我父親一定不會讓他落榜。”

楊國忠一聽,臉上一下子掛不住,頓時勃然作色:“我兒子何患不富貴,還需要你們這幫小人來賣人情?!”說完鞭子一揮,策馬絕塵而去,把嚇得不知所措的達奚撫扔在了原地。 達奚珣萬萬沒料到,本想好好地拍一回馬屁,居然一不留神就拍到了馬腿上。兒子達奚撫勸他說:“楊國忠依仗權勢,根本沒把咱放在眼裡,咱還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吧,跟這種人哪裡有道理好講?” 過後,達奚珣還是無奈地修改了試卷,讓楊暄順利登第了,而且還讓他名列榜首。但是人情算是白做了,因為楊國忠父子壓根就沒領他的情。不過話說回來,這事要怪也不能怪楊國忠,只能怪達奚珣自己。 怪他的馬屁功沒練到家。 如今的大唐天下,爭著要拍楊國忠馬屁的人多了去了,如何才能拍得上、拍得好、拍得妙呢?最關鍵的,就是要講究所拍的方式和角度,既要拍得恰到好處,又要拍得不露痕跡,如此方為上乘之馬屁功,如此才能讓楊國忠覺得爽。至於說達奚珣這種不上道的馬屁,楊國忠壓根就不稀罕。

天寶末年,楊國忠的恃寵弄權和飛揚跋扈,於此可見一斑。 然而,不管天下有多少人忌憚楊國忠,可至少有一個人是對他極度鄙視、相當不屑的。 沒錯,這個人就是安祿山。 自從天寶十年安祿山兼領平盧、范陽、河東三鎮以來,他在廣袤的河北大地上儼然就成了一個無人制約的土皇帝,“賞刑己出,日益驕恣”,“見(唐朝)武備墮弛,有輕中國之心。”(卷二一六) 但是,隨著勢力的急劇膨脹,安祿山內心的憂懼也不免日漸加深。 因為,玄宗的年紀一年比一年大,隨時有可能翹辮子,一旦駕崩,太子李亨即位,那安祿山還能如此逍遙自在地坐擁河北三鎮嗎? 很難。 因為安祿山當初為了討好玄宗,連太子都不拜,等於是把太子往死裡得罪了。那太子一旦禦極登基,豈能有安祿山的好果子吃? !

所以,安祿山必須未雨綢繆,居安思危。 這幾年來,安祿山已經有意識地招攬了一大批文武將吏作為心腹爪牙:文有嚴莊、高尚、張通儒等人,武有史思明、安守忠、蔡希德、崔乾祐、田承嗣、阿史那承慶等。將來一旦起事,這些人就是安祿山傾覆天下的骨幹力量。 此外,安祿山還從奚、契丹等部落的降將中遴選了八千名勇士,平時作為近衛親兵,戰時就充當敢死隊,然後又從這些人中精選出一百多人,作為貼身侍衛。按照的說法,這些人都是“驍勇善戰、一可當百”。 在積極招募人才的同時,安祿山也一直在大力擴充軍備。他不但蓄養了數万匹戰馬,囤積了大量的兵器鎧甲,而且還分道派遣了許多商隊與諸胡進行貿易,從中每年獲取數百萬利潤作為軍費。除此之外,安祿山還命人暗中製造了數以百萬件的三品官袍和金魚袋……

所有這一切,只為了一個目的——造反當皇帝! 當初李林甫在的時候,安祿山心中還存有忌憚。如今李林甫一死,安祿山就再也沒有任何顧忌了。至於那個“為人強辯而輕躁,無威儀”的楊國忠,根本就沒被安祿山放在眼裡。 安祿山對他的態度只有五個字——“視之蔑如也”。 (卷二一六) 安祿山想造反,其實很多人都有所察覺,可就是沒人敢跟玄宗講。 最早向玄宗發出警告,而且警告過不止一次的人,就是楊國忠。 不過,楊國忠之所以這麼做,並不是出於什麼憂國憂民之心,而純粹是出於固權保位之計。他怕的是安祿山的權勢不斷膨脹,總有一天會入朝拜相,威脅他的地位,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在玄宗的耳邊喊——狼來了,狼來了,狼來了!

可是,狼真的會來嗎? 玄宗對此總是持保留態度。 像安祿山這麼忠誠乖巧的人,玄宗根本不相信、或者不願意相信他會造反。 天寶十三年(公元754年)正月,為了向玄宗證明安祿山確實懷有狼子野心,楊國忠就跟玄宗打賭,說:“陛下可以下詔召見安祿山,看他敢不敢來,臣敢保證,他一定不敢來!” 安祿山來了嗎? 來了。 一接到玄宗的詔書,他就風馳電掣、馬不停蹄、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從范陽趕來了。 一見到玄宗,安祿山就聲淚俱下地說:“臣本是胡人,承蒙陛下寵愛,擢升到今天這樣尊貴的地位,因而遭到楊國忠的嫉恨,臣真不知道哪天會死在他的手裡!” 看到干兒子哭得如此楚楚可憐,玄宗大起惻隱之心,馬上賞賜給他一千萬錢。

從此,玄宗對這個乾兒子更加寵信。而楊國忠不斷發出的“狼來了”的警告,則被玄宗當成了耳旁風。 很顯然,楊國忠根本不是安祿山的對手。 過去李林甫和安祿山過招時,幾乎可以把安祿山當成麵團來捏,要他圓他就圓,要他扁他就扁。可如今,在楊國忠與安祿山展開的這場最後的博弈中,雙方的位置已經完全顛倒過來了,楊國忠頻頻出手,卻未能傷及安祿山一根毫毛,而安祿山不動聲色,卻能把大唐的天子和宰相玩弄於股掌…… 安祿山入朝的幾天后,玄宗又覺得乾兒子受的委屈太大了,光賞賜金錢好像還不足以彌補,於是又準備擢升安祿山為宰相,命太常卿、翰林學士張垍草詔。楊國忠嚇壞了,當即力諫:“安祿山雖有軍功,但目不知書,豈能當宰相?!臣擔心詔書一下,四夷將輕我大唐無人!”

玄宗想想也有道理,於是悻悻作罷,但還是加封安祿山左僕射之職,並賜他一子為三品官,一子為四品官。 緊接著,安祿山又得寸進尺,要求兼任御馬總監和全國牧馬總管。我們說過,在冷兵器時代,戰馬的作用不亞於今天的坦克,所以,這兩個職位具有怎樣的軍事價值和戰略意義是不言自明的。 既然如此,玄宗會給他嗎? 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考慮和猶豫,玄宗就答應了安祿山的要求。 隨後,安祿山派遣了幾名親信,命他們在御馬監中挑選了數千匹最強健的戰馬,悄悄轉移到了別的地方飼養。 又過了幾天,安祿山又奏:“臣所部將士,在與奚、契丹、鐵勒九部、同羅等部落的作戰中,立下了很多功勳,臣請求破格提拔他們,希望朝廷提供一些空白的委任狀,臣可帶回軍中,直接授予他們。”

如果是一個智力正常的皇帝,在聽到這樣的請求時肯定會生出極大的警覺,可玄宗卻絲毫不起疑心,一下就給了他幾千張空白的委任狀。後來安祿山回到范陽時,一口氣就任命了五百多個將軍,兩千多個中郎將,徹底收買了全軍將士的心,也把他麾下的這十幾萬帝國軍隊徹底變成了自己的私人武裝。 沒有人知道玄宗為何會對安祿山縱容到這個地步。 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他腦子進水了,或者是他鬼迷了心竅。 在朝廷撈了個缽滿盆滿之後,安祿山準備開溜了。 該表的忠心已經表了,該撈的實惠也都撈了,再待下去已經毫無意義,只會夜長夢多。 天寶十三年三月,安祿山嚮玄宗奏請回范陽,玄宗依依不捨,親自脫下身上的御袍賜給了安祿山。曾幾何時,安祿山披上李林甫的袍子時,心底感到的是一種莫名的恐懼;而今,當安祿山披上皇帝欽賜的御袍時,心裡卻在發出一陣仰天狂笑……

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說,安祿山是很感激大唐天子李隆基的。 因為這個慈祥而慷慨的老人不僅曾經挽救了他的生命,而且給了他人臣所能擁有的一切。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安祿山打心眼裡,其實是非常尊敬,甚至喜愛這位老人的。 然而,感情從來只是一個男人生命中極小的一部分。尤其是像安祿山這種以打仗為業、以政治為生命、以權力為人生目標的男人,感情就更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或者說是一種很不實用的奢侈品。安祿山從來不會讓感情這種東西影響自己的意志,更不會讓它左右自己的決定。 所以,儘管他尊敬甚至愛戴李隆基,但這並不妨礙他悍然起兵,奪取李隆基的江山和臣民,奪取本屬於李隆基的一切! 是的,這並不矛盾。 因為這就是人性。 安祿山回范陽的時候,比他來長安時走得更快。 由於擔心楊國忠又在玄宗面前嘰嘰歪歪,以致玄宗生出疑心,安祿山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回范陽。 安祿山疾馳出關以後,改走水路,乘船沿黃河東下,命縴夫十五里換一班,晝夜兼程,片刻不息,日行三四百里,所過郡縣概不停留,一口氣跑回了老巢。 安祿山臨走時,玄宗曾派高力士為他送行。高力士回宮後,玄宗問他:“此次回朝,安祿山應該感到滿意吧?” 高力士答:“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些怏怏不樂,定是知道本來命他當宰相,可又中途變卦了,所以感到不快。” 楊國忠一聽,馬上說:“這件事沒人知道,肯定是負責草詔的張垍把消息走漏了。” 玄宗勃然大怒,立刻把張垍貶為遠地司馬,同時把他哥哥刑部尚書張均貶為地方太守。 由於出了這件事,玄宗更加感覺對不起安祿山。所以從此以後,凡是有人控告安祿山謀反的,玄宗就直接把人綁了,送到范陽給安祿山處理。自此,天下人人皆知安祿山將反,可人人只能保持緘默。 天寶十三年六月,劍南道與南詔的戰爭已經持續數年,唐軍屢戰屢敗,前後戰死的士兵多達二十萬,可身兼劍南節度使的楊國忠卻隱瞞了所有戰敗的消息,還向玄宗謊稱大捷。滿朝文武紛紛搖頭嘆息,可沒人敢說出事實。 有一天,玄宗和高力士在閒聊。玄宗說:“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夫復何憂!”(卷二一七) 高力士卻答道:“臣聽說,雲南屢屢戰敗喪師,此外,諸道邊將又擁兵太盛,陛下將如何防範他們?臣擔心,一旦出現禍亂,將難以挽救,怎麼談得上無憂?” 玄宗面露不悅,說:“你不用再說了,朕自有分寸。” 天寶末年,滿朝文武、宮廷內外,還敢說真話的人也許就只剩下高力士一個了。 高力士雖然是個權傾內外的大宦官,連太子也要稱呼他為“兄”,王公大臣也要稱呼他為“翁”,駙馬一輩則全都稱他為“爺”,可謂尊貴已極,但是,和中唐以後那些弄權亂政的宦官比起來,他的品質實在要好得多。而且,高力士一貫小心謹慎,除了關鍵時刻向玄宗進幾句忠言外,從不敢肆意攬權干政,因而滿朝士大夫對他並無惡感,而玄宗也始終信任他。正因為此,當百官在楊國忠的專權之下噤若寒蟬的時候,就只有高力士敢秉公直言了。 然而,即便高力士能說真話,此時的玄宗也未必聽得進去。就算聽得進去,也未必會採取什麼有益的行動。 天寶十三年七月,楊國忠為了進一步擴大權力,又迫使資格比他老的陳希烈主動辭位,然後引薦了性格溫和、較易控制的兵部尚書韋見素入相,從此把朝政完全控制在了手中。 當時,京畿地區已連續一年多遭受嚴重的洪澇災害,導致關中大饑,玄宗甚為憂慮,楊國忠不思賑災,卻找來了一株顆粒飽滿的稻穗獻給玄宗,說:“雨水雖多,但還不至於傷害莊稼。”玄宗一看那株長勢喜人的稻穗,頓時轉憂為喜。 後來,扶風(今陝西鳳翔縣)太守房琯報告轄區內災情嚴重,楊國忠立刻把房琯抓到御史台控制了起來。 隨後,各地再也無人敢上報災情。 這一年秋天的一個午後,玄宗站在寢宮中,仰望從鉛灰色的穹蒼中不停落下的雨水,心中的某個地方忽然動了一下,然後不無傷感地對身邊的高力士說:“淫雨不已,卿可盡言。” 很顯然,玄宗已經意識到——自己被楊國忠忽悠了。 所以他現在想听真話。 高力士看了看淫雨霏霏的天空,又看了看日漸蒼老的皇帝,輕輕地說了一句:“自陛下以權假宰相,賞罰無章,陰陽失度,臣何敢言!”(卷二一七) 高力士謙稱他不敢言,其實這寥寥數語,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了。 如果是一個徹底昏庸的皇帝,聽到如此逆耳之言,一定會暴跳如雷。而如果是一個勇於反省的皇帝,聽到如此忠直之言,也必定會有所行動。 然而,此時的唐玄宗李隆基既非徹底昏庸的皇帝,也不是能夠反躬自省的皇帝,而是一個既糊塗又清醒、既驕傲又傷感、既強大又脆弱的皇帝。 所以,對於高力士的忠言,他唯一的反應只有兩個字——默然。 此時的唐玄宗,似乎對一切都心知肚明,又似乎對一切都懵懂不知。因為他知道——自己老了,已經無力改變任何事物了。 所以,他只能做一天皇帝享一天樂,讓一切順其自然。 所以,他只能勸自己不要懷疑安祿山,以免自尋煩惱。 所以,他只能深深沉浸在盛世迷夢中,任由歷史的慣性,把自己和帝國一步一步地推向某個充滿宿命意味的終點…… 與此同時,楊國忠正在樂此不疲地鞏固權力、剷除異己。這年七月,他剛剛把陳希烈趕下了台;八月,他又把看上去很不順眼的京兆尹李峴貶出了長安;十一月,他又擔心河東太守兼採訪使韋陟有可能會拜相,趕緊找了個罪名把他送進了監獄…… 此時,距離“安史之亂”爆發還有一年。 可在楊國忠眼裡,太平盛世無疑還會延續很久很久。就算現在有人告訴他亂世馬上就要來臨,恐怕也改變不了他那快樂無比的心境。 作為小混混出身的楊國忠,他的人生宗旨就是四個字——及時行樂。不管處在什麼樣的位子上,這一點從來沒有改變過。楊國忠自己就曾經對人坦言:“吾本寒家,一旦緣椒房至此,未知稅駕之所,然念終不能致令名,不若且極樂耳。”(卷二一七) 我出身貧寒,只因憑藉貴妃的關係才有了今天,管他未來到底怎麼樣呢,反正我知道自己終究不能以美名傳世,還不如拋開一切,盡享眼前極樂。 讓這樣的人來把持朝政,無疑是玄宗和所有臣民的不幸。 讓這樣的人來控制帝國前進的方向,無疑是歷史的悲哀。 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春天跟往年一樣照常降臨。 冰雪消融,江河奔流,百花盛開,萬物復甦。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一切都與往日並無不同。 在生命的第七十一個春天裡,李隆基並不知道,一匹北方之狼正傲然屹立在燕趙大地上,時而伸長脖頸仰天長嚎,時而呲牙咧嘴向西眺望。它亢奮的身體內躁動著不安的靈魂。它血紅的眼睛裡閃爍著死亡的火焰。它向天揮舞的利爪中,潛藏著攫取天下、撕碎一切的慾望……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