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第41章 毛玠之案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5299 2018-03-13
崔琰效忠曹操十餘載,披肝瀝膽耿介忠實,最後竟落個被逼自盡的下場,魏國文武既感驚懼又覺寒心。可就在大家尚在悲憤之時,又一起驚天大案發生——有人狀告尚書毛玠訕謗朝廷、詆毀魏王。曹操再度震怒,當即將毛玠抓捕入獄,責令大理寺嚴加審訊。這次群臣吸取教訓不再輕易求情了,又恐好心辦壞事,無一人敢去探望,都默默關注案件的審理。 大理寺與其他官衙最大的不同在於越清閒越好,一般刑獄皆由地方郡縣處置,若非震驚朝野的要案何勞大理卿親自出馬?鍾繇已在這位子上坐了三年多,除了前番嚴才叛變還沒別的案子要由他親自審問;而且自曹操晉封諸侯王之後,早就內定由他擔任魏國國相,荀氏叔侄已死,現今無論出身、資歷、德望都無人比得上他,充任宰相也是眾望所歸當仁不讓。魏王乃漢之宰輔,鍾繇乃魏之宰輔,一國之相何等榮耀?任命詔書都快下來了又攤上這麼個棘手的案子!

開審之日是個朗朗晴天,院外比院裡熱鬧,堂下比堂上人還多。朝中大臣來了不少,即便不能來的也打發心腹家人來探聽消息,擁擠的人群從堂口一直擠到街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三聲鼓響,士兵衙役兩廂站立,大理卿鍾繇登堂上坐;大堂東面有大理正、大理監、大理平三佐官陪審;西首還坐著尚書僕射涼茂、西曹掾丁儀、騎都尉孔桂,三人奉曹操之命前來觀審。鍾繇手扶公案,瞧著這堂上堂下的情景已心亂如麻,合上雙目喘了口大氣,才將驚堂木一拍,喊了聲:“肅靜!” 大家倒很給鍾繇面子,驚堂木響立時鴉雀無聲,不過這安靜倒比喧鬧更緊張,所有人都睜大眼睛關切地望著他。鍾繇手捋鬚髯定了定神,不禁側目觀看——涼茂二目低垂滿臉無奈,似很沉痛;孔桂東瞅西看滿不在乎,倒像來瞧熱鬧的;丁儀氣定神閒嘴角微翹,似有得意之色。

曹操雖未告知,但鍾繇早已風聞構害毛玠的又是丁儀,禍就出在他那天出宮時瞧見黥面罪犯時發的那句牢騷:“使天不雨者,蓋此也!”災異乾旱夠叫曹操心煩了,毛玠這個節骨眼上發牢騷無疑要觸霉頭。可僅因為一句閒話就至於下獄治罪嗎?必定丁儀添油加醋進了讒言,孔桂見風使舵也沒起好作用! 鍾繇心內思量半晌無言,一旁的大理正司馬芝先開了口:“啟禀大人,此案所涉乃尚書高官,況有訕謗之語,關乎國之體面,懇請將堂下之人盡數逐去,閉門審問。”司馬芝也是河內司馬氏,與司馬懿兄弟是族親,去年剛調任大理寺,但他為官清正頗得鍾繇器重。此言一出大理監、大理平也隨之點頭附和。 “甚好,正合我意。”鍾繇立刻擺了擺手;眾兵丁手執棍棒皮鞭一擁而上,將堂下旁聽者盡數往外轟——此處是講王法的地方,不管何等身份都得遵命,頗有幾位相厚的同僚,也只能無奈而去。

眾人逐走,大門一關,鍾繇穩當不少,又低頭詳詳細細看了一遍案卷——其實這案子再簡單不過,這句牢騷話毛玠肯定說了,但除此之外丁儀還向曹操進了什麼讒言就不得而知了。現在關鍵在於若毛玠認罪是何結局,會不會像崔琰一樣丟了性命?論公而言,毛玠是中台重臣,又是曹營元老,僅因幾句怨言獲罪實在有失公道;若論私的,鍾繇雖與毛玠無甚深交,但畢竟二十年同僚,毛玠何等忠直他很清楚,若不援手情何以堪?好在這次與崔琰之事不同,丁儀只是耳聞上告,並無書信之類的佐證,這便有周旋的餘地。鍾繇既要想方設法幫毛玠開脫,又不能忤逆曹操之意,自然百般思慮慎之再慎…… “鐘公!”丁儀突然打破了沉默,“升堂許久為何還不開審?大王等候回复,可不能耽誤啊。”

“哦,”鍾繇不敢再拖延,傳令衙役,“帶人犯!” 丁儀知他有心偏袒,瞇著眼睛微笑道:“鍾伯父,我父在世時常說您老人家是個公正無私的清官好官。小侄這還是第一次觀您審案,若您身有不適可別硬撐,我可向大王禀奏另換他人。” 鍾繇瞥他一眼,心中暗罵——醉死鬼丁衝,在天有靈睜眼瞧瞧,看你養的好兒子! 少時間鎖鏈叮噹,只見毛玠身戴枷鎖被四個士兵押著,踉踉蹌蹌來到堂上。不見毛玠,鍾繇倒還按捺得住,一見毛玠,頓時五內俱焚——昨日國之忠良,今朝階下囚徒。毛孝先早逾六旬,滿頭銀髮蓬亂如草,臉上又是皺紋又是污垢,一雙死魚眼呆滯無神似是心灰意冷,手腳之上皆有桎梏,躬身駝背一瘸一拐,叫人好不淒然!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鍾繇強忍激動咕噥一聲:“卸去枷鎖……”

“謝大人。”毛玠嘶啞著嗓子說了一聲;有兵士為他解去枷鎖,隨即按他跪地。 鍾繇真不知這案該怎麼辦,但催命鬼就一旁坐著,硬著頭皮也得問:“犯官毛玠你可知罪?” 毛玠跪直身子,提了口氣道:“在下不知何罪。” 滿堂之人心裡都翻兩翻——好硬的毛孝先,來個死不認賬! 鍾繇又喜又憂,喜的是毛玠心思未死尚有迴旋餘地,憂的是這倒給自己出了難題。他既不忍著力逼審把案坐實,又不能發無罪之論,無奈之下轉而陳述案情:“毛玠,有人檢舉你數日前擅發議論,有毀謗朝廷之言,可有此事?” “不記得了。”毛玠很精明——如說有就是認罪,說沒有後面若坐實是罪上加罪,乾脆含含糊糊。 鍾繇又道:“你曾言大王刑律苛刻罪及犯人妻兒,以致上天示警不降甘霖,可有此類言語?”

“不清楚。” “你是否與那些獲罪之人有私情?” “不知哪些獲罪之人。” “你可知此言所涉之罪?” “不了解。”毛玠一問三不知。 這三問下來,鍾繇心裡有底了——看來毛玠腦子還挺清楚。其實這會兒已無話可問,咬死不招就該動刑,可鍾繇哪能對毛玠下手?擺出一副恫嚇之態:“你身為中台要臣,豈會不知這等言論所涉之罪?分明巧言舌辯!”說罷捋捋鬍鬚,慢慢解釋道,“自古聖帝明王,處置罪人連坐妻子,古已有之。”大理三官暗暗吃驚——審案竟審出《尚書》來了!鐘公意欲何為? 鍾繇確實有點兒口不擇言,乾脆以錯就錯,接著論下去:“古之司寇治刑,男子入於隸,女子入於舂。漢律,罪人妻子沒為奴婢,皆黥面。漢法所行黥墨之刑,存於古典。今奴婢祖先有罪,雖歷百世,猶有黥面供官者。何也?”他自問自答,“一以寬良民之命,二以宥並罪之辜……”這已經不是問案了,倒似暢談他對律法的心得。

司馬芝坐於東邊首位,心中甚是焦急,那邊還坐著對頭呢!於是裝作咽喉不適,輕輕咳嗽一聲。 鍾繇聽聞咳聲硬把話往回拉:“既然連坐黥面不負于神明之意,何以致旱?” 毛玠雙唇一動未及開口,鍾繇一拍公案又接著侃侃而談:“若考《洪範》五行之說,政苛則天寒,所以致陰霖;政寬則炎熱,所以致乾旱。你訕謗之言根本不合經義,若大王之法苛急,應當陰雨洪澇,何以反而天旱?”這番話出口,丁儀不禁眉頭緊鎖——他預料到鍾繇可能袒護,因而自請監審,但這一套亂七八糟的推論使他迷惑不已。鍾繇不在案情上做文章,反而深挖訕謗的經義依據,究竟意欲何為?不但丁儀,連涼茂、孔桂也聽迷糊了。 鍾繇拋出這套經義之理,接著越扯越遠:“成湯、周宣皆為聖明令主,所逢之世尚有乾旱。今戰亂以來乾旱之災斷斷續續三十餘載,你卻一概歸咎於黥面之刑,你這樣說對嗎?昔衛人伐邢,師興而雨,並無罪過何以應天?”這兩問實在與案情毫沒關係,這不像是審訊,簡直是考經義。

大理三官和涼茂等人今日真大開眼界——恐怕盤古開天以來從沒有這麼問案的。審案都是上面問一句,犯人交代一番,今天完全顛倒,鍾繇在上面長篇大論,犯人在底下聽得兩眼發直。問得都是經義之學,叫毛玠如何回答? 毛玠無話可說只能聽著,鍾繇自有主意,話風陡轉越說越快:“你訕謗之言今已流入民間,大王聞之甚是恚怒。你不可能自言自語,當時你看到黥面罪人時身邊有誰?你對誰說的這話?那人又回答了些什麼?哪月哪天?在何地方?”這一連串問題如暴風驟雨毫不間斷,根本不給毛玠答辯的機會,一口氣問罷,鍾繇死勁一拍驚堂木,“你聽好啦!狀告你之人具已明言,大王深信不疑,你好好想想……可要從實招來。”說這兩句話時,他死死盯著毛玠的眼睛。

別人不明白,司馬芝見此情景立時了然,瞧丁儀滿臉迷惑之色,心中暗笑——鐘公好厲害!一套“迷魂掌”把他打蒙,猝不及防切入正題。 大堂又已恢復寧靜,毛玠低頭沉思——鍾元常究竟什麼意思?他問我那日有誰、說了什麼,卻又不容我立刻回答?莫非……莫非暗示我不要招對,直接把狀告之人攀扯進來?是了,我身在獄中不知告狀者是誰,但此人必是添油加醋另有讒言,我若認罪,無形中就連那些不實之言也一併認下了;我若不認,把那日在場之人都招出來作證,只恐牽連甚多愈加揪扯不清。鍾元常暗示我把告狀者攀扯進來,反扣他個誣告之罪,便有機會翻案…… 想至此毛玠精神抖擻,聲色俱厲:“臣聞蕭望之縊死,皆因石顯構陷;賈誼放外,乃因周勃、灌嬰讒害;白起因范雎之言賜劍自盡;晁錯因袁盎之謀腰斬於市;伍子胥因伯嚭之讒喪命於吳。這些忠良皆因他人妒害屈枉而終……”提到這些毛玠甚是淒苦,效忠曹操二十餘載反遭刑獄豈能不悲?他老淚在眼眶裡打轉,把牙一咬接著道,“臣執簡幕府,職在機樞,又典選官。屬臣以私者,無勢不絕,語臣以冤者,無細不理。今日之事必有人構陷,欲以誣枉之言加害於我,懇請大人將狀告之人提至堂上,我與他當面對質,若我果有訕謗之心,情願就戮。若無此言麼……”他猛然提高沙啞的嗓門,“也不能放過此誣告之徒!”

鍾繇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恰到好處,不枉我一番苦心! 丁儀甚是心驚——實事求是講,毛玠確實說了句“使天不雨者,蓋此也”,絕對是牢騷之言,但也僅此而已;可他對曹操講的卻遠不止這些,大有誇張詆毀。若兩相對質,雙方都空口無憑,狀告就演變成互相攻劾了。毛玠的聲望權柄都比他大,他害死崔琰又不得人心,若鬧得不可開交,保不准有人跳出來幫毛玠作偽證,那這官司非但治不了人家,反倒把自己害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鍾繇冷森森道:“具結畫押!對質之事非本官能做主,需禀明大王再作定奪。”說罷又一拍驚堂木,“人犯帶回,退堂!”竟這麼糊里糊塗對付下來,大理三官都鬆了口氣。 鍾繇收起鐵面,笑瞇瞇對西首三人道:“老夫已盡力,對質之事還請三位禀明大王。畢竟檢舉之人連我都不清楚,如若草草治罪實在難以服眾啊!” “言之有理。”涼茂也不垂頭喪氣了,連聲附和,“還是當面對質問明白才好。” 丁儀聽他倆一唱一和甚是厭惡,取過書吏記下的筆錄細細觀看。他隱約感覺鍾繇誘供,但看了半天卻也挑不出毛病,暗叫怪哉。涼茂卻一拍他肩頭:“丁西曹,大王還等咱回复呢,還不快走?” “唉!”丁儀不情不願把供詞扔開。 鍾繇還故意氣他,手捻鬚髯道:“賢侄,老夫這堂問得如何?” 丁儀鼻子都氣歪了,拱拱手:“佩服佩服!” 鍾繇迴轉後宅也不禁一頭冷汗——這一案問得實在險,審案的比犯案的還累!眼下這關算勉強過了,接下來怎麼辦?曹操能讓丁儀與毛玠當堂對質嗎?丁儀會不會告自己一狀?他又把供詞從頭到尾看一邊,確信挑不出毛病才鬆口氣;斜倚書案,正思量對策,府裡一個心腹老僕進來禀報:“大人,五官將差侍官朱鑠求見。” “哦?”鍾繇料定是為毛玠之事,“不見!” 老僕卻道:“朱先生說了,大人不見也不強求,但有件東西一定請您過目。”說著轉身從廊下抱進一個粗布包裹,“朱先生還說,他在後門等候,請您看完後務必賞他句話。”這老僕很知趣,說完便退至門外,低頭等著。 鍾繇打開包裹,見是一隻青銅的,這東西不大不小,倒像是件擺飾。他當即領會:老子有云“治大國若烹小鮮”,為相者當燮理陰陽、調和五味,五官將預祝我擔當國相,送這別緻物件倒也妥當。 繼而又見釜下還有捲書簡,展開來看,乃是曹丕親筆,通篇端端正正的小篆: 鍾繇見絲毫未提及毛玠之事,倒也寬心不少,又細觀那釜鼎——此釜雖然不大,但雕飾精美,必是能工巧匠花了不少心思才鑄成,上面還有幾行小字,寫的是“於赫有魏,作漢籓輔。厥相惟鐘,實幹心膂。靖恭夙夜,匪遑安處。百僚師師,楷茲度矩”。這是盛讚鍾繇乃百官楷模、國之砥柱。 摸著這只觸手光滑的釜鼎,鍾繇還是有些為難。倘若收下,便與五官將有私;如若不受,又與五官將結怨,究竟怎麼辦呢? 他放下釜又拿起書信再看一遍,從頭到尾措辭謙恭,只一味讚美他的仁德功績,毫無請私、拉攏之言。鍾繇蹙眉思忖:崔琰死了,若毛玠再遇害,誰還敢再保曹丕?但此事也不單是儲位之爭,兩位老臣相繼遭難,若算上先前罷官的徐奕,丁儀已扳倒三位重臣,作惡也忒過,天理人情何在?群臣敢怒不敢言,我將為一國之相,若不能保全忠臣又談何燮理陰陽、百官魁首?曹丕畢竟居長,既合宗法又無愆尤,也不宜拒之千里。何況丁儀既然連毛玠都敢讒害,焉知將來不會害到我鍾某人頭上?今日我百般開脫其實已經與他結怨,與其忍氣吞聲,倒不如…… 鍾繇眼睛一亮不再猶豫,把這只釜赫然擺在自己案頭,回頭吩咐老僕:“告訴朱鑠,東西老夫收下,請他代我向五官將致謝。” “諾。”老僕領命。 “慢!打發走姓朱的,再到前面把司馬大人找來。”說罷鍾繇收好簡冊,又尋了塊空白絹帛,奮筆疾書;不多時吹乾墨跡,塞入錦囊。 剛剛封好,司馬芝也來了:“鐘公召喚屬下有何吩咐?”回想起方才堂上之事,他還有些忍俊不住。 鍾繇也笑道:“子華無須多禮,毛玠之案以你之見應當如何?” “雖有怨言,不宜加罪。”司馬芝直言不諱,“毛公輔佐大王二十餘年,忠心耿耿豈會訕謗?不過是說句氣話。這半年天降災異、士兵叛亂,本就人心不寧,需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若連幾句牢騷都不能發,國家就要積出大禍了。” “一語中的,甚合我意!”鍾繇把錦囊塞到他手,“老夫欲救毛公性命,然審理此案不便出頭,況且丁儀今日觀審必道我有私情。這是密信一封,你代老夫另請他人周旋。” “請誰?” “以我度之唯一人可救毛公者,”鍾繇詭秘一笑,“侍中和洽!”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