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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時不我待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3438 2018-03-13
雖然暫時放棄伐蜀充滿爭議,但曹操還是堅持己見宣布撤軍,命夏侯淵行都護將軍,督平寇將軍徐晃、平狄將軍張郃、益州刺史趙昂等部留守漢中;又任命楊阜為武都太守、蘇則為西平太守,安撫降眾保障供給;自己則率領大軍回歸魏國。 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二月,曹操終於如願以償回到了闊別一年的鄴城。眾將雖戰意未盡,但回家總是好事,而且平羌氐、定漢中不為無功,又得不少賞賜,凱旋而歸興高采烈;就連王粲似乎也忘了喪友之痛,寫下詩篇謳歌此徵:
結局似乎有些差強人意,但僅在一年時間裡就平定雍涼,又拿下漢中打個來回,也確實是“往返速若飛”了,不過曹操剛回到鄴城就趕上一個喜訊一個噩耗。喜訊是他近年寵愛的姬妾陳氏在他出征前已身懷有孕,剛產下一子;曹操進門就有弄璋之慶,為此兒起名曹幹,當即封為高平亭侯;這孩子福分實在不小,似曹彰二十六還是白身,他卻生下來就掛印綬。而噩耗也與子嗣有關,生來多病的曹熊終於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卞氏的宮苑永遠是魏宮之中最樸素的地方,古樸的屏風、簡潔的擺設、毫無雕飾的器具、有補丁的帷幔,但與其形成巨大反差的卻是卞氏在后宮中不可動搖的地位。或許世上只有她才最了解曹操的所思所想,她雖無嫡妻之名卻能在這個家族乃至宮廷佔據女主人的地位,絕不僅僅因為她生了幾個兒子。 曹熊的病榻與卞氏的睡榻緊挨著,雖然他快十歲了,可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脆弱的病體永遠需要母親呵護,永遠泡在藥罐子裡。但今天不同,再不用多久他就不需要這一切了,現在他已沉沉睡去,任何呼喚都叫不醒,即便撬開牙關,餵進去的藥也不下嚥。或許他來到這世上本就是個錯誤,現在終於快解脫了。 其實卞氏也快解脫了,她再不用為小傢伙牽腸掛肚了,也再不會夜半三更被他的咳喘聲驚醒。但她不住哭泣,眼睛都哭紅了。因為她留戀著這種焦慮和羈絆,甚至可以說是依賴,忙碌會使人忘卻煩惱,今後沒有曹熊時時刻刻佔據她的心靈,又該如何面對那兩個爭為王嗣的兒子呢?

“小臣醫術不精,不能救公子性命,萬死莫贖。”李璫之不住叩首請罪。 “不必如此。”曹操面無表情,“他本來就是這根骨,你師徒讓他多活了這麼久,已屬不易。”經過切身體會曹操已感受到良醫的價值,再不會像處死華佗那樣慢待李璫之了。 “熊兒!”卞氏驚叫一聲,“他動了……大口喘息。他有救了?” 迴光返照!李璫之瞧上一眼就明白怎麼回事,但還是從針包裡摸出兩根銀針。曹操卻道:“算了吧,已經食水不進,還不如痛痛快快讓他去呢,折騰得越久他越難受。”說罷已撐著几案站起身來。 卞氏伏在榻邊咿咿呀呀抽泣個不止,環氏、王氏、秦氏等人有的安慰她,有的陪著抹眼淚。曹操只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什麼都沒說,又掃了眼堂下守候的曹丕、曹彰、曹植、曹彪等諸子,卻誰也沒搭理:“你們去準備喪禮吧。”

曹丕和曹植似乎都有話要說,卻被父親決絕態度頂了回去。曹操衝李璫之擺擺手:“你隨我來。” 沒有一個內侍跟隨,兩人出了后宮木蘭坊,穿側門向西,自文昌殿後殿而過,到了西苑之中。曹操停下腳步,望著幽幽碧池、抽芽的翠樹,還有不遠處巍峨璀璨的銅雀台,微微發出一聲嘆息——這又是個生機勃勃萬物復甦的春天,但逝去的人和青春卻永遠回不來。平心而論曹熊這樣的小孩在他心目中原本沒多大分量,雖說是父子至親,但多了也不過爾爾,似曹鑠、曹乘、曹勤、曹京、曹棘這些兒子,有的沒活到十歲,有的生下來就夭折了,即便去年西鄉侯曹玹病逝也沒勾起他太多傷心,畢竟不似曹沖那般得寵。 但曹操自己都沒想到,曹熊的死會讓他那麼難過。他表面漠然,心中卻充滿了愁悶,這並非是對夭折孩子的留戀,而是對世事無常的感嘆!曾幾何時他那麼自信,對全天下人聲稱不信天命、不畏生死,可如今有些事實在令他想不清楚,似曹熊這短暫的一生難道就是為了承擔病痛的嗎?或許是曹操本身漸感精力衰頹,他開始考慮許多從前未想過的問題,諸如他自己這輩子又在追求什麼?原先他總以為只有天下平定之後才能堂而皇之走上至尊之位,但現在卻動搖了。誰知道明天什麼樣?誰知道天下還能不能歸於一統?想做漢室忠臣卻做到今天這一步,難道希冀成為開國帝王也不能如願嗎?若有生之年不能掃平天下,這輩子豈不是什麼都沒撈著?雖說留諸後人,但對自己而言也太可惜、太無奈、太不甘心了吧……

李璫之躬著腰在後面跟著,見曹操站住也停下,一動不動,大氣都不敢吭一聲,隔了好一陣才聽曹操道:“那有條小舟,隨我上去。” “諾。”李璫之亦步亦趨緊緊跟隨。 這是條觀覽芙蓉的小舟,能容下三四人,園子裡撐船的不在,只孤零零地漂在池畔。登上船剛剛坐定,曹操便伸出左臂:“我最近感覺很不好,軍中醫吏又不甚精,只說受了風寒,你給我仔細診診。” “諾。”李璫之早看出他氣色不正、行走緩慢,忙跪在晃悠悠的船板上,摸他腕子。 曹操卻道:“坐下診,慢慢來,別著急。”他思慮良久,已有充分的心理準備。 “謝主公。”李璫之穩住心神,合上雙眼給他把脈;過了良久才睜開眼,小心翼翼問:“主公左股、左臂……”

“麻木,而且越來越厲害。”曹操直言不諱。 “這就對了。”李璫之喘了口粗氣,撤下診脈的手,“主公確實是受了風寒,兼風疾發作,不過比以前重些……” “不必吞吞吐吐,但講無妨。” “這個病嘛……”李璫之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脫口而出,“南陽張仲景謂之'中風'。夫風之為病,當半身不遂,或單臂不遂者,此為痺。脈微而數,中風使然。不過主公還沒那麼嚴重,姑且算'小中風'吧。” “誰叫你背醫書?我就問你一句話,這病會不會死?” 李璫之又跪下了:“實不相瞞,在下治病多年,似主公這般病發良久尚能出征,況得勝而還者實屬罕見。此疾發作之期已過,所幸除麻痺之外並無大礙,在下以湯藥濟之,調理經脈祛邪扶正,不久便可好轉。不過今後主公必須用心調養,飲食起居內外諸務皆不可過力,否則恐其複發。”他話說得樂觀,心裡卻打鼓——豈能這麼容易就好了?年逾六旬患此頑症,又兼頭風、麻痺不愈,皆大病之先兆也!

曹操對這話也是將信將疑,但自己不通醫術,即便刨根問底又能改變什麼?只道:“孤的病體就全靠你了,不過病情不可對人言講,即便是諸位夫人公子問起也不許說,否則的話……” “在下一定守口如瓶。”李璫之趕忙磕頭——老師華佗的死還不足以為鑑嗎? 曹操又道:“你畢竟是岐黃之士,若還識得其他精通醫道、養生之法的人要記得引薦入府,我會另加賞賜的。” “諾。”李璫之見他要起身,忙攙了一把,“主公凡事要放寬心,切忌恚怒傷神。” 曹操棄舟登岸,又回頭道:“聽說你想修一部醫書?” “是……”李璫之擠出絲慚愧的微笑,“在下醫術不敢比先師,唯在藥性一道小有心得,想勉力著一部藥典。”他為人處世甚是小心,說罷又覺不周全,補充道,“此皆閒暇之務,不會誤了給主公診治。”

“嗯,好好寫。”曹操仰望著天空,不知是對李璫之還是對自己說,“人活在世有心願當儘早為之,莫待日後倉促啊……”說罷緩緩而去。 回到木蘭坊,曹熊又已昏昏睡去,卞氏的眼淚早就哭乾了,呆呆地守在榻邊。卻見姬妾宋氏所生庶子、十歲的曹袞正手捧一卷書,站在堂下朗朗讀著——曹操平素不喜歡曹袞,只因他性情古怪,從不與兄弟一起玩耍,整日閉門讀書不理旁務,就連家宴都很少參與,父子見面說不上三句話,天生的悶葫蘆,一點兒不討喜。 “今夫貴人之子,必官居而閨處,內有保姆,外有傅父,欲交無所。飲食則溫淳甘脆,脭醲肥厚。衣裳則雜沓曼煖,燂爍熱暑……” “你在念什麼?祭文?”曹操蹙眉道。 曹袞頓了頓道:“。”

曹操又好氣又好笑:“這能治熊兒的病?” 曹袞一本正經:“太子之病尚可醫治,何況熊兒一公子?”說罷也不再理睬父親,繼續往下念,“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鬱結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 曹操靜靜注視著這個痴痴的小書呆子,恍惚間浮想聯翩。他想起故去幾十年的族叔曹胤,又想起死在泰山的弟弟曹德,說來也奇怪,曹家輩輩總有一個這樣的人物,那種醉心詩書不問世事的另一種精神竟也怪異地傳承著……曹操忽然覺得這孩子格外可愛,或許是平常羈掛天下大事沒有留心,現在想來每個孩子都有其長處。整個曹氏家族背負在他身上,他應該使他們富貴,應該使他們更幸福。有些事不為了自己,也該為他們多考慮考慮了。

“嗚嗚嗚……熊兒……我的兒啊……” 卞氏撕心裂肺的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曹熊死了。曹操終於不再猶豫了,倏然轉身而去,穿廊過門,不多時就來到聽政殿。書案上的公文、戰報早堆得小山一樣,侍衛上前禀奏:“五官將和臨淄侯都曾請見,孔大人也來過,請主……” “不見,叫他們忙喪儀去!”曹操迫不及待坐下,“今日所有臣僚一概不見……只召諫議大夫董昭上殿,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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