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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三曹同心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4032 2018-03-13
賈逵下獄險喪性命,曹操連下兩令拒絕納諫,再無人敢公然反對南征。中軍與青州軍會合後繼續南下,一路上暴雨不息,將士們也只能咬牙忍耐。直至建安十九年十月,大軍總算到達合肥,許都、南陽等地兵馬也陸續趕到,曹軍兵鋒又指濡須口,孫權也已在南岸調集好部隊,一場大戰似乎在所難免。 但相較以往任何一次戰事,此番南征軍心尤其不穩。其實陰雨連連道路難行不過是個托詞,當年北征烏丸、西征關中都比這難走得多,將士不願南征的真實原因是心裡沒底。赤壁之戰大敗虧輸、濡須之戰無功而返,北方兵越打膽越怯,一聽“南征”就頭疼,而廬江屢次遭襲、南陽嚴防荊州,長期以來精於水戰的部隊就是培養不起來,這又有什麼辦法?大戰在即士兵暗自揪心——倒是活著來到合肥了,可誰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去啊!

憂心忡忡的何止將士,曹丕更是惶惶不可終日,這次南征對他太不利了。父親用意很清楚,眼下正是選立世子的關鍵時刻,父親把他帶出鄴城等於讓魚脫了水,所有倒向他的元老大臣、府邸屬員都見不到了;反之,曹植倒可趁他不在大施手段收攏人心。冰井台的工程也已轉到曹植手中,所有功勞、好處全歸人家。這場仗拖得時間越長對他越不利,倘若打個一年半載,鄴城還能剩下幾個支持他的人? 好幾次曹丕都想把楊修之事向父親挑明,怎奈無憑無據,反倒有詆毀之嫌,每每欲言又止。歲月不饒人,曹操畢竟已至花甲之年,一路奔波頗覺勞苦,又住進了城裡,連見他面的機會都少了,開仗還不知怎麼樣呢! 曹操移至城中,召開會議參謀商議破敵之策,營中事務反落到曹丕、曹彰兄弟頭上。不過他們也只是名義上代理,並無實際軍權,中護軍韓浩、右護軍薛悌早就包攬了一切,只是遇事向他倆打個招呼罷了。而且曹操不知出於何種目的,又派軍謀掾趙戩給曹丕擔任司馬,囑咐曹丕凡事都要與趙戩商議,弄得他非但大營的事做不了主,就連自己手下的兵都管不了,只能整天在連營裡轉來轉去。士兵還以為他親自巡營是為了監察軍紀,愈加提心吊膽,哪知他這是愁得瞎轉悠!

這日清晨正行到後營門前,忽見一員身形胖大、披散髮髻的將軍拎著好幾尾鮮魚迎出來:“五官將又親自巡營了,真是恪盡職守啊!”來者乃幽州舊將閻柔。不過十年光景,昔日幽燕小將已是人高馬大,一臉絡腮鬍,肚子圓得快流出來了。當年出塞遠征,曹操曾讚他一句“我視卿如子,亦欲卿視我如父”。這句話放出去不要緊,閻柔享福了,諸將拿他當丞相干兒子,誰也不敢招惹,好吃好喝能不長肉? 但閻柔也頗會做人,對上有禮馭下有恩,尤其待諸位公子們格外親厚。公子們府裡的寶馬良駒都是他從烏丸部落弄來的,三年前河間叛亂也是他幫曹丕平定,因而與曹丕的關係更近於他人。 “末將正要去中軍帳拜見,不想這兒遇到您了。營裡幾個兵方才捕魚,釣上來幾條這玩意兒,有認識的說是鰣魚,好東西哩!這麼好的魚末將可消受不起,您拿去叫庖人處置了吧。”

曹丕低頭一看,繩上拴著十條魚。這玩意豈能輕易捕來?八成是托當地漁人捉的,故意來獻殷勤。想至此不禁苦笑——我落魄至此,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還來向我示好,倒也算個朋友!卻也不便說破:“多謝你一片好意,這些魚我可消受不起。” 閻柔早算計好了:“您若是嫌多,自己留兩條,給主公送兩條,給三公子送兩條,送荀尚書送兩條,曹真、曹休兩位將軍一人一條,這不就成了?” 親兵們咯咯直笑——這位太會巴結了!他讓曹丕送人情,自己也跟著落人情,曹丕能不提是他獻的?肉不能埋到飯裡啊! “也好。”曹丕心事重重沒心思與他閒話,叫親兵收了,又敷衍兩句帶兵走了,卻沒有急著回中軍大帳,而是遠離連營,信馬由韁在曠野上閒逛。直至正午時分炊煙升起,親兵終於忍不住勸道:“五官將,咱們回去吧,該用飯了。”

“我不想吃東西,你們把那魚按閻將軍說的送去……我那兩條也給曹真、曹休分了吧。” 幾個小兵依令而去,餘者又勸:“出來半日了,請回吧。” 曹丕兀自不理,迎風北望——合肥沒有下雨,但天空依舊陰沉沉的,初冬的涼風拂過,吹得荒草簌簌抖動。遙遠北方朦朦朧朧,豐收後空曠的田野似乎與天幕相接,混沌一片。他抬起頭仰視蒼穹,偶見西北方緩緩飄來一團浮雲,孤孤零零形單影只,更觸胸中愁煩,不禁吟道:
吟罷良久無言,只望著那片雲呆呆出神,等它慢慢飄過頭頂才發出一聲長嘆;回頭再看——六七個親兵都瞪著大眼睛莫名其妙瞅著他,這幫粗鄙之人怎懂他這首詩?曹丕面帶默然,卻聽一個年紀甚小的兵丁說:“將軍唱得真好。” “你懂我這首詩?”曹丕不信。

“自然曉得。”那小兵道,“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是說江南之地不是咱的地盤,三番兩次去打得不了好處。想必將軍您也不贊成主公南征吧……”話說一半才覺失口,直打自己嘴巴,“小的錯了,小的胡言亂語!” 曹丕嘆的那片雲就是自己,卻不能說破,微微苦笑道:“這樣解也並非無道理,無罪無罪。” 那小兵順竿兒爬,笑道:“既然你說小的解得對,那就賞賞小的吧。” 曹丕懶得與這等小兵理論,只道:“貪心不足……你要什麼?” 小兵憨笑道:“求您趕緊回營用飯休息,實不相瞞,趙司馬叮囑我們照顧好您飲食起居,若您不吃不喝弄壞了身子,我們這些人都活不成了。小的莫看家貧不濟,還是獨生子,家裡爺娘老子寵愛得緊,小的活不成了,爺娘老子也得活活疼死啊!”

“唉!”曹丕心下淒然——窮人家尚且疼愛子嗣,我堂堂公侯之家怎會變成這樣呢?都說生於權門乃是莫大幸運,其實權門有權門的苦楚,非是此中之人誰又看得透? “五官將保重貴體。”其他兵也跟著起哄。 “聽你們的,回營。”曹丕喃喃兩句,調轉馬頭。 眾親兵無不慶幸,走到連營炊火早就熄了。曹丕來至中軍帳前剛下了馬,就听背後有人道:“子桓,你又發愁呢?” 曹丕回頭一看,來的是曹真,強笑道:“仗不好打,能不愁嗎?”說罷努努嘴,打發走親兵。 曹真湊過來:“你心中思慮何事我都知道,別急,慢慢來。” “不急,仗要慢慢打。”曹丕回頭瞅瞅帳內——空無一人,曹彰一逢打仗就來精神,天不亮就帶親兵走了,連曹操都沒禀報,說是要探察敵情,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曹真很是尷尬:“近兩年哥哥不常往你府上走動,你可也要體諒哥哥難處。” “我懂!”曹丕見帳內無人、親兵走遠,終於衝口而出,“論起來都是兄弟,豈能有親有疏?我都明白。” “可五個指頭伸出來不一樣齊。昔日咱在一處搗鳥窩、玩蹴鞠,子建他們還不會走呢。宛城之戰何等凶險,咱倆騎一匹馬逃出來的,那時子建在哪兒?”曹真這算是徹底交心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不敢說啊,盧洪、趙達、劉肇那樣的人滿營都是,我分不清誰能信誰不能信,現在連睡覺都不敢說夢話,不知道哪句就能招來禍啊!”曹丕拉住他手,眼圈已有些泛紅。 曹丕、曹植的性格都不像父親,曹操固然善用譎詐之術,但若非留心之事,平素待人也是嬉笑怒罵直來直去;曹植是直而不譎,極少兩面待人;曹丕又不一樣,性情內斂,喜怒不形於色,莫說日常舉止,連詩文中都透著幾分含蓄矜持。這會兒曹真見他如此模樣,知是真觸動傷懷了,忙道:“莫悲莫悲……咱進去說。”

曹丕連連搖頭,把曹真拉到中軍帳側面拴馬的所在。這地方視野開闊,過往兵士都看得見,這會兒馬夫也用飯去了,周匝沒一個人,曹丕才把楊修暗助曹植之事詳詳細細說了。曹真也咋舌:“不好辦,沒憑沒據解釋不清,若有書信表記之物……” “沒有!過去好幾個月,有也燒了。再說這等樣事豈是兒戲?倆人私下的話誰聽得見?” 話音未落,馬厩後面有人搭言:“你們倆的話我就听得見。” 二人嚇得險些癱軟在地,曹真自然而然就把劍抽出來了,卻見厩後鑽出一人,三十歲上下,滿臉微笑——曹休! “收起來,收起來。”曹休指指佩劍,“子丹啊,可真有你的,得了兩條魚,說是來向子桓道謝。我越想越不對,偷著跟來看看,原來是跑這兒說悄悄話來了。”

“文烈,你都聽見了……”曹丕又驚又懼,不知說什麼好。 曹休笑臉一收反倒先急了:“你們拿我當外人嗎?子丹,誰不知這營裡只要有你的,必有我的?好歹我本就姓曹,論親戚比你還近著一層呢。我的五官將,您也把我忘了,當初跟著您擅闖袁府,您得了夫人,我可險些挨頓板子啊!” 這話說得可真透亮,曹丕忙作揖:“你若肯相助,求之不得。” 曹休道:“我都聽見了,不就是這點兒事嘛。好辦,找邢顒啊!” 曹丕一愣——對啊,我怎沒想到?邢顒是臨淄侯家丞,名義上主管曹植府裡一切事務,包括來往待客。楊修夜入侯府秘言,這叫什麼行為?家丞不該管管?他是曹植府裡的人,說話父親更信,不管楊修說了什麼,身為近臣夜訪侯府就有罪。再者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要三弟尊重邢顒,若邢顒出頭告一狀,那是何等效力?

曹真也道:“此言有理。當年邢顒出山獻平烏丸之策,主公不在鄴城,是子桓接待的。那時三日一請、五日一宴,對他何等恭敬?不該忘了這份厚意啊!” 曹丕有幾分把握,卻不敢把弓拉滿:“他多年在外任職,剛回到鄴城,況且當的又是三弟府裡的官,未必肯幫忙。” “我料他一定會幫忙。”曹休信心十足,“一者他是個名士,必循宗法之禮,立子建就是廢長立幼,從道義上他不會贊同。再者他也是想往上攀的,若不然當初好好在山里待著,跑出來做什麼?田疇功成身退,他怎麼就當官了?若助你繼承大位,他日後也是佐命功臣,此良機焉能錯過?” “好。不過……”曹真點一下頭,可馬上又皺起眉,“這件事可不能讓子桓親自出頭,咱倆身為親族也不合適,夏侯尚也不行。” 曹休道:“寫信交朱鑠去辦。” 曹真直撇嘴:“不好,朱鑠現在的身份只是子桓府裡一個管家,邢子昂何等身份?豈有讓一家僕去拜會名士的道理?況且都知他是子桓的人……” 曹休冥思苦想:“府裡那幫侍從掾屬也不可靠,他們大多與子建府里人相熟,況且其中未必沒有叔父的眼線。有誰既夠身份又可靠,還精明能幹行事隱秘呢?唉!若吳質還在鄴城就好了……” 二人計議半晌,曹丕沒插話,其實他心裡已想到一合適人選,只是不想明說,畢竟這件事真做起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五官將!二公子!”忽然一個親兵呼喊著跑了過來。 二人立刻住口,曹丕不動聲色,抬手摸著身後一匹馬的脖鬃,假惺惺道:“你們說這馬好,我看未必及得上閻柔送我的……你有何事禀報?” 親兵慌慌張張:“荀大人……荀大人他……” “怎麼了?” “荀大人嘔血,嘔了好多血,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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