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第13章 再試高下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4583 2018-03-13
戰事的發展果如鍾繇、賈詡所料,馬超雖攻下冀縣,卻不能得雍涼士人之心,在別駕楊阜的謀劃下,屯兵歷城的雍州部將薑敘舉旗反馬,緊接著趙昂、尹奉、姚瓊、孔信、王靈等部紛紛響應,合兵萬餘屯於祁山(今甘肅禮縣東)。馬超聞訊大怒,即刻發兵征討,不料在冀縣留守的部將樑寬、趙衢早與楊阜等通謀,待馬超領兵一走,立刻關閉城門,將他妻兒家眷三十餘口殺得乾乾淨淨。馬超又恨又怒,無奈前後受敵進退無路,只得往漢中投靠張魯。 西北局勢有驚無險,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總算在一片祥和中到來了。預定的婚期已到,許都差來黃門侍郎、掖庭令、中常侍,攜束帛駟駕等聘禮來鄴城迎親;在曹魏宗廟授曹憲、曹節貴人印綬。魏國以郎中令袁渙為送親使者,率博士、乘黃厩令(魏宮管理馬匹的官員)、丞相掾屬等一干冗從共赴許都,一路上問安使者絡繹不絕。二貴人入宮,天子又命御史大夫郗慮率二千石官員宴請魏國送親使者。皇宮大殿之上,魏國大臣與漢室公卿對面而坐,儼然似是地位平等的兄弟之邦,實是開漢四百載未有之“盛會”。

曹操志得意滿,又在鄴城舉行了籍田之禮。籍田源自周禮,乃是天子率領三公諸侯親自耕田的典禮,不僅是勸諭百姓重視農耕的儀式,還包括祭祀之事。開漢以來孝文帝、孝明帝、孝章帝都曾舉行,曹操一切按先朝舊制,於孟春之月(春季第一個月)設壇祭祀先農,然後率魏國列卿、列侯及諸公子就位耕田,最後頒下教令,命各郡太守勸諭百姓耕田。 《禮記》有云:曹操“恪守”禮法,沒有從天子之製祭於南郊,而改在東郊,也是依照三公等級五推五返,王修、王朗等列卿及曹丕、曹植諸公子皆九推九返。大家贊曹操有德,身為魏公嚴守漢臣之節,似乎已忘了籍田禮只有天子才能主持,這場儀式本身就已僭越。 籍田禮畢,漸入二月。 《呂覽》有云:“是月也,耕者少舍,乃修闔扇,寢廟必備。無作大事,以妨農功。”魏國初立萬物維新,自然沒什麼修繕之事,但求休養生息不擾民耕。曹氏宗廟已立,一應供奉不可缺失,依照禮制,仲春之月當以羔羊、堅冰祭祀。漢家宮中自有冰室專門貯藏,魏宮卻沒有,只能從北郡開採河冰,頗耗人工。曹操自不願年年如此,想起曹植曾提議再築高台,靈機一動,準備在銅雀台以北開鑿深井用以貯冰塊,其上築台建樓,取名“冰井台”。

但令人費解的是,曹操先前宣稱再有營建之事仍交曹植督辦,可事到臨頭卻把差事交與曹丕,而叫曹植負責核實各郡墾田。自從曹丕身居五官中郎將,軍國大事不得做主,核實墾田這等一般事務卻代勞過兩次,這差事是與冀州各郡派來的計吏、功曹接洽,詳錄數目督促農耕,將各地春耕情況編成簡冊上交幕府,以備課稅之用。 父親為何如此安排?曹丕初時不解,領了差事回府詳思才悟——三弟長於風雅,而短於政務;我則久於政務,卻在風雅上稍遜一籌。父親故意調換我二人職責,皆事平素所短,這還是變著法考較啊! 想清楚這一層,曹丕越發不敢怠慢,忙召集劉廙、蘇林、徐幹、夏侯尚等商議。五官中郎將府平時並無要緊差事,這幫屬員也不過是出入相隨、督促曹丕學業,靜極思動,接了這任務眾人都躍躍欲試。文學侍從蘇林平日鑽研古籍,極少與人交流,曹丕也不常與他議事,實是拿著俸祿做自己的學問,這回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大包大攬道:“井上築台古已有之,大致規模在下明了,就讓在下搦管草圖吧。”

曹丕卻道:“金虎台樣式乃三弟所定,冰井台我定要親自來畫,你從旁指點便是。” 鮑勳卻不無憂慮:“魏公素來尚儉,況冰井乃實用之物,萬不可過於奢華。” 曹丕暗笑他不曉事——這是比試才藝,焉能草草敷衍?金虎台有一百零八間房,冰井台只能比它多,不能比它少! 眾人各行其是,查閱典籍、核算工料、召集良匠,一連忙了十幾天才把草圖敲定。這台高有八丈,大小房捨一百四十間,良木為閣,丹漆塗壁,白玉為階,青瓦覆頂,斗拱刻龍蛇獸頭為飾;正中設冰室三間,各開冰井數眼,井深十五丈,分儲糧草、冰塊、食鹽、石墨等物,可逾十萬石——雖集倉廩、樓閣於一體,卻是銅雀三台中最艷麗的一座。草擬已畢曹丕親自捧圖入宮請父親過目,曹操只不住點頭,並未指摘。

第一關闖過,之後便是營建,曹丕早有分教——夏侯尚曾在中軍任司馬,頗有統籌之能,由其召集匠人負責監工;賊曹(負責府邸防盜、保衛工作的屬官)郭淮乃并州人士,由他往上黨郡採伐上等木料;盧毓曾任令史,又有經濟之才,管度支財算之事;蘇林、劉廙、徐幹等拾遺補闕坐鎮風雅。 眾人各司其職,商商量量便要開工,新近被任命為議郎的司馬懿卻暗中來製止:“魏國新立與民少恩,況二月農耕,不宜司營建之事,若此時動工與魏公籍田之意相違,必遭斥責!” 曹丕大吃一驚,這才明白父親交他差事是有陷阱的;又一思忖,曹植的差事又何嘗不是?魏國新立,各地官員為顯開國氣象必要浮誇開田數目,曹植一一考察核實,困難自也不小。得此提醒曹丕趕緊放慢步驟,每日只命工匠丈量劃地,自己帶著夏侯尚一趟趟往卞秉府上跑,請教經驗。曹操多日不聞動工,問起緣由,曹丕忙以不忍奪農時為辭應對,曹操果然另眼相加:“能想到這點,長進不小。”待到三月初曹丕才正式徵調民夫啟動工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籌謀在胸,辦起來也就不難了。夏侯尚早從卞秉處討來了良匠名冊,其中魏郡人蘇越最是馳名,就由其統率錛鋸之士大展其能;郭淮本就是并州太原郡人,其父郭蘊曾任雁門太守,官私兩道皆吃得開,自尋友士相助,採辦來的木料比民夫運來的強之百倍;盧毓乃先朝尚書盧植之子,二兄罹於黃巾之難,他雖長於名門習學經籍,卻頗能務實,曾為令史效力中台,做這等度支差事駕輕就熟;蘇林、劉廙這倆做學問更是盡心,翻閱書籍,連樓台各處雕琢的鴟吻、贔屃(bixi)、貔貅(pixiu)樣式都勾畫出來了;連鮑勳也跟著打點宮禁衛士,長駐院門監理建材。 雖有這般部署,曹丕仍不敢怠慢,每日早晚兩次到西園監工,有時甚至親自跟蘇越商討施工細節;只要得空便邀請朝中要員來看,說是請他們指點,其實是要藉他們之口宣揚自己有多用心!

除此之外曹丕心思兩面用,還多方打聽曹植那邊的情況。得到的結果“頗不樂觀”,沒想到劉楨、任嘏這幫耍筆桿子的干起政事來還真有模有樣,尤其文學侍從鄭袤,不愧為鄭泰之子、鄭渾之弟,腦筋甚是靈便,竟慫恿素來和善的曹植髮了一次“虎威”,將各縣計吏罵了個遍,計簿一律打回核查重報。據說鄭袤還私下向曹植提建議,編出兩份田冊,一份虛誇、一份屬實,看準老爺子心氣對症下藥,辦法都想絕了。 這樣怎分得出高下?曹丕決定再接再厲以勤感人,每日從早到晚待在工地,反正這差事比核算之事長得多,乾脆就在西園耗啦!甚至準備把鋪蓋搬到銅雀台暫住,頗有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勁頭。可能還真是誠意感人,工匠的進度還挺快,不過十餘日的工夫,冰井已然挖好,台基也基本夯實了。

這日掌燈時分,曹丕還在西園監工,有內侍趕來:“魏公請五官將立刻過去。” 曹丕正要在父親面前表表功,趕緊把手頭的事託給夏侯尚,隨著入宮;卻見聽政殿燈火熄著,乃是後殿召見——曹丕自忖,後殿多是家事,想必與立嗣決定有關。 果不其然,剛至后宮門就見段昭、任福二將立於階下,楊修也在一旁站著,笑道:“五官中郎將晚來一步,臨淄侯已先進去了。魏公叫您且候一時。” 什麼事還要一個一個見?曹丕心下不解,卻也不好向他們打聽,背著手在外轉悠;正胡思亂想,就听腳步聲響,曹植帶著倆內侍疾步而出:“三弟……” 曹植只擺了擺手:“父親差我急務,不得耽誤。興許還有兄長的差事,也快去吧。”說罷急匆匆走了。 曹丕愈加疑惑,趕緊入后宮,幾乎腳不沾塵飛到了鶴鳴殿。哪知曹操更急,連句請安的話都不容他說:“吾兒不必多禮,有一急事。朝廷派中尉邢貞、左中郎將楊宣、謁者僕射裴茂三位大人來鄴城加恩為父,不想半路患了急病……”曹丕暗自詫異,誰病了?總不會仨人全病了吧?曹操根本也不容他問,“一路上吃住又不好,想盡快趕到鄴城,估計今晚就到。欽差黑夜駕臨本沒這規矩,但有病人也顧不了許多。本該為父親自去迎,又有事走不開,你趕緊帶兩人去城外驛亭替我迎一下,少時我叫來人帶兵趕去。”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套,最後還拿出份手札。

“是。”曹丕趕緊接過。 曹操似很急切,又咕噥道:“也不知他們是走西門還是走南門,方才我叫子建出西門去迎了,你去南邊吧。快去快去!”曹丕這才知曹植為何慌張,也趕緊辭出,兩名內侍早在外候著。 待出了宮天色已大黑,曹丕不敢怠慢,都沒回自己府邸牽馬,找衛兵借了三匹馬一盞燈,直奔南門而去。鄴城南北五里,這段路宮城就佔小一半,天晚了大街也清靜,不過眨眼工夫就到中陽門前——黑漆漆的城門早關了。 曹丕放聲吶喊:“奉魏公手札出外公幹,快快開門!”呼罷似是嫌這麼說不太夠體面,又補充道,“我乃五官中郎將!” “參見大人!”一個守門兵卒從門洞迎過來。 “快快開門。” 那兵卒道:“小的不敢忤逆,不過……不過小的做不了主。”

“我有魏公手札。” 兵卒跪下了:“啟禀大人,今日楊縣令與城門校尉都傳過令,說不管誰來一律不准開門。” 曹丕瞪了他一眼:“魏公手札如其親臨,你敢不從?” “小的做不了主……” “叫個能做主的來!”曹丕懶得與他廢話。 那兵忙不迭上城,不一會兒就來個兵長,還是那套話,曹丕連連威嚇都不管用。最後那兵長都快哭了:“五官將明鑑,楊縣令與城門校尉也奉了魏公教令,小的若膽敢開門腦袋就沒啦!再者您出去迎候就帶這麼倆人,大晚上也不安全呢。小的勸您快回宮問問明白,哪怕您能把城門校尉領來放個話,我立刻開門。” 軟磨硬泡弄得曹丕沒脾氣,心下暗想——必是父親日間下過不許開門的命令,事情太多就忘了;再說那楊沛也是榆木疙瘩,執法如山毫不通融,士兵害怕才弄成這樣;就此回去必受斥責,不如我去別處試試,若能尋到城門校尉打聲招呼也行啊!

想至此無暇再跟那兵長磨嘰,上馬奔西而去,不多時又到鳳陽門下,當兵的卻還一樣說辭,莫說沒尋到城門校尉,這次連兵長都沒出來一個。曹丕急得滿頭大汗,摸黑又往東去,想再到廣陽門試試;沒行幾步,忽見一騎迎面而來:“對面可是五官將?” 天黑看不清,曹丕卻聽出是任福:“我父差你來傳令開門?” “唉……”任福嘆了口氣,不敢有失禮數,翻身下馬,“主公叫末將告訴您,迎候的差事不必去了,您可以回府了。” 曹丕一聽此言頓覺輕鬆,笑呵呵也下了馬:“正為此事發愁呢,這倒好了。三弟那邊呢?” 任福沒好氣道:“臨淄侯受阻,命內侍殺了西門小卒,自行開門出去了。” “嚯!”曹丕甚驚,“三弟怎這般火氣?”說罷又覺好笑——父親已傳命不用去,這兵死得真屈,三弟蠻橫行事恐要跟楊沛結怨了。 哪知任福瞥了他一眼,頗有無奈之色,連連搖頭。曹丕藉著燈光看得分明:“任兄,究竟怎麼回事?” “沒什麼。”任福轉身欲去。 曹丕更覺不對,今晚之事甚是蹊蹺,一把扯住:“咱倆之間還不能盡言嗎?” 任福甚有難色,此事曹操囑咐不可透露,畢竟他族妹嫁給了曹丕,攀龍附鳳事關自家富貴,還是模模糊糊說了句:“既奉魏公手札,怎可半途而廢?” 曹丕聞言一怔,隨即醒悟——此乃父親有意考較!哪有什麼欽差染病半夜入城之事?怎會碰巧日間有令不准開門?分明早就安排好的,這是故意欲試我二人臨機應變之才。一個小卒算得什麼,父親豈在乎些許性命,若這是緊急軍令豈不耽誤了?我怎這般糊塗?竟輸給三弟了……不行!絕對不行! “我現在就回宮向父親請罪。” “不必了。”任福愁眉苦臉上了馬,“主公吩咐過,天色已黑,叫你們各自回府休息,他不見你們了。”說罷招呼兩個內侍挑著燈去了。 曹丕手一鬆,青竹手札“吧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卻渾然不知,愣愣地站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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