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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楊修之謀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4228 2018-03-13
聽政堂上寂靜無聲,只銅壺滴漏“嗒嗒”作響。幕府長史國淵、魏郡太守王修已候了半個時辰,一個低頭看公文呆呆出神,一個踱來踱去心事重重,誰都不說話。倒不是二人不睦,只因平日走動不多,又都不愛閒談,天聾遇地啞,見面不過互相問候,等了這半天已翻來覆去客套好幾遍,實在沒意思。 莫看兩人沒交流,心裡所想完全一樣——平原侯實在有失偏頗!前年曹丕留守,雖無甚建樹又趕上場叛亂,但罪責本不在其身,一切中規中矩,對政務也很認真。即便與其相厚的吳質、夏侯尚、朱鑠等人,沒公務也不能隨便入見,懂得避嫌。而三公子禀賦甚高卻不遵禮法,處置事務也忒隨心,喜歡的事做起來沒完,不感興趣的問也不問。或許在那幫風雅文人看來,曹植是完人,但在這些幕府重臣眼中卻完全不一樣。

不過想歸想,國淵、王修都是涵養極深之人,也不便派人催促。後來崔琰來了,問明情由便板著臉去了,兩人略覺寬心——崔大鬍子乃性情中人,天大的事也敢管,何況與曹家有姻親,鬧一場也沒什麼可說的;我們不沾親不帶故的若也闖過去,知道的是以國事為重,不知的還道是傾心五官將,故意與平原侯為難。一個老曹已越來越難伺候,如今又添上倆小主子,瓜田李下焉能不慎? 崔琰出馬果然有效,不多時曹植便帶著楊修急匆匆趕回,進門來連連作揖:“晚生失禮,叫二位久候了,慚愧慚愧。” “不敢。”兩人本有些怨氣,但見他主動道歉,舉手投足間既顯謙誠又不失瀟灑,滿腹心事不禁暫且拋開了。 “人言丞相乃國之股肱,我看兩位也是幕府股肱,若非你們處處周全,晚生真不知如何是好啊!”曹植客套了兩句這才落座,“金虎台建得挺快,不過與銅雀台不甚相諧。方才與眾人商量,可在北邊再建一座台,國長史以為如何?”

“此非急務,可待丞相回來再議。”國淵只搪塞一句,恭恭敬敬捧上十幾卷公文,“請公子過目。” 曹植只粗略翻翻,二話不說畫諾用印。國淵唯恐他不細看,一件件提醒:“丞相大軍已過豫州,可能會在許都停留一日……匈奴使者朝覲,華令君已叫他齎詔回平陽了……御史大夫郗慮乞歸田舍,丞相想必應允……朱光任廬江太守,在皖城開田,請求撥發錢糧……” 可不管他匯報何事,曹植只一句“知道了”,也不知往沒往心裡去。十幾道公文片刻工夫就用完印了,曹植別的都沒在意,卻對最後一份起了興趣:“荀令君靈柩已運回潁川安葬,這麼快!”國淵、王修不禁悚然——荀彧在譙縣病故一事傳言頗多,鄴城群僚也不知真假,但荀彧一解除尚書令之職,改易九州、議封公爵等事立刻通過,他與丞相的分歧是明擺著的。故而大家絕口不談此事,以免引火燒身。

曹植倒不是對荀彧死因有何質疑,而是他與荀彧之子荀惲相厚,荀惲又是曹家女婿,故而關注。這份公文是關於荀惲襲萬歲亭侯之爵的事,末尾又錄了篇文章,是尚書右丞潘勗給荀彧草擬的碑文: 曹植不禁搖頭:“此文也忒泛泛。令君昔隨我父立業兗州,也曾從軍謀劃多有良策,為何隻字不提?令君之心性如冰之清,如玉之潔,法而不威,和而不褻,這些怎麼也一概不論?潘元茂文筆一向不錯,但這篇文章卻中規中矩沉鬱內斂,少了些俊逸之氣。” 國淵比曹植更知底細,荀彧初始恭順,最終卻與曹操貌合神離,為其蓋棺定論實是困難。莫說潘勗,即便太史公復生、班孟堅在世,寫這篇墓誌銘恐怕也俊逸不起來!他趕緊敷衍道:“敕令所作的官樣文章,中庸揚善即可。”說著硬從曹植手中把文稿拿了過來。

曹植早覺出他心有不悅,莞爾道:“國長史是不是覺得晚生這些日子處置政務不大上心?” “屬下不敢。”國淵言不由衷。 “您老是不忍傷晚生顏面。”曹植很有自知之明,“不錯,我最近確實沒對政務下工夫。但絕非玩忽懈怠,而是信任列位大人。我名義上是留守,其實誰都清楚,一干政令由列位大人議定,晚生只不過是審閱參議……”國淵想反駁,卻被他抬手攔住,“我沒別的意思,也並非有何不滿。列公皆公忠體國深謀遠慮之人,思慮良策無不完備,處置政令無不得當。聖明君主尚垂拱而治,何況我不過一膏粱後輩,何敢唐突指摘,貽笑大方?所以我才傾心於營建,一者乃時下所需,再者也是生平所長。為官一任當有所成,既不能燮理陰陽,搞些禮儀營建也算有所建樹,不枉當一次留守。咱們各司其職,有何不美?”

這話雖不無道理,可國淵聽來總覺得有些彆扭,卻又不易辯駁,只得緘口而退。曹植見他已無話可說,甚是滿意,又瞟了王修一眼:“王郡將何故入見?” 王修正色道:“卑職要彈劾一人。” “哦?”不但曹植一愣,楊修也感詫異——魏郡太守非一般郡將,只因幕府在魏郡首縣鄴城,故而魏郡實是天下第一郡。在曹操眼皮底下當地方官豈是易事?王修本袁氏故吏,又曾被孔融拔擢,這樣的人竟能被曹操如此重用,足見才乾之高。但才幹只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樹敵,如今他都要開口告狀,那被告的是何等罪惡滔天之輩? 曹植木訥片刻才問:“欲告何人?” “鄴城令楊沛。” 兩年前冀州田銀、蘇伯叛亂,曹操頗感受辱,有意壓制豪強嚴懲不法,故而以著名酷吏楊沛為鄴城令。此人固然執法嚴格,卻做事偏激刑罰殘酷,視人命如草芥,上至幕府群僚下至百姓,對其無不畏懼。但他畢竟是曹操親自提拔的人,又深得信賴,群僚敢怒不敢言,王修能開口告他,真是把老實人逼急了。

“聖人云,'苛政猛於虎',楊沛行事暴虐過甚。”王修義憤填膺,“自他上任以來,嚴刑峻法草菅人命,鄴城百姓噤若寒蟬,上下僚屬如履薄冰。其爪牙功曹劉慈等人更每日遊走街巷監視士民,凡有小過當即棒殺,不教而誅暴虐忒過!又與校事盧洪、趙達、劉肇等互通表裡,羅織罪狀迫害大臣。今市井民巷不聞人聲,百姓歸家閉戶避之如鬼魅。以此等暴虐之徒為官實是玷污廟堂,難道咱們要步亡秦的後塵嗎?懇請公子做主,把這狂徒逐出冀州。” 曹植甚覺為難——他怎不知楊沛滿手是血?可楊沛之所以肆無忌憚是倚仗父親為靠山,扳倒楊沛豈不是公然挑戰父親的權威?他不敢插手,強笑道:“王郡將所言不無道理。然而楊沛雖行事不遜畢竟職責所在,不宜草草處置。”

王修再揖道:“為政以德,不以苛政峻法,楊沛所用皆不通文墨的宵小俗吏。前日許都華令君差一小吏來我寺中公幹,夜宿城西館驛;那小吏貧寒,臨行之際私藏驛舍席榻,被驛吏發現扭送縣寺,路遇巡城的劉慈等人。那劉慈卻說盜席雖是小過,遵聖人之教卻應處死,不由分說便將那小吏打死。” 曹植詫異:“偷席子與聖人有何相干?” “可惡便在這裡。”王修憤然,“劉慈說,孔子有云,'朝聞盜席,可死矣!'故斷死刑。” 國淵是鄭玄門下高足,學識淵博熟稔經典,聞聽此言卻是一愣,實在想不起孔子何嘗說過這麼句話。沉默片刻,楊修忽然一陣大笑:“這俗吏道聽途說弄錯了,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一語點破,曹植樂不可支:“這倒有趣,不妨告訴邯鄲老夫子,請他編入《笑林》。”說了一半見王修滿臉嚴肅,忙收起笑容,“咳咳……此等刁猾酷吏果真可惡,王郡將所慮甚是,楊沛之事待丞相歸來晚生自當向他老人家進言。”

王修不買賬:“卑職以為公子應當機立斷,無需請示丞相,及早罷免此人。”他心裡有個小算盤,指望曹操處置楊沛不太可能,最好能藉曹植之力先斬後奏。 “不妥吧?我不過奉丞相之命代理一時,豈可隨便罷免官員?” 王修朝國淵使了個眼色,國淵會意,立刻進言:“政令文書屬下可代為之,只要公子應允並無滯礙。”倆人事先並沒商量,但此刻卻彼此心領神會,也是楊沛結怨太多所致。 曹植初掌政務卻不糊塗,國淵既然能辦為何不辦?必定還是過不了父親那關:“官員任免頗多掛礙,我等不易越俎代庖。” “苟可強國,不法其故;苟可利民,不循其禮。”王修爭辯道,“公子方才說初次留守欲謀建樹。若能罷免酷吏造福於民,此功此德豈不比修造樓台強之萬倍?古人云,'天雖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雖至靈,必有山川之化。'公子丞相父子一體,公子之德即丞相之德。”

老實人未必不會投其所好,曹植聽這話甚覺有理,若能辦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非但利國利民,未嘗對自己不是好事;再看國淵,連連點頭確之鑿鑿。其實在曹植內心深處也不喜這個楊沛,雖然楊沛沒找過他的麻煩,但素來會文之士提起此人無不咬牙切齒。諸般心思湊到一起,曹植膽子漸漸壯了,便要拍這個板:“既然如此……” “公子三思!”楊修突然插嘴,“楊沛雖是酷吏,丞相用之乃為去惡明法,雖矯枉過正,實是出自仁心,其中張弛自有分寸,非我等下僚所能忖度。子之德必仰於父,臣之政必受自君,公子與列位大人若自作主張草率行事,只恐壞了丞相一番良苦用心。為子之道、為臣之義也難免有虧。”他故意把“為子之道”四個字說得很重。 曹植料他阻攔必有道理,趕緊就坡下驢:“不錯不錯,德祖見地甚是,由他老人家親自處置總比咱們名正言順。”他出爾反爾想盡快轉移話題,不容王修再言,忙扭頭問楊修,“快到正午了吧,我該到後堂向母親問安了。”

王修見他一副逐客架勢,只好吃啞巴虧,悻悻然望了楊修一眼,卻無法與其爭辯。人家把“為臣之義有虧”都扔出來了,這麼大一頂帽子怎敢往頭上戴? 國淵細不可聞地輕嘆一聲,捧起政令道:“既然如此,下官暫且告退。”王修也只得怔怔而去,心下暗暗盤算——早知這樣還不如不提,非但沒扳倒楊沛,此事若傳揚出去,日後更不好與那酷吏相處了! 曹植見二人走遠,也鬆了口氣:“德祖何故阻攔?” 楊修滿臉誠懇道:“公子切記,當有所為、有所不為。便宜行事固然無過,然楊沛受丞相厚遇不可輕動,若稍有差失,忤父之意還在其次,弄不好便有結黨之嫌。” 曹植顯得有些不耐煩:“那麼進善去惡之事就不做了嗎?” “曲則全,枉則直。現今之際公子當自行其是,莫要多干預重要事務。老子曰,'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幕府諸事丞相早有安排,國淵、袁渙等皆多年老吏,斟酌處事不會有半點兒紕漏,他們都管不了的事公子也沒必要去操心。所以我才建議您以文會友,著眼營建之事,幕府公務全屬本分,這些事才是您額外的功勞啊!昔五官將都督留守,一應政務干預再三,結果非但無功,反而招了丞相埋怨,您可要引以為鑑啊!” 曹植並非完全贊同的他話,但深知楊修一片好意:“那聽你的,此事不再提了。” “若我沒猜錯,如今公子聖眷已在五官將之上。”楊修早有成算,“公子之文采高於五官將,所短者乃在時政軍務。我獻此策也為藏拙露巧,還望公子用心趕上,方能與五官將一爭高下。” “爭爭爭,又是爭!”曹植霍地站起來,“我從未想過與手足為敵,只想做好我自己,以誠心感化父親,一展平生之志!” 楊修望著一臉鄭重的他,嘴唇咕噥了兩下,還是把想說的話忍了回去——曹植本是性情中人,為人處世也似文章一樣追求自我。善良出於本性、才氣實為天賦,倒也難能可貴。但只憑摯誠不靠權謀能成功嗎?你不與別人爭,別人還要與你爭呢!這樣下去不行,我得設法暗中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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