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第3章 接連受挫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5151 2018-03-13
北方水軍到達長江頗為不易,雖然十餘年間曹操廣修河道,但要讓龐大的船隊南下終非易事。曹營嫡系水軍自鄴城出發,經白溝、入黃河,與從渤海來的青州水軍會合,然後經蒗盪渠,自渦水入淮,再駛過淝水,途經壽春、合肥等地,越巢湖、入濡須水,才能到長江。船隻載運士兵輜重固然省事,但一路蜿蜒曲折,行動並不快,加之冬季水枯,河道狹窄,挨到開春才好行船,故而稍遲一步。 不過這支水軍聲勢甚大,旌旗林立帆帷如雲,大小鬥艦、艨艟、戰船密密麻麻排列江畔,曹軍將士見自家水師到了,士氣為之一振。船隊裡最威風的當屬青州水軍,當初曹操赤壁落敗,密令青州部調集擅長水戰的將士勤加操練。這支部隊是在驚濤駭浪的海上訓練出的,不但驍勇善戰,而且操起船來駕輕就熟,上至將官下至普通小卒,個個擊棹若飛、回舵若環!

臧霸已先一步率陸軍助戰,統率水軍來的是孫觀。曹操自要耍些威風鼓舞人心,親率文武到江邊犒勞水師。孫觀挺著溜圓的大肚子,遠遠望見大駕,第一個跳下船來跪倒高呼:“俺孫嬰子給丞相磕頭!”他草莽出身,壯如蠻牛相貌兇惡,歸降曹營十幾年,身負郡將之位,卻始終不棄當年匪號,忠誠卻沒的說。 曹操心中愛惜,搶步上前攙扶,孫觀卻還是“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才起身,猛然抬頭一望,不禁大駭:“哎呀!幾年不見,丞相可越發顯老了,鬍子都白哩!” 別人若說這等話,曹操必定賞他個耳光,可孫觀性子單純、口快心直,曹操不計較,只苦笑道:“天下豈有不老之人?” “瞧您瘦了這麼多,俺心裡怪難受的……”說著話,這個胖大莽漢竟紅了眼圈。

曹操感激他真誠,撫著他的背甚是愛惜:“此番若能克定江東、擒獲孫權,天下平定指日可待,咱同享富貴又何懼老?大戰在即不要說這等傷心話。” “您說得對!是俺嘴不好!”孫觀忙收住眼淚,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他手勁極大,臉上立時映出一記清楚的掌印。眾文武初始還覺有趣,但見此情形無不愕然——好個凶悍之徒! 說話間水軍將領盡皆迎來,孫觀連忙引薦。週曜、管容、李恕、張涉各擁戰船百艘,是直接指揮作戰的將領。這四將滿面虯髯、相貌醜惡、言語粗魯,但體格強壯頗有威風,尤其胳膊比旁人大腿還粗,一看就是多年操槳,在海上混營生的。眾文武瞧這陣勢已猜到八九分——孫嬰子本就是賊,這幫人出身也好不到哪去,恐怕是海盜。 曹操察言觀色豈有不明之理?但臨戰之際要用這幫賊,也不便點破窗紗,反而連聲誇讚:“果然個個是英雄!老夫與你們一起登船,看看敵軍動向。”丞相既要登船,眾文武也跟隨,人人心中均覺好笑——這可真是上賊船啦!

青州水軍戰船都不大,又細又長,隨著波濤起起伏伏,但士卒們往來如履平地,絲毫不覺搖曳。他們都是在海上待慣的,江上這點兒風浪全不算什麼。可這些兵不通禮儀、不知尊卑,眼見大官上了船,竟還各行其是,有的倚在舷邊哼小曲、有的手持釣竿打發時光,還有的兀自蹲在船板上磨著大刀,週曜一聲斷喝才把眾人趕散,但他本人也不知該如何招待丞相,便搶到桅欄前,撩起戰袍使勁擦了又擦,朝曹操拱手道:“丞相請。” 曹操手扶桅欄立於船邊,朝對岸放眼觀望——其實這幾天已看過無數遍,說是與諸將一同窺敵,實際是想听聽四將的對策。江東一方情勢與這邊大不相同,孫權深知濡須口是攻防重鎮,早在一年前就建了船塢,還沿著江岸築起一座座營壘,攻之格外不易。曹操心不在焉看了片刻,正要向四將問計,忽覺身後傳來嘲笑之聲,忙問:“你等笑什麼?”

週曜手指董襲的五層樓船,笑道:“孫權小兒故弄玄虛。從來樓船至多三層,造此等大船,行動遲緩空耗兵力,嚇唬嚇唬人還成,真打起來不頂用。丞相請看,這船築樓太高,風平浪靜尚搖晃不定,若遇上狂風大浪,恐怕不用咱們動手,它自己就翻了!” “哈哈哈……”一席話說得管容、張涉等人咧著大嘴仰天而笑。 曹操近日一直對此船暗懷畏懼,聽他如此解析,想來自己生平雖未打過幾場水戰,但遍觀古史戰事,也從無五層樓船之事,心下豁亮不少,越發看重這幾個水賊:“將軍言之有理,不過孫權佈置已久,當想個破敵之策。” “丞相多慮。”管容朗朗大言,“此等小敵有何懼哉?不用再想,我已有主意!” 曹操不禁詫異:“此話當真?”

管容“嘿嘿”一笑,朝上游數里之外指道:“看!那邊有座江心洲,離敵岸不遠。今夜我們便把它奪來,將船隻泊於洲邊,丞相發兵緊隨其後,在洲上立營築壘。待大舉交戰之時,丞相派樓船、艨艟從正面直衝敵船,我等從洲上出兵,率輕舟走舸順流而下,入敵陣斬將奪船,再有洲上兄弟們弓弩相助,定把孫權打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佔據島嶼是海盜一貫伎倆,管容早年就精通這套,娓娓道來像模像樣。 “管將軍此計可行?”曹操回頭目視和洽、劉曄等;眾謀士皆不作聲——他們不通水戰,也不甚明了。 “當然可行!”管容拍著胸脯,一副大包大攬的架勢,“末將自幼縱橫海上,也算身經百戰,這辦法一定行。”他同族之人管承是名震青、徐的海盜頭目,最猖獗時擁賊三千餘家,曾夥同遼東公孫康與曹操為敵,兵敗後歸順朝廷,管容也是自那時投入青州軍。

“對!”李恕跟著嚷道,“破了敵船就可上岸掏他老窩,到時候我衝鋒陷陣第一個登岸,一刀一個,把吳越蠻子腦袋都他媽削下來!” 曹操也顧不上他們語言粗俗,低頭琢磨——兵法有云“險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陽以待敵”,陸地上用兵講求憑藉地利,想來水戰也大抵如此;這麼一想甚覺有理,連連點頭:“高明!幾位果真深諳水戰之道,請列位隨老夫回營,咱們詳議出兵之策。” “這還議什麼?”張涉瞪著眼睛跺腳道,“今夜我等出兵奪洲,明天直攻敵陣,後天咱就殺過去啦!”眾文武聽了不禁發笑——豈能這麼容易?若三天就能盡破吳兵,我們這些年瞎忙什麼? 曹操也覺好笑:“張將軍氣概可嘉,但未免急功近利。用兵之事關乎成敗,豈可輕慢?”

張涉一怔,沒作答复,轉身衝麾下水兵喊道:“兄弟們!我等蒙丞相大德效力朝廷,上報知遇之恩、下為吃香喝辣。今軍事緊急,需我等赴湯蹈火以效死命,大夥敢不敢奮勇一搏?”水上的賊有規矩,最忌諱一條船上的人自己內訌,因而船老大說一不二,素來被弟兄們尊重。這些兵昔日就是四將手下的賊,聞聽喝問立刻放下手裡的活,齊刷刷應道:“敢!” 張涉還不罷休:“都他媽給我大聲點兒。我再問一遍,赴湯蹈火你們敢不敢?” “敢……”這聲齊呼響徹天地,震得周匝小船不住蕩漾;連敵人的巡江船都聽見了,還以為曹兵馬上要進攻呢!連忙掉轉船頭向對岸死命劃去。 曹操還真被這群水賊的氣魄震撼了,轉念一想——水軍剛開到,若今夜行動孫權猝不及防,再者他們言之鑿鑿,出奇制勝未嘗不是好辦法,即便不能得勝退回無妨。思忖至此決然道:“好,既然四位將軍鬥志甚旺,就依爾等之意。今夜二更出動,你等率青州水軍在前,老夫派三千精兵連同輜重在後。倘若順利,便登洲築寨;若事有不順立刻退回,切莫倉皇應戰挫了銳氣。”

週曜大手一揮:“丞相放心,料也無妨!” “搶灘登洲如虎口拔須,老夫賜爾等酒肉以壯豪氣。” 管容倒很有骨氣:“無功不受祿,等破了孫權踏平江東,我等陪丞相痛飲三天!” “哈哈哈……”曹操朗聲大笑,“將軍真率性好漢!” 曹丞相從善如流,採納青州四將搶占江洲之計。一切佈置妥當,當夜定更用戰飯,二更啟程。週、管、李、張四將身先士卒,各駕座船當先帶路,所部戰船千餘皆隨其後,船上不但載了三千精兵,還有輜重、糧草、軍帳等築寨之物。 這一晚天色陰沉沒有月亮,卻平靜無風波瀾不大,四下靜悄悄的杳無聲息。長江北岸看似燈火昏暗死氣沉沉,其實曹操已在親兵護衛下登臨高山遠眺全局。但覺水天相接一片漆黑,萬籟俱寂閬閬無垠,也辨不清哪裡是江、哪裡是岸,只有零星幾盞火光搖搖擺擺向西北方晃去——出兵之際曹操傳下命令,所有戰船每隔數艘執一火把,首尾相繼次第而進,這樣即便敵軍發現也只道是曹軍。

自曹營出發去那小洲本是逆水行船,但青州水軍都有海上駛船的本事,哪把這點兒波濤放在眼裡?個個都覺自己大材小用,搖櫓如飛奮勇爭先,哪還顧得曹操囑咐,不多時次第而行已變齊頭並進之勢。江東自有巡江赤馬,見此情形豈能不疑?回去一報,少時便有十餘艘快艦迎面駛來。 管容、李恕在最前,眼見離江洲不遠,這幫賊漢豈可罷手?管容大刀一舉,回頭喊道:“敵人來襲,咱先沖上去滅了他!”一聲喊罷,後面戰船盡皆響應,水賊出身的兵性子極野,又自負受寵立功心切,倉促間盡皆舉火,齊向江東戰船襲去。吳兵望見點點火光鋪滿江面,自知眾寡難敵,連忙調轉船頭。可哪還逃得脫?青州戰船又小又快,眨眼間趕到近前。這幫水賊打仗自有一套,也不用長槍大戟,一時間飛爪撓鉤齊發,身手矯健之徒口銜鋼刀,抓著繩索三躥兩躥便已攀上江東戰船,嘴裡吆三喝四喊著號子,揮舞兵刃一通狂殺,個個如瘋狗一般。東吳兵萬沒料到曹軍之中還有此等兵士,眼見被圍,船頭船尾左右兩弦,躥上來的曹兵越來越多,心中駭然全無抗擊之力,刀光閃閃一通慘叫,不多時皆成刀下之鬼;除駛在最後的兩條船僥倖得脫,餘者盡皆陷落。

尚未登洲先奪十餘條船,週曜、管容喜不自勝:“弟兄們,南蠻不過如此,都是他媽酒囊飯袋,咱回去奪洲立寨!”霎時間大小船隻調轉方向齊奔江洲,眾水兵搶著靠岸,爭先恐後踏上小島,頓時手舞足蹈歡呼雀躍——佔據島嶼是海盜素有習慣,因為要躲避官兵的剿殺,海盜往往狡兔三窟,佔領多個島嶼立塢守備,來了敵人就憑險抵抗,打不過就逃竄別處。東南近海大小島嶼數不勝數,海盜穿梭其間神出鬼沒,追剿之人再多也無可奈何。 四將洋洋得意,哪知北岸山上的曹操眉頭緊鎖——看情形似是勝了,但這幫水賊不聽軍令、毫無陣法,暴露行踪也實在堪憂。他茫然注視江上聚在一處的燈火,不知為何心中不安起來,恍惚又見對岸火光驟起,似有大隊戰船移動。曹操心頭一凜,黑暗中大叫起來:“可惡!無謀莽夫獻此拙計,誤我大事矣!”明知已遲了,還是朝親兵嚷道:“快快傳令,叫他們收兵!快去啊!” 這邊曹操已急得連嚷帶叫,洲上之兵卻還在沾沾自喜。青州戰船已陸續靠岸,三千士兵都下來了,忙著搬運輜重準備立寨。四將抱著肩膀說說笑笑,哪知不多時有敵船朝這邊逼近。管容全然不懼,罵罵咧咧要招呼弟兄再戰,張涉卻道:“割雞焉用宰牛刀,這功勞且讓給小弟。”說罷自行領著麾下數十小船突向敵陣。哪知行至近處才發覺敵人甚多,密密麻麻連成一片,張涉倒也不懼,招呼弟兄們重施故伎搶奪敵船,卻聞“嗖嗖”聲響,箭支迎面飛來——原來東吳水軍皆有法度,鬥艦之間有艨艟護衛,不等他們鑽入陣中,就是一陣箭雨。 張涉站在船頭,肩上已先中一箭,忍著疼痛依舊催促前衝。不料敵人兩艘大艦一齊撞來,張涉的船立時傾覆,舟上兵盡數落水。其他水賊見主船翻了,人人皆有恨意,這幫人原本幹的是刀尖上營生,也不拿性命當回事,一齊向前衝入敵陣,惜乎這次敵船太多,刀砍斧剁弓箭配合,飛爪撓鉤大半斬斷,落水者不計其數,即便攀上船去也是徒然送命。加之東吳船大,三撞兩撞就把張涉所部沖得七零八落。 那邊曹兵還在立寨,漸漸感覺事情不對,江東大隊戰船已逼近。管容、李恕全然不覺大禍臨頭,還在冷笑:“莫非張老弟敗了?這幫吳越蠻子還真有兩下子,待咱再陪他們玩玩。”週曜腦子稍靈一些,暗自撓頭思量——這洲方圓不過半里,憑之禦敵是不是太小?東吳船那麼高,小洲又這麼低,倘若四麵包圍一齊放箭……他想明白了,敵船也到了! 鬥艦、艨艟交織一片,自北麵包抄過來,青州士卒尚未登船,已被亂箭射回,不多時小洲被江東軍緊緊圍住,連泊在洲畔的船也動彈不得。敵船上有人高聲喊嚷:“爾等自投死地,還不投降更待何時?”管容、李恕此刻才知不妙,生死關頭狂性大發,各拎一口大刀,招呼弟兄們冒著箭雨一擁而上。 二將乃亡命之徒,在小船上左躥右跳,抓住敵軍船舷便爬上去,昏天黑地一通狂殺,不多時便殺得渾身是血,奮力奪下一艘戰船,可藉著火光一望——兵重重甲重重,東吳戰船不知有多少層!二將不敢怠慢,率領親信繼續拼殺,這幫人躥縱跳躍身手矯捷,兔起鶻落間又殺過兩條船;勇則勇矣,惜乎寡眾殊異,不多時親兵折盡,二將身中數槍傷重跌倒,立時被吳兵一擁而上亂刃分屍。 洲上三千步兵更沒這本事,手持兵刃躲在尚未搭好的寨牆之後,已不知所措。週曜唯恐敵人登岸不可抵禦,硬著頭皮帶親兵衝出去,左擋一陣、右擋一陣,揮舞兵刃撥打射來的箭支,但求拖延時間以待救兵——其實曹操已瞧出破綻,焉能不救?救援的船早到了,被江東戰船阻於重圍之外,根本過不來! 週曜左阻右擋,繞著小洲疲於應對,不多時身邊親信死傷殆盡;眼見吳兵紛紛登岸,心頭一慌,不留神一箭正中膝頭,腳下一軟跪倒在地,緊跟著脖頸、胸口接連中箭,終於栽倒不起。週曜渾身劇痛已經力竭,吳兵唯恐這悍將不死,依舊往他背上狂射,不多時已如刺猬一般,冥冥之際他還滿心疑竇喃喃自語:“媽的……老子在海上闖過多少驚濤駭浪……怎反倒……反倒栽在江里了……” 眼見三將頃刻斃命,曹兵早嚇得肝膽俱裂。又聽吳兵喝道:“曹兵聽好了,如若不降他們就是爾等下場!”三千士卒看得清楚聽得明白,“鏘啷鏘啷”一陣亂響,全都拋下了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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