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漢武大帝(中)漢武執鞭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祭祖憂思立嗣急

想起進城幾天來的所見所聞,張湯進一步領略了皇上削藩的英明。別的不說,這劉安硬是把壽春城建成了小長安。淮南百姓只知劉安而不聞皇上,就連他喜歡吃的江團,老百姓也稱為淮王魚。至於用度的豪華,更是琉璃做碗,象牙做盤,就連吃豆腐,也是金瓶銀匙。像這樣的國中之國,若不早除,總有一天要危及社稷的。 想到豆腐,張湯問道:“在下來到這裡,就听說壽春盛產豆腐。往年劉安總是作為貢品送給皇上品嚐,其物潔白如玉,入口爽滑,在下今日就請將軍品嚐豆腐宴如何?” 公孫賀笑道:“多謝廷尉大人美意,還是等案子了結了再說吧。” 他們說著話就下了城頭,只見詔獄使迎上前來說,淮南國中郎將伍被前來請罪。 兩人急忙來到前庭,只見地上跪著一人,雖然衣衫零亂,卻依稀可見儒雅之氣。他被兩位士卒押著,想來就是伍被。

兩個人剛剛坐定,伍被就說話了:“罪臣伍被前來請罪。” 張湯看了看伍被道:“你自來請罪,只要從實招供,皇上會念你戴罪立功,也許可法外開恩,饒恕於你。” 伍被連連叩首,然後遂將造反的來龍去脈一一供出。 張湯聽罷,與公孫賀交換了一下眼色,鄙夷地看了看伍被道:“當今皇上,澤惠萬民,恩及萬邦,威加海內,匈奴震恐,南夷臣服。區區淮南,竟敢覬覦權鼎,這不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麼?” “罪臣曾多次勸告淮南王父子,只是他置若罔聞,今日血濺壽春,罪臣也是無可奈何。” “你可知陝寒孺現在何處?” “罪臣亦不知他的去向,自他離開壽春後,就沒有消息了。” 張湯從伍被的交代中得知,劉安已經自刎,劉遷含恨自殺未遂,宮中一片混亂。他忙請宗正持漢節進宮,搜捕餘犯。

漢軍很快地控制了王宮各處,上自太子,下到賓客、宮女、黃門數千人,被一一拘押。 一連數日,漢軍在伍被的引導下,搜遍了王宮的各個角落,獲得了劉安父子謀反的大量證據。 張湯、公孫賀當下將行轅從太子府移至王宮。依照職責,公孫賀派遣人馬,分赴城內大街小巷,張貼安民告示,廣張皇上盛意,要百姓安居樂業;張湯和宗正則專事審問劉遷。 劉遷的劍傷很深,雖經治療,但尚未好轉。他被人抬進審訊室時,面色蒼白,目光暗淡。 依照程序,宗正先向劉遷出示了漢節,表明他們是秉承皇上的旨意前來查案的。 劉遷像一頭受傷的狼,目光中充滿了憂傷。現在面對死神的催促,他的心被怨憤、被悔恨撕裂出更深的傷口。他恨劉徹,憑什麼萬里江山就駕馭在他手裡;他怨父王,若不是他優柔寡斷,何致今日失敗;他悔當初為什麼沒有殺了劉建,以致讓他告密得逞。

從王太子到階下囚,他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驅使、所掌控,他並不明白,其實這力量就是他對權鼎的慾望。 他與張湯陰沉的目光相撞時,內心驟然生出不盡的恐懼,他忽然幻想劉氏的血緣親情能為他帶來一線生機。 劉遷懷著這樣的心境,對所犯的罪行沒有絲毫隱瞞。他的聲音很低,常常不得不在張湯的追問下複述某些事件的細節;他不善於言辭,話說得很零碎混亂。 不過張湯還是根據劉遷與伍被的供詞,對這場醞釀了數十年之久的陰謀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但張湯並不滿足。 “還有什麼,殿下不妨再想想。”張湯要的是他同那些受命到壽春來的兩千石大吏的關係。他有自己的盤算,就是把那些宮女、黃門都審問下獄,也抵不過一個兩千石官員的分量。

“其實本官也知道,王上和殿下都是受了屬下蠱惑才鋌而走險的。如果殿下能夠如實言明彼等的罪行,也許皇上念及宗親血緣,赦免你的大罪。” 宗正在一旁聽著張湯的話,很是吃驚。身為廷尉,他怎能誘供呢?他暗地扯了扯張湯的衣袖,但張湯裝作不知道,繼續道:“殿下大概還不知道,劉陵翁主因刺探朝廷情報已被捕。即使你不說,本官依然可以取得獄詞。” 宗正急忙攔住張湯的話頭道:“殿下還是……” 話音未落,張湯截住他的話道:“連宗正大人都替殿下著急,殿下還有什麼顧忌呢?” 還有什麼比活著更有誘惑力呢?求生的慾望使得劉遷一步步走進張湯的圈套。他每交代一批人,張湯都緊追不放:“怎麼可能呢?依照大漢律令,諸侯王要發國中之兵,必須徵得相、內史和中尉的同意,如此舉事,他們怎麼可能沒參加呢?”

“也許他們是直接與父王接觸的。可父王……” “這就是說,淮南王知道他們的行踪。換一句話說,就是他們參與了淮南王的行動。” “這……” “事情就是這樣……”張湯很自信地要曹掾記下劉遷的口供。 這樣一步一步地審下來,連同內史、中尉在內的數百名官員都被牽扯了進去。可張湯並不滿足,還要繼續追尋叛亂背後的原因。 劉遷沉思良久,竟然說出了一段令張湯和宗正都不得不目瞪口呆的往事。 “事情還得從建元二年說起。”劉遷因為脖頸處傷口的疼痛,不得不停下來喘息。 “那年十月,父王進京朝覲,皇上遣田太尉到灞上迎接。太尉曾對父王說,方今皇上無子,大王乃高皇帝嫡孫,行仁義,天下皆聞。公車一旦晏駕,非父王而誰立者?可父王年長皇上十七歲,要等到皇上百歲之後,豈非笑話?”

“於是,你等就暗中蓄謀取而代之?” 劉遷不再說話,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張湯要劉遷在供詞上畫了押。在被抬出審訊室的那一刻,劉遷回看了一眼張湯問道:“大人果真能……” “這就要看殿下的造化了……” 作為陪審,宗正一頭霧水,他猜不透張湯為什麼要把那麼多人牽扯進來。等劉遷一走,他就屏退左右,迫不及待地問道:“大人果真要為劉遷和劉陵求情麼?” 張湯眉目間浮出一絲冷笑:“如此大案,事關社稷存亡,下官有幾個腦袋敢為他們說情?” “那大人……” “下官也是為皇上效忠,若不除惡務盡,來日將後患無窮。” 宗正還是不解:“如此,不是有人被冤枉了麼?” “比起大漢社稷,孰輕孰重?”張湯說罷,對外面喊道,“來人!”

“屬下在。”詔獄使應聲進來。 “速拿內史、中尉歸案。待壽春事定,一併解往長安!” “諾!” “大人……”宗正懵了。 頂著清明霏霏的陰雨,車駕碾過陽陵邑泥濘的路面,穿越規模宏偉、佈局規整的三重闕門,走進景帝與王皇后的陵區。 劉徹的眼睛有些酸澀,光陰在不知不覺中流走,驀然回眸,他已經三十六歲了。而父皇長眠在蒼茫的鹹陽原上都二十年了。 他踩著鋪在地磚上的氈,一路朝寢殿走來,舉目環眺整個陵園,那些如煙往事似乎一瞬間都重新泛上心頭。 與生前的輝煌和威儀一樣,父皇在九泉之下也體現著皇家的尊卑和等級。 高十二丈的帝陵,呈覆斗狀地矗立在雨幕中,在帝陵的東邊,稍靠後就是王皇后的陵墓,順著皇后陵朝北看,東北方那個更小的陵墓內,躺著鬱鬱而死的栗姬。

父皇與他曾寵幸的兩個女人有著複雜的情感糾葛,曾演繹了一場廢立太子的風波。如今他們都已作古,靜靜地躺在這裡,望著渭水從眼前滔滔東去。 在陵園的周圍,自西向東呈棋盤狀地分佈著故臣的陪葬墓。他們生前為朝廷效力,身後也以能夠陪伴皇上而感到榮耀。 祭祀儀式是莊嚴而神聖的,氣勢格外恢宏。 由近兩千人組成的龐大隊伍,在幾位中尉的統率下,從陽陵邑開始,一直部署到陵前,沿途旗幡招展,護衛著德陽廟、闕樓和寢殿。 三百八十多人的祝宰樂人,由太樂令率領,分佈在宗廟或寢殿兩側,演奏著祭祀樂曲,長長的祭祀隊伍緩慢地朝前移動。 時當正午,太宰令依照禮儀獻上“太牢”。這時候,樂人只唱頌歌,顯示著儀式的莊重。 帝臨中壇,四方承宇。繩繩意變,備得其所。

清和六合,制數以五。海內安寧,興文偃武。 后土富媼,昭明三光。穆穆優游,嘉服上黃。 每個人都沉浸在那種肅穆的氛圍中。上蒼的澤惠,天地的清和,四海的一統,國家的強盛,像陽光一樣照耀著帝國的大地,滋潤著每一個人的心。 接著,從寂靜中傳來太祝令宣讀祭文的祝頌。那字裡行間充滿對先帝豐功偉績的謳歌,對皇后雅操惠德的追念。 接下來,奏《修成》之樂,行“九拜”之禮,劉徹與衛子夫在黃門、宮娥的服侍下兩手著地,拜頭至地,停留一段時間,才慢慢地起身回到原位。 緊跟在後面的是七歲的劉據,被包桑和春香攙著,跪倒在祖宗面前,引頭至地,稍頓即起。 劉據雖然年齡小,可履行起祭祀儀式來是一絲不苟,劉徹和衛子夫看著劉據認真的模樣,感到了不盡的欣慰。

兒子是紐帶,一頭在皇上手裡,一頭在她的手裡,而在這條帶子上繫著的,是三顆相互關愛的心。 兒子祭祀祖先稚嫩而莊重的舉止,喚起了劉徹童年的回憶。 當年他封為膠東王的時候,才剛剛四歲。每次進思賢苑陪太子讀書,總會依依不捨地看著母親。這種情感使他即使在登基做了皇帝之後,仍然認為母親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可現在,面對母親的陵墓,他的心境很複雜,很紛亂。他想起前幾日張湯從壽春傳來的消息——已故丞相田蚡當年因為接受淮南王的重金賄賂,竟然出賣了自己的外甥。 母后生前究竟知道不知道田蚡的作為呢?也許,她也被他矇騙了。 現在,劉徹站在雨中,思緒漫漫:就是這樣一個口是心非的田蚡,卻因為母親的袒護,竟一次次地逃脫大漢律法的追究。 劉徹不明白,當年身為太尉的田蚡,為什麼要詛咒自己無後,去討好一個心懷異心的諸侯王呢? 倘若母后在世,她將會怎樣面對這個嚴酷的現實呢?倘若田蚡現在還活著,他一定會在處置舅父的問題上與太后發生衝突。僥倖的是,他和她都先去了。 作為兒子,他無法給已經長眠地下的母親一個明晰的評價。 劉徹的思緒從雨絲中展開,環繞立嗣的問題而云絮般地湧動了。 雖說淮南和衡山兩案的嫌犯未到京城,卻是大局已定。田蚡當年的行徑使他意識到冊立太子的緊迫。 是的,進入這個春天,他已經執掌國柄二十個春秋,他不能再延宕躑躅,給那些劉安式的人物留下機會了…… 一想到立嗣,劉徹的心迅速地回到了衛子夫的身邊,他很感激衛子夫在進宮後,為自己生下了劉據。可他這些日子,卻因沉湎於與王夫人的鸞歌鳳鳴而冷落了她。 回城的時候,劉徹特意要包桑安排衛子夫母子與自己同坐。 衛子夫的心中充滿慰藉。很久了,她都沒有這樣近的傾聽皇上的呼吸了。 現在的皇上雖然少了當年的瀟灑和浪漫,卻多了成熟男人的穩健和剛毅。而皇上正和藹地與劉據說著話,那聲音恰似細柔的清明雨,絲絲飄進她的心裡。 “據兒!你近來在幹些什麼呢?” “父皇,母后近來要孩兒讀。” “呵呵!說來父皇聽聽。” 劉據看了看衛子夫道:“孩兒怕說不好。” “你就說吧,父皇不怪罪就是。” 劉據於是就搖頭晃腦地背道:“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 “這話是什麼意思?” “父皇,這是孔夫子回答他學生問題時說的話。” “何謂五美?” “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是為五美。” “何謂四惡?” “子曰:'不教而殺謂之瘧;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是為四惡。” 劉徹為兒子的聰慧而暗喜,可他還是不滿足,他要聽到兒子是怎麼理解的,於是便問道:“那何謂欲而不貪呢?” 劉據不假思索道:“欲仁而得仁,又焉貪?” 劉徹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你現在還只是了解些大義,將來還要深究。朕若是為你擇一嚴師,定可日新日進了。”說著劉徹又看了看衛子夫道,“看來,他該進思賢苑了。” 衛子夫心中“咯噔”一下,思賢苑乃是太子讀書受教之所,莫非……她沒有讓思路再往下延伸,只是轉臉對兒子道:“還不快謝父皇。” 劉據趕忙道:“孩兒叩謝父皇。” 龐大的皇家車隊到了咸陽原頭,再往前走就是下坡路了。 居高遠矚,南山在雨後陽光的蒸騰下,山嵐繞峰,一片清新。在這些景物的旁邊,是秦王宮闕的敗落。 所有這些,都使得劉徹更加堅定了立嗣的決心。他決不能讓亡秦的悲劇在自己身後重演…… 皇上與衛子夫母子親近的情景,被坐在另一輛車駕上的長公主看在眼裡,這些變化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皇上父子談笑風生意味著什麼呢? 啊!她禁不住將手貼在怦然心跳的胸口——莫非皇上要立太子了? 當這個想法一旦主宰了情感,長公主馬上就感到一陣燥熱,頭上滲出津津的汗珠。她在心裡問自己,這兩年來對皇后的報復是不是一種失誤,會不會在太子和她之間造成一道鴻溝? 可當她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回頭看時,就看見了衛青的車駕。她的眉宇便展開了,她要藉助丈夫盡快修復與衛子夫的關係。 不管怎麼說,劉據都是自己的侄子,衛青的外甥,就是他做了太子,最終還必須依靠衛青才能登上皇位。她相信,任憑宮廷鬥爭如何云譎波詭,但衛青在朝廷的地位是無人取代的。 “好!回到京城就到椒房殿去。”長公主就這樣想著。 車駕緩緩地下了咸陽原,橫橋在望了…… 其實,不僅是劉徹,就是公孫弘、李蔡等人也都感到了立嗣的緊迫性,他們常常驚異於歲月會在不同年代夤演出驚人的相似。當年平定七國之亂時,景帝剛剛三十六歲,而當今皇上也是在這個年齡平息了一場內亂。 也許上蒼早已註定,這是王朝最敏感的時期。而其中最能牽動各方心思的莫過於立嗣。回城的途中,公孫弘就已決定,要督促皇上早立太子。 他明白,他在丞相位置上不會太久了,他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盡一個臣子的忠心…… 車駕下了咸陽原,就听見渭水的濤聲,李蔡覺得今天的車速似乎比往常快多了。一路上,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道邊的風景,而一門心思在盤算,在什麼時候,以怎樣的方式向皇上提出立嗣的諫言。 論起善於揣摩皇上的心思,李蔡絲毫不遜色於主父偃。 皇上帶著劉據祭祀陽陵,這就是一個鮮明的象徵,這讓他強烈地感覺到,冊立太子很快就會被提上議事日程。 皇上現在需要的就是朝臣的推動,以表明立嗣乃奉天之舉。那麼,誰來擔當這個責任呢? 當他的車駕跟在公孫弘後面的時候,就瞧見了他在冠冕下飄飄如雪的華髮。 丞相老了,他在寢殿裡“吉拜”時,手腳僵硬,很長時間都站不起來。 那麼,未來的丞相……呀!皇上讓自己去會不會…… 不管怎麼說,他都應該抓住這個機遇。 他一定要趕在其他朝臣之前把奏章送到皇上的案頭,而且他要明確提出,劉據就是太子的最佳人選。無論從祖制,還是從衛青、霍去病的地位來說,都是毫無爭議的事實。 李蔡覺得身上的血流驟然加快了。如果不是朝廷嚴格的行車秩序,他會催促馭手快馬加鞭,好讓他早點鋪開竹簡,去迎接機遇的召喚。 而此刻的鹹陽原,在斜陽照耀下,每一處都呈現出春雨之後的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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