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漢武大帝(中)漢武執鞭

第3章 第三章張使君再徵瀚海

北海是一位乳汁豐滿的母親,滋潤了郅居河、安侯河和余吾河三條小龍,它們緩緩流過廣袤的草原,給了匈奴人綿延不絕的生命,它們解凍的日子一天天來臨了,草原上充滿了生機,萌動著甦醒的張力。於是,灰黃的狼居胥山開始披上了青翠的綠衣,野草被溶化的雪水催生出嫩葉,在太陽底下裝點出迷人的秀色。 在這樣的日子,張騫的心就像解凍的餘吾水喧騰跳躍。這不僅因為納吉瑪為他生下了兩個生龍活虎的兒子,而且他為此也獲得了在各部落間行走的自由。 誰都知道,左骨都侯的姑爺是一位成熟幹練的男人,他不僅學會了匈奴的語言,而且把漢人的風俗傳遍了草原。他可以大嚼大咽半生不熟的肉塊,也可以一碗碗地暢飲馬奶酒,他每天騎著他的紅鬃馬,與納吉瑪奔跑在草原上,他們的身影總是招來姑娘們羨慕的眼光和銀鈴般的歌聲。

雲彩裡的雄鷹啊 你從哪裡來 翅膀上掛著太陽的光芒 草原上的駿馬啊 你從哪裡來 馬蹄上染著馬蘭花的馨香 馬背上的哥哥啊 你從哪裡來 身影擦亮了妹妹的眼睛 “騫!你聽聽,姑娘們都嫉妒了。”納吉瑪勒住馬頭,笑盈盈地看著張騫,眉眼中充滿幸福和滿足。 是啊!在草原上的姑娘,有哪一個不想嫁給這樣的男人呢?而這樣的機會就讓她納吉瑪遇到了,她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張騫不言語,只是低頭憨憨地笑。 “傻瓜!你笑什麼呢?”納吉瑪嗔怪地看著丈夫。 這兩年,張騫總是被幸福包圍著。一旦走進納吉瑪的情感世界,他就被這個匈奴女人熾熱如火的愛征服了,他漸漸習慣了納吉瑪那種不加掩飾的草原野性。 在納吉瑪眼裡,張騫就是她的唯一,是一個讓她迷醉的男人。她不要他每天到很遠的地方去放牧,那樣她會因為看不到他而心神不定;她也不要他為自己的家族做出什麼承諾,她擔心這會讓心裡一直裝著長安的張騫感到不快。她每天都會變著法兒做各種珍餚美味,然後就在穹廬裡等他回來。她也知道,張騫不會永遠留在餘吾河畔,一有機會他就會離去的。

張騫臉上的笑容漸漸退去了,莊重地問道:“納吉瑪,你想好了麼?這一去也許就回不來了!” 納吉瑪很嚴肅地點了點頭道:“納吉瑪早就打定主意,夫君走到哪裡,納吉瑪就跟到哪裡。” “可這裡還有你父母呢!左骨都侯對我之情,恩同再造啊!” 納吉瑪咬著嘴唇沉默了。草原的牛羊肉給了母親旺盛的生育力,僅哥哥就有七個,但女兒卻只有她一個。跟張騫遠走他鄉,到遙遠的大月氏去,她的心又怎能不牽腸掛肚呢? “匈奴人的性格,一口唾沫一顆釘,納吉瑪怎可以不顧新婚之夜的盟誓呢?”納吉瑪用這樣的話為自己尋找理由。但是她至今也沒有把心思告訴父母,這一半是出於對張騫行踪的保密,一半是出於女兒家的柔腸,她不忍心父母遭分離的痛苦。

有多少個大風的夜晚,烤著暖烘烘的牛糞火,喝著香甜的馬奶酒,納吉瑪都想說服張騫留在草原。可當她看見張騫梳理漢節旌髦的專心致志,聽他唱著故鄉的歌謠,念叨著皇上的那種專注,她就再也開不了口了。 張騫又怎麼會讀不懂納吉瑪眼中的意思呢?可他是一個志在千里的男人,他不能讓女人的溫柔消磨了自己的意志。有多少次,他都試圖悄悄地離開納吉瑪,與堂邑父和兄弟們一起逃走,但是堂邑父讓他放棄了這個打算。 “使君縱要離開,即便是瞞了任何人,都不可以辜負納吉瑪。再說,沒有納吉瑪的幫助,使君和我們能離開單于庭麼?” 此刻,張騫看著身邊並馬走在草原上的納吉瑪想到,是的,她和自己有了兩個孩子,卻從來沒有提讓他留在草原上的要求,面對這樣一個女人,任何傷害都是一種罪過。

唉!小鷹長大了,總有單飛的一天,納吉瑪既然跟定了張騫,就注定要將自己的命運交給眼前這個高大的漢子。可愛的她用馬鞭輕輕地敲打著張騫的肩膀道:“騫!你什麼都不要說了,千萬不要動搖了納吉瑪的決心。趁現在單于放鬆警惕,我們早些走,要知道,你還擔著皇帝的使命呢!” “納吉瑪!謝謝你!” 牧羊犬“汪汪”的狂叫,左骨都侯的穹廬到了。聽到犬吠,一位衛士警覺地按了按腰間的刀柄,看到是納吉瑪和張騫,立即上前迎接。 張騫點了點頭問道:“大人在麼?” “在。” “請禀告大人,就說張騫和郡主到了。” “請姑爺稍待。” 一會兒之後,張騫夫婦就已經坐在大帳的地氈上喝著馬奶酒了。左骨都侯瞇著眼睛打量著小夫妻倆,對漢朝的仰慕使他對女兒的婚事十分滿意,對張騫的情感也親近了許多。他慈祥的眼睛閃著光彩,問道:“阿爸的孫子呢?”

納吉瑪答道:“他們都到草原上騎羊去了。” 吐突狐塗點了點頭連道:“好!好!好!匈奴人都是從騎羊開始直到躍上馬背,才算完成一個男人的成長過程。你要為他們準備好弓箭,不會射箭,不會打仗,就不能算是匈奴人!” 他忽然意識到張騫已做了他的乘龍快婿,不禁為自己的失語而尷尬。他打著哈哈就轉移了話題,問道:“長安的孩子都是從讀書開始明白世事的吧?” 張騫搖了搖頭:“不僅是讀書,長安的賢士們個個都是劍術高手,只會讀書,不會舞劍,會被人瞧不起的。” “哦?”吐突狐塗捋了捋灰色的鬍鬚道,“賢婿言之有理,我的孫子也要讀書才對。” “岳父大人說得對。”張騫說著就為左骨都侯斟滿馬奶酒,然後雙手遞了過去。就在吐突狐塗接過銀碗的時候,他好像明白了,他們登門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張騫!你們今天來找我,不單是為了喝酒吧?” 張騫不說話,望瞭望身邊的納吉瑪。於是,她的身體往張騫身邊靠了靠,很親暱,很溫順地同阿爸說話了。 “春天到了,我家的羊現在已經有了上千隻,馬群也擴大到了幾百匹,現在餘吾河畔聚集了太多的穹廬,大家擠在一起,用不了多久,這山就會變得光禿禿了。女兒的意思是,我們能不能將羊群趕到更遠的地方去呢?” “那你們想趕到哪裡去呢?” “我們想越過安侯河,到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去。” “那裡距單于庭可很遠呀!” “那又有什麼呢?”納吉瑪撫弄著胸前的頭髮說,“匈奴人從來不都是逐水草而居的麼。” 吐突狐塗遲疑的目光掃視著納吉瑪,那意思很明白,要緊的是她的丈夫,一個有著漢使身份的人,如果單于知道了,會怎麼想呢?

納吉瑪知道父親的擔憂,正要說話,卻聽見帳外急匆匆的腳步聲,有人不顧衛士的阻攔,直接闖了進來。來人正是左骨都侯的部將,他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說在餘吾河畔放牧的須卜氏和丘林氏為了爭奪草場而發生了爭鬥,雙方都死了好幾十個人,早有人飛馬報告單于去了。 左骨都侯聽了心立即沉重了,須卜氏和丘林氏是匈奴最大的兩個部族,他們之間動起了乾戈,這對整個匈奴來說都是不幸的。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部將正要回話,衛士便進來報告,說單于傳大人速去議事。左骨都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就再也沒有心緒與女兒和女婿敘話,一心想著怎麼解決這件事情。 而這消息卻讓張騫心頭一亮,他覺得機會來了,在送左骨都侯上馬的那一刻,他幾乎沒有猶豫就說道:“請岳父大人如實將我們遷往匈奴河畔的打算報給單于,其實這也是為了匈奴的安定。”

聽著左骨都侯遠去的馬蹄聲,張騫拉著納吉瑪的手說道:“夫人快回去通知堂邑父安排轉移之事,我還要到閼氏那去一趟,有了閼氏的幫助,又會少去許多障礙。”…… 當張騫趕到隆慮閼氏的穹廬時,李穆早已在帳中等候,他們顯然已知道兩個部族為爭奪草場而發生爭鬥的事情。看到張騫,隆慮閼氏的第一句話就問:“使君現在有何打算?” “臣準備將羊群移至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然後繼續西進到大月氏,以完成皇上交給的使命。” “使君還記得本宮的託付麼?” “臣不敢忘。” “好!那本宮就把懷兒託付給使君了。” “公主託付之事,臣萬死不辭。只是若單于問起這事來,公主將怎樣應對呢?” “使君不必擔心,本宮自有打算。”隆慮閼氏淒然一笑。話雖這樣說,但這畢竟是骨肉從此天各一方的痛。

“公主如果捨不得王子離開,不妨暫時留在匈奴,待臣從大月氏返回時再作打算。” “不!”隆慮閼氏決斷地搖了搖頭,“使君也已經看到了,單于一天天老了,伊稚斜無時無刻不覬覦著大位,若是讓懷兒留下,必將難逃厄運。” 她顧盼的目光朝著門外看去,就听見一聲悠長的喊聲被三月的風帶進了帳內,十五歲的劉懷片刻之間就站到了面前,當年在婚宴上看到的那稚嫩小鷹如今已經長成一個翩翩少年。 漢匈的血統使他的身體不僅呈現出匈奴人的彪悍,而且還帶著漢人的干練;他的眼睛不僅散發著匈奴人的野性,而且還蘊含著漢人的明澈;他的行為不僅帶著匈奴人的豪爽,還流露出漢人的誠信。 他很有禮貌地見過張騫,然後以一個男子漢的語氣與母親說道:“母親喚孩兒到來,不知有何事情?”

隆慮閼氏輕輕走到兒子麵前,伸手想撫摸兒子的肩膀。而劉懷卻躲開了,叫道:“母親!孩兒已是大人了,當著舅父的面,多不好意思。” “不管多大也是娘的兒子!”隆慮閼氏收回了親暱的手,把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到劉懷的面前,“懷兒!想不想見你的舅父?” “母親是說在長安做皇帝的舅父麼?” 隆慮閼氏點了點頭。 “當然想啊!”劉懷興奮道,“孩兒就想看看,舅父到底是什麼樣子。” “那娘要讓你跟張騫舅舅一起到長安去呢?” “什麼?母親是要讓孩兒離開父王和母親麼?”劉懷搖了搖頭。 “傻孩子,你已經十五歲了,你舅父十六歲就做了皇上。男人哪有整天守在娘身邊的呢?” “孩兒可以繼承單于位,與大漢永修和睦啊!” “糊塗!”隆慮閼氏目光沉重地看著劉懷,“你怎麼可能繼承單于位呢?且不說你父王已立了於單為太子,而且還有那麼多的王子呢!個個彪悍強壯,誰不想成為統領大匈奴的單于呢?還有你那位伊稚斜王叔,如今統率著十幾萬匈奴大軍,一旦你父王百年之後,不要說繼承王位,恐怕你連命都保不住了。” “不會吧!母親是不是多慮了?” “兒啊!你還年輕,草原可處處都是刀光血影呀!”隆慮閼氏說著,淚水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兒子肩頭,“為娘實在不願看到你命喪於此。你若隨張騫舅舅到了長安,皇上會保護你的。” 張騫、李穆、紫燕等人也紛紛上前勸說劉懷,要他千萬不要讓隆慮閼氏提心吊膽,劉懷終於心動了,但他還是擔心母親的安危。 “兒啊,難得你一片孝心。”隆慮閼氏拉著兒子的手,眉宇間透著堅毅,“你不用替為娘擔心,只要你父王健在,娘就會平安無事。兒啊!好男兒志在四方。今晚,就趁你父王處理國事之機,隨張騫舅舅走吧。” “嗯,孩兒聽母親之命。”劉懷抬起頭來,望著母親。是的,記憶中美麗、年輕的母親遠去了,塞外的雲、草原的風帶走了母親和姨娘燦爛的年華,為她們的眼角刻下細紋。 一想到這,劉懷的淚水就禁不住湧出了眸子:“母親保重,孩兒這就走了。”劉懷先是按照匈奴的禮節,後又按照漢人的禮節,向母親行了拜別之禮,然後又轉過身,與李穆和紫燕一一拜別,“劉懷拜託大人和姨娘照顧好母親。”說罷,便跟著張騫走出了穹廬。 “走了?”在劉懷離開前的那一刻,隆慮閼氏果斷地背過身去,她甚至不知道兒子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直到穹廬裡只剩下她和紫燕的身影時,她才明白,兒子最終走了。也許在她的餘年裡,再也看不到他了。 隆慮閼氏再也無法忍受別離的傷痛,一聲“紫燕”,兩個人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閼氏的悲泣,載著漫漫鄉思,追著劉懷遠行的腳步而去。歲月、年華、風霜、雨雪,填平了她們身份的溝壑,讓兩顆心牢牢系在一起。 紫燕無言地擁著閼氏,任她的淚水打濕自己的衣襟…… 事實上,吐突狐塗並沒有向單于提出張騫遷移的事情,在喧囂的爭吵聲中,他以“丞相”的身份再次表現了大度和忍讓,他向單于提出,讓他的家族遷到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去。這個請求感動了單于,他不但允准了左骨都侯的請求,而且在其他人面前盛讚他的高風亮節。 夜幕籠罩了草原,狼居胥山凝重的身影在單于庭的北方組成天然的屏障,餘吾河水的聲音穿過乾燥的風,在各個穹廬間迴盪,遠處偶爾傳來幾聲蒼狼的長鳴,給草原平添了沉鬱的恐怖。 張騫從穹廬中拿起晝夜相伴的漢節,緊緊地貼在胸前。許久了,他都沒有這樣感受作為漢使的神聖了。他明白,從這一刻起,他將恢復使節的身份。因此,當納吉瑪提出替他持漢節時,他笑著婉絕了:“謝謝夫人。我離開長安時,曾經向皇上承諾,人在漢節在,所以……” “納吉瑪明白了!”納吉瑪吻了吻張騫的額頭,“時候不早了,夫君該起程了。” “兒子呢?” “早隨馬隊走了。” 張騫深情地望著身邊熟悉的一切,月色下的草原,剛剛滅了火的穹廬,剛剛被趕出圈的牛羊,對納吉瑪道:“走吧!” 夜色中,他看見當年跟隨的隊伍重新集結到了一起,馬隊一字兒排列在他的面前,他的紅鬃馬就站在隊伍的前頭。 看到這些兄弟,他百感交集。八年間,有多少兄弟先後離去,現在同他一起重登征途的不足百人了。而他們也都風華不再,也有人同他一樣與匈奴女人結了婚。但是他們的心一刻也沒有離開大漢,也沒有被羊群和家庭所羈絆,他們義無反顧地集結在漢節之下,他從心底感謝他們,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迅速走到紅鬃馬旁,那馬就昂首抬頭,用鼻翼親暱地蹭他的臉頰,他輕輕地梳理戰馬的紅鬃,彷彿看見皇上當年騎著它飛馳在上林苑的身影。他知道,這手中的漢節,這身邊的戰馬,是他滯留匈奴八年的全部精神支柱。 “從今天起,又要辛苦你了。”張騫深情地對戰馬道。 這時候,堂邑父來到身旁,小聲問道:“使君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王子的安全不可忽視,否則我們對不起閼氏,也難以面對皇上。” “請使君放心,在下安排了十名兄弟緊隨在王子左右。” 他十分感謝堂邑父,在八年的漫長歲月裡,是他排解了自己的惆悵,是他建議自己與納吉瑪成婚才得以使匈奴人放鬆了警惕,又是他在自己即將開始新的遠征時,暗地召集了隊伍,安排好一切。在這一刻,張騫忽然覺得,對一個人來說,那種超越種族的人情才是彼此走向靈魂深處的通道。 他飛身上馬,朝著馬隊發出了低沉卻是堅決的命令:“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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