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漢武大帝(下)天漢雄風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衛後抱恨自裁去

皇上的詔書飛抵京師後,形勢急轉直下。 宗正劉長樂第一個看到皇上廢後的消息,他連夜到丞相府去找劉屈髦。可得到的回答也是如此——丞相在前幾天就外出了,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的消息。 皇命如天,他不敢怠慢,轉而來到執金吾劉敢府上。 太初元年,劉徹下詔,將管理京城衛戍的中尉改稱為執金吾。 “皇上要你我收回皇后璽綬,此事事關重大,卻又延誤不得。”劉長樂道。 “丞相不在,皇命緊急,大人以為如何處置為好?”劉敢也焦急道。 在朝多年,他們親眼目睹皇后忍辱負重,寬容大度,一心一意管理后宮,尤其對自己的親屬管束甚嚴,素來為大家所敬仰。現在,皇上忽然要廢去皇后,兩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卻又無可奈何。

“皇上遠在甘泉宮,不明京城情況,丞相就該速派人前去澄清是非,為何卻對你我避而不見呢?”劉敢不解。 劉長樂諷刺道:“丞相雖與你我是同宗,然他的為人本官卻不敢恭維。他是見事發於皇上與太子之間,生怕殃及自己,故脫身而走。” “皇上離京時,將朝事委於他和太子,他能迴避得了麼?” “此次事變,咎在江充,皇后若能忍耐,絕無此等不得已之舉。” “大人所言,下官深以為然。我朝自立國以來,從呂太后到竇太后,哪一個像皇后這樣置身事外,安於后宮呢?只怕廢了皇后,恐怕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好人了。” 劉長樂攤了攤手道:“廢立均在皇上,你我臣下只有奉詔行事罷了,皇后深明大義,也不會怪罪到臣下身上。” “話雖如此,可對皇后來說,未免傷骨痛心。”

“唉!”劉長樂沉思片刻道,“皇上要你我收回皇后璽綬,未曾言及其他。你我就依詔行事,以禮相待,其他的就任由皇后自處吧!” “好!就依大人。”劉敢道。 半個時辰後,他們率領羽林衛就在皇宮前集結了。 夜色朦朧,椒房殿詹事看見宮外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而且崗哨佈置得十分嚴密,心裡就不由得緊張了,對著下面喊道:“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夜闖皇宮?” “請詹事通報,本官奉詔前來見皇后。”劉長樂回道,並揚手展示皇上的詔書。 “皇后正在安寢,請大人在此等候,待下官前去通報。”說著就回身進去了。 大約過了一刻,詹事出來了:“皇后要見兩位大人。還說兩位大人率兵進去也可,或隨在下進去也可,任由大人選擇。”

面對如此大度冷靜的皇后,無論是宗正還是執金吾都覺得,深更半夜,興師動眾顯得是多麼的多餘,用刀弓去對付一個女人,又是多麼的無謂。 劉敢命令身後的將士後撤,自己隨宗正一起進宮去見皇后。 沿著長長的司馬道,走過一座座宮觀,越是深入,他們的步子也越慢,覺得每一步都是沉重的。 透過殿內的燈火,他們看見印在窗櫺上的身影,便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對詹事說道:“我等就在外面等候,請大人前去禀奏皇后。” 此時,春香正在焦急地勸阻著皇后:“兩位大臣深夜進宮,必是與京城事變有關,娘娘還是暫避為好,由我去見他們。” “皇上的聖旨是下給本宮的,本宮卻避而不接,豈非罪上加罪?” “可他們帶來了羽林衛,奴婢擔憂娘娘的安危。”

衛子夫慘然一笑道:“本宮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 “娘娘……” “開門去吧!”衛子夫不再說話,一臉肅然地在殿中打坐。 殿門開了,從裡面傳出皇后溫柔坦然的聲音:“二位大人請進,本宮已恭候多時了。” 兩人幾乎不約而同地跪在了殿門前,拜道:“臣等叩見皇后娘娘!” “兩位大人平身,請進殿說話。” “諾!” 衛子夫是在夢中被春香喚醒的。她太疲倦了,一連三天,她不斷派人去打聽劉屈髦的消息,可他似乎從這世間消失了。 皇后的心充滿了憂慮,難道他死於亂軍之中麼?還是被囚在某個角落?還是……已死了一位御史大夫,如果丞相再有個三長兩短,那她這個皇后可就真是罪不容赦了。 直到今夜子時,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她在夢裡看見太子被一群人追殺,太子渾身是血,在前面奔跑。那些追他的人,一個個青面獠牙。太子一邊奮力奔跑,一邊喊著:“父皇救我!母后救我!”

她眼睜睜地看著太子被砍下一隻胳膊,只是心疼地大叫了一聲:“據兒……” 春香扶著她的肩膀呼喚:“娘娘!您醒醒!娘娘!” “據兒呢?據兒在哪裡?”她目光迷離地在四下尋找。 “太子正與太傅一起處理善後事宜,剛才還遣人來問候過。”春香回道。 她一下子就癱倒在榻上。 “唉!本宮剛才做了個噩夢,看見太子被人砍下了一隻胳膊。” 春香變著法兒安慰道:“夢與現實恰好是反的!娘娘的夢正好說明太子安然無恙。” 這時候,詹事在門外禀奏,說宗正和執金吾求見…… 兩位大臣來到殿內,一如既往地向皇后請安:“深夜打擾,微臣深感不安,還請皇后恕罪。” 衛子夫揮了揮手道:“既是深夜來訪,必是不得已。有話大人不妨直言。”

劉長樂展開皇上的詔書念道:“皇后衛子夫接旨。” “皇上萬歲!萬萬歲!”衛子夫隨著宗正的聲音便跪下了。 接下來,就听見宗正的宣讀聲: “皇帝詔曰:衛子夫身為皇后,不思皇恩,縱容太子密謀反叛,著即交回璽綬,閉門思過;查長公主涉嫌巫蠱一案,發廷尉詔獄審理。” “謝皇上隆恩。”衛子夫向詔書深深地叩拜,然後緩緩地站起來,對宗正和執金吾說,“請兩位大人稍待,本宮去去就來。” 衛子夫轉身進了內室,捧出皇后璽綬,含淚道:“皇上,臣妾把這一切都還給您了。臣妾不能再侍奉皇上,惟乞皇上念在與據兒的骨肉之情,饒了他吧!皇上……” 她的哭聲在宮中迴旋,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皇后的哭聲弄得很心傷,連兩位大臣的眼睛都紅紅的,想不出辦法排解皇后的情殤。

衛子夫用哭聲把過去幾十年的幸福、情深、溫馨和浪漫都翻了過去,她彷彿又回到了在平陽公主府上做歌伎的年月。在春香的攙扶下,她對宗正和執金吾道:“請兩位大人轉告皇上,京城事變,皆臣妾所為,與太子無關。皇上要懲罰就懲罰臣妾吧!” 時光已是卯時,宗正和執金吾宣完聖旨,收回了璽綬,就出宮去了。衛子夫收回目光,對身邊的黃門和宮娥們揮了揮手道:“你們也退下吧,本宮累了……” 偌大的殿內只剩她一個人,衛子夫頓時感到一種無以言狀的孤獨和無助。 她踉踉蹌蹌地挪到梳妝台前,銅鏡裡映出她日漸衰老的容顏。 萬萬千千事,千千萬萬情,她忘不了,也扯不斷。那年平陽府的一夜相歡,皇上親自為她畫了“八字眉”。從那時起,她就沒有改過眉形。而今春山依舊,色衰愛弛,新歡含笑,舊人垂泣。

美麗女人是皇上生活的調味品,一刻都不能少,而衛子夫卻只能一夜一夜的數著星星打發時光。她安慰自己的唯一理由就是他是皇上,他有這個權力。 但她心中一直有個不為人知的底線,那就是決不能動搖太子的地位。這種保護的意念在衛青、霍去病去世後更加強烈。可現在皇上聽信讒言,竟向親骨肉舉起了刀劍。 放下去塵封經年,撿起來新鮮如初。太子是劉徹盼了十三年才到來的第一個皇子,他承載了劉徹與衛子夫之間多少難忘的溫馨和甜蜜啊! 那些日子,政事之餘,劉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給予了據兒。有一次,他抱著劉據正逗得高興,卻不料劉據“嘩嘩”的尿了他一身,衛子夫內心十分不安,誰知劉徹卻笑了,說據兒的尿就是大漢的滔滔江水。 這樣的日子彷彿就在眼前,而如今,大漢江河裡行走的兩條船卻這樣不能見容,此天意乎?人禍乎?

這種端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後來李妍生了一個劉髆麼? 是再後來鉤弋夫人生了一個劉弗陵麼? 她說不清楚,但她知道,這宮裡的糾葛絕不是他們父子間單純的政見相左,那後面總有復雜的枝枝蔓蔓。 儘管她懇求宗正轉告她的心願,希望皇上能夠饒恕太子,可她內心清楚,這不過是自己的最後一絲繫念而已。 事實上,隨著她和衛長公主的獲罪,太子的地位已不復存在了。一個連兒女都保護不了的母親,還有什麼顏面苟活人世呢?明天,她也許會被囚禁進冷宮,在那裡終老一生。 衛子夫油然想起一個人來——那是已去世多年的阿嬌皇后。這個忌妒心很強的女人是那麼揮之不去地讓衛子夫活在她的陰影裡。 如果當初真遂了阿嬌的心願,她成為出宮人,到一個遠離京都的角落,也許就不會有今日的恩斷義絕。

人生往往是這樣的相似,當年阿嬌因為涉嫌巫蠱案被廢了皇后之位,而今,她也將步阿嬌的後塵。 現在回憶起來,那次立嗣大典前夕她去探望阿嬌,她那些只有女人才能讀得懂的話簡直就是對自己今日遭際的預見。 阿嬌說,男人的心中只有女人,沒有愛。他們感到厭煩了,就會像丟掉一件破衣一樣把所有的承諾拋在一邊。 而那時候,沉浸在愛河中的衛子夫又怎麼會深思另一個女人用血淚換得的人生真諦呢? 那一年,皇上巡狩回來,一路上十分羨慕黃帝乘龍登天,道:“嗟乎,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履耳。” 李妍曾因為皇上的這句話而病體沉重,她也曾為此而垂淚竟夜。 他如今果然將妻兒們當成隨時可以拋棄的敝屣了…… 是呀!與其像阿嬌那樣痛苦地活著,倒不如一了百了地死去。 也許阿嬌是對的!也許李妍也是對的! 司馬道今天對春香來說顯得那麼漫長,好像沒有盡頭;而她的耳邊似乎總有一個人在喚她回去。 她回頭看去,除了晨曦中的樹影,什麼也沒有。再走一段路,那聲音又在耳邊徘徊,如此幾番後,她覺得是自己的心在作怪。 可當司馬道將要走完的時候,她的心忽然顫動了一下:“不好!皇后……” 後面的話沒有出口,她就轉身往回跑。 春香跑著跑著,眼淚就流個不停,由於心慌,她“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可她顧不上這些,爬起來就繼續向前跑,裙裾都被花刺拉開了一道口子…… 衛子夫慢慢從梳妝台前站了起來,她眷戀的目光掃過這殿內的每一件物甚: 那堆在書架上的一捲捲的書籍; 那案頭才剛剛開始訂正的音律; 那散發著她的氣息,也留下皇上體溫的帷帳。 這一切是多麼熟悉,可她卻要撒手而去了,說來也沒有什麼牽掛的。 陽石公主死了,她死得沒有痛苦。 衛青死了。他生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最終也沒能為兒子贏得寬恕,衛伉也隨著巫蠱案而化為青煙了。 她的姐姐衛君孺去了,她的長公主也不能倖免。 眼下,她最難割捨的就是太子,也許她的死會觸動皇上心底的軟處,念起他們的情分而給太子一條活路。 她覺得自己必須向皇上申明,所有的錯都是自己鑄成的。衛子夫這樣想一陣,流一陣淚,擦乾眼淚又接著想。終於,她走向案頭,鋪開絹帛,蘸墨寫道: 臣妾衛子夫上疏皇帝陛下 剛寫了一個開頭,她就又盯著手中的筆發起呆來。 天漸漸亮了,椒房殿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可春香的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一不小心,她又碰在一棵松樹上,擦傷了膝蓋,她卻毫不在意,繼續向前跑去。她沒有發現,詹事也從後面追上來了。 晨曦在窗櫺上塗上一抹光亮,照到衛子夫的額頭,她覺得不能再猶豫了,必須做出選擇。 臣妾有負聖恩,激於江充擾亂后宮之憤,致使禁衛失手傷命;又調兩宮衛士,廣發檄文,聲言討逆平叛。此事驚動聖駕,錯在臣妾,罪在臣妾,臣妾唯有以死謝罪…… 春香終於來到了殿前,她遠遠地看見黃門、宮娥都站在殿外,忙問道:“皇后娘娘呢?” 一位宮娥道:“娘娘說她累了,要歇息,不讓奴婢們打擾。” “你們哪?這麼多年了,娘娘睡時身邊離開過人麼?” 春香不再理會他們,上前推開殿門,只見皇后躺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短刀,周圍滲出血跡。情知自己的擔憂成為現實,春香萬千悔恨瞬間湧上心頭,一頭撲到衛子夫身上。 “娘娘啊!您為何要如此啊!” “娘娘啊!您醒醒啊……” 春香哭了許久,回頭只見周圍已經跪滿了黃門和宮娥,大殿內哭聲一片。 詹事道:“事已至此,哭亦於事無補,太子殿下正在危難之中,現在千萬不能讓他知道皇后的消息。” 春香擦乾眼淚站起來,點了點頭,隨後便對宮娥和黃門們道:“從現在起,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宮。” 詹事想拔出短刀,發現那刀插得太深,可見皇后是用了怎樣的決心才告別這個世界的。 春香用玫瑰熬的水汁為皇后洗滌長長的灰髮,她緩緩脫下皇后染了血漬的衣飾,竟驚異地發現皇后的肌膚依舊潔白如雪、細膩如玉。 她俯下身體,舒展皇后握緊的手,就看見了那絹帛。 “娘娘啊!您這是為何呀?……” “禦長節哀啊!” 這聲音春香熟悉,是少府寺太醫秦素娟。女人見了女人,更是柔腸寸斷,春香一回身就抱住了秦素娟。 秦素娟眼裡噙著淚花,輕輕抱著春香的肩膀,哽咽道:“禦長要知道,現在京城一片混亂,太子生死未卜。為今之際,我們要妥善保護好皇后玉體,待事情安定後再行安葬,我進宮也是為了此事啊!” 春香默默不言,和秦素娟一起為皇后整理好妝容,皇后看上去倒沒了自殺的痕跡,彷彿經歷了一場長途跋涉,累了,睡了。 “李夫人都被葬進了茂陵。皇后呢?反而連個歸宿都沒有。若是局勢再亂下去,真擔心會被拋尸荒野。”春香越想心裡越難受,禁不住又潸然淚下。 秦素娟在一旁看了,忙勸道:“現在還不是悲傷的時候,還是趕快設法把皇后的玉體藏起來吧。也許有一天,皇上明白過來,會重念舊情而為皇后厚葬呢!” 春香和詹事點了點頭。 這時候,天已經亮了,雨在黎明時又傾盆而下,蒼茫地覆蓋了長安的大街小巷…… 劉據哪裡知道,早有人在甘泉宮為他的“兵變”作了偽證,在他矯節將誅殺江充的檄文貼滿長安街頭的時候,劉徹已秘密回到長安,就住在城西建章宮。 對此反應最靈敏的,還要數劉屈髦。 劉徹的車駕剛從甘泉宮起程,蘇文就暗中遣人傳了消息給他,所以,當皇上到達京城的第二天,他就趕來晉見了。 當蘇文向劉徹禀奏說丞相在等待召見時,劉徹的臉色頓時充滿了“烏雲”:“哼!朕正要問罪於他,他倒來了,宣他進見!” 劉屈髦一進大殿,就伏地跪拜,聲言自己是罪臣。 劉徹冷眼瞅著下面,故意道:“朕離京時,將朝政悉數委於丞相,丞相何罪之有啊?” 劉屈髦便一臉的尷尬,正為適當的說辭而思索時,耳邊卻傳來憤怒的申斥聲:“好個劉屈髦,太子謀反,御史大夫被殺,如此重大變故,你身為丞相,卻猶豫徬徨,數日不見踪影,以致京城動盪,人心浮動,該當何罪?” “微臣罪該萬死。”劉屈髦頭抵地面,話聽起來就不那麼清楚,“臣於事變當日,即前往北軍營中與護軍使者任安商議平亂。然我朝有製,不見虎符不能發兵,臣未得皇上兵符,故而延宕貽誤。至於京城事變,臣在前往北軍之時,已差長史飛報甘泉宮。臣身為宰輔,未能平抑變亂,請皇上治臣死罪!” “罷了!”劉徹一聲怒吼,劉屈髦驚恐地抬頭望著皇上,心想這個丞相是當到頭了。卻不料劉徹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朕命你持兵符調集京畿三輔兵馬,平息兵亂,並昭告百姓,捕斬反者,自有重賞。”劉徹又恢復了當年揮師河西時的氣度,“告訴任將軍,要各門司直,緊閉城門,不可放走一個叛賊,違令者斬無赦。” 劉屈髦退出大殿時,劉徹又在身後喊道:“若捕獲劉據,不可傷他,速押解建章宮見朕。” 蘇文十分驚異,現在的皇上與甘泉宮病榻上的皇上簡直判若兩人。 可當驚魂未定的劉屈髦踉踉蹌蹌走出殿門後,皇上卻疲憊地倒在席上,雙目緊閉。 蘇文小心翼翼地上前喚道:“皇上!皇上!” “朕累了,扶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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